常前式的宅邸位在太梧的九武門,距離活動會場乘馬車單程需要花上數個時辰,眼見晚宴結束後還有時間,雨昱幾人便決定不在外逗留,直接返回家中。抵達九武門時間已不早,於是沒有多說什麼,幾人便各自回房歇息。
夜已深,辰云坐在窗前望著空無一人的庭院,沒有一絲睡意。他腦海中閃過今天發生的每一件事,回想在對付妖物時,有什麼地方做錯或是需要改進。只是每當他開始回想時,思緒卻不受控制的飄移。
身穿白色長袍的逆光身影,還有那抹喚醒無數記憶的微笑。
明明這麼多年沒見,原以為再次見面會很疏遠很陌生,但一開口卻又感到那麼熟悉。
十年前,當時的辰云還是個無法持妖刀的孩子,但好勝的他仍會帶著短刀,學著父親練習。常前式雨暮,是父親也是老師,他總是很有耐心的指導辰云。很多人認為辰云年紀還小,應該多跟其他同年齡的孩子玩耍而不是玩刀,然而雨暮想讓辰云選擇自己想做的事,既然他想跟著自己習武,那就讓他跟著。
小時候的辰云好強不服輸,而這樣的個性讓許多孩子不喜歡跟他玩,除了辰臣之外,根本沒有人想靠近他,因此當雨暮說要離家出去外面狩妖的時候,他選擇跟上。雨昱和雨禾都曾表示擔心,畢竟辰云雖然底子好也有訓練過,但實力離馭妖門檻還是差太多,唯恐會發生意外。身為父親的雨暮卻沒有太大顧慮,他認為就當是父子出遊增進感情,他自然會顧好辰云,不會讓他介入危險之中。
就這樣,辰云跟著雨暮在外闖蕩,遇到沒什麼傷害的妖物時,辰云可以躲在旁邊看,但若是妖物有一定危險性,雨暮則會將辰云留在旅店。想當然,辰云也不是每次都會乖乖留在旅店,三不五時偷偷跟上,不想錯過父親狩妖的過程。
十次偷跑十次被抓到,雨暮雖然有時也會感到頭痛,卻從沒責備過辰云,因此辰云自然不會改變偷跑的習慣。
直到那一天的相遇。
一對同樣四處狩妖的父子,太谷羅聞風以及太谷羅墨涯。
偶然的相遇,雨暮和聞風成了往後狩妖多年的夥伴,也成了無話不說的摯友,而兩個孩子也同樣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
那時候的墨涯很瘦很小,好像隨便一陣風就可以將他吹倒,隨便一點聲音就會嚇到他,隨便一隻小妖就能把他拐走。不像那些什麼都愛比較的孩子,墨涯會躲在辰云後面接受他的保護,讓他不知不覺多了信心與責任感。
遇上墨涯之後,每當兩個孩子被留在旅店時,辰云不再想著偷溜出去。他有一個需要他的人,雖然自己的能力跟父親相比還差十萬八千里,但他認為自己可以保護墨涯。
其實說穿了,他也就是一個人太寂寞了,突然有個依賴自己相信自己的人,說甚麼也不想放下他。
想到這裡,辰云輕輕嘆了口氣。
當時的墨涯跟現在的墨涯差別真是太大,小時候瘦弱嬌小,現在卻長的又高又壯,雖說十年的時間自己也成長不少,但這樣的改變還是一時反應不過來。
他們兩對父子一起四處狩妖大約五年時間,偶爾有事會各自返回家中,但沒多久便會再次相聚,繼續四處狩妖。
最後一次見到墨涯是五年前,那時候雨暮收到通知必須返家處理急事,於是告別聞風和墨涯後便帶著辰云回家。當時辰云認為只是暫時離別,很快便會再次相遇,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再怎麼算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變故。
他還記得那天下著毛毛雨,雨暮表情沉重的告訴他聞風過世的消息。
分別之前還好好的人,怎麼突然就走了?
當時的辰云不懂,但再怎麼不懂也能看出雨暮的悲痛。
一夜之間,父親竟蒼老了許多,和從前那個揮著刀斬殺妖物的意氣風發截然不同。
雨暮說他要去送聞風最後一程,辰云也跟上了。
那是一場很低調的喪禮,太谷羅家並沒有要張揚的意思,只不過聞風在外的名聲一向很好,許多收到消息的人還是前往,在不打擾的前提下站在遠處替聞風送行。
辰云和雨暮也在人群中,站在遙遠的地方,無聲的告別。
身為聞風唯一的孩子,墨涯不可能缺席,縱使個頭嬌小,辰云還是一眼就找到他。那天的他看起來又更加瘦弱,好像隨時會被風吹散,就連站在原地的力氣都快沒有。
這樣的畫面看得辰云心很痛,他想過去緊緊抱住他,告訴他沒事的,就算天塌下來他也會替他扛著。然而辰云也只是個孩子,沒有能力替墨涯扛住任何東西,而當時的他也不知道,那日塌下來的不只墨涯的天。
同一天晚上,雨暮自殺了。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太錯愕,辰云腦袋一片空白,該要感到悲痛都忘了,他連那時候自己怎麼走過去的都不記得。
許多人叫他節哀,說雨暮是因為摯友的離去太過悲傷,一時想不開才會做出傻事,但辰云並不這麼認為。
父親在他的記憶中是個堅強的人,就連母親過世時他都沒有在辰云面前掉過一滴淚,他會把悲傷好好藏起,不讓辰云見到他的軟弱。
這樣的父親怎麼會拋下自己走了?
回想起來,那天夜裡雨暮曾經來過他的床邊,坐在他的床頭叫他往後要堅強,只是當時辰云實在太累,沒有多注意雨暮講的話。
但他記得雨暮有提到一樣東西。
一把刀。
『不要接近那把刀。』
這是父親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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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飄來一陣清香,稍微將辰云從思緒中拉回。
那是雨暮種在庭院裡的夜來香,也是母親最愛的花香。
辰云坐直身子,不再望向窗外。
父親口中的刀他知道,每一個常前式都知道。
那是一把受詛咒的刀,一把凶刀。
常前式所使用的刀被稱為妖刀,因為每一把都封印著一隻妖物,而這把刀也不例外。據說這把刀為四百年前常前式當家─常前式門汰所持之妖刀,詳細他不清楚,只記得那把刀因為聚集太多不同的穢氣而變成凶刀。凶刀會散發擾亂人心的妖穢氣,就算力量強大也不適合與其締結,一般這樣的刀會被強行銷毀以免造成意外,然而這把刀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被破壞。
事情已經過去太久,沒有人知道封在刀裡的究竟是什麼妖,又為何會散發出這麼強大的妖氣,甚至連當時的持有者都被其影響。
那一年常前式門汰陷入瘋狂,他砍殺了包含親兄弟在內的十幾名常前式家人,最後自己也舉刀自盡。這段過往在家族史上寫得十分清楚,也讓後人對這把刀敬而遠之。
離奇的是,在常前式門汰過世之後,妖刀與主人的聯繫已斷,刀上的封印也相對薄弱,照道理來說刀中之妖定會突破封印重回於世,但他並沒有這麼做。許多年來不少常前式曾經嘗試與此刀締結,試圖探索或是收服它,但每一個不是當場暴斃就是瞬間被奪去理智而發狂,成功救回的少之又少。
如今這把刀被封印在九武門禁地的聚妖殿中,那裡是專門存放失去主人的妖刀,由於刀中妖物性情兇惡無法將其放生,又沒必要將之斬殺,與其在外處找個地方另外封印,乾脆直接封在刀中存放於此。只是在聚妖殿中,沒有一把妖刀像那把凶刀一樣,會散發出如此濃烈的妖穢氣。
一般人無法進入聚妖殿,只有家主和少數長輩有資格,因此辰云並沒有親眼見過那把凶刀。
雨暮在世時很少跟他提起那把刀,雨禾也總能在他問起時巧妙的避過話題,而身為家主的雨昱更是什麼都不肯說。
直覺告訴辰云,父親的死和這把凶刀一定有關係,這些年來他也嘗試做過調查,但什麼線索都沒有。
刀就在聚妖殿,離得這麼近卻無法靠近。
辰云閉上雙眼,將頭靠在牆上。
父親,我該怎麼做?
『嗶──』
細小的聲音在辰云腦中響起,他猛然睜開雙眼。
身旁的妖刀似乎在微微震動,就像在催促他。
這聲音來自釖笛,是一種常前式家專有的銀製短笛,吹時雖沒有聲音,但透過靈力可以與妖刀上的鎖妖鏈產生共鳴。這是常前式用來緊急互相通知的方式,不只發出警告,同時也具有報位的能力。
笛聲急促,辰云立刻抓起身邊的妖刀,起身趕往發出聲響的方向。
大半夜吹響釖笛絕對不是什麼好事,這時候大部分的人都在熟睡中,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聽見。
順著笛聲趕去,辰云赫然發現他來到的地方便是九武門的禁地誅心門,也就是聚妖殿的所在之處。
不安湧上心頭,辰云握緊手中的刀,加快腳步趕去。
來到聚妖殿門口時,辰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站在他面前的是神情恍惚的常前式雨禾,而他周圍則是幾名受傷倒地的常前式,其中一個手中仍握著釖笛。
鮮血從雨禾的刀上滴落。
「小叔!」辰云呼喚著。
雨禾的狀態異常,辰云不知道剛才這裡到底發生什麼事。
「辰云!雨禾大人他……」其中一名巡邏的常前式臉色慘白的喊著,驚魂未定的他無法好好把話說完。
聽到辰云的聲音,雨禾緩緩轉過頭來。
雨禾平時總是面帶和藹的微笑,此時卻是什麼表情也沒有,雙眼空洞,就像是垂吊的傀儡,了無生氣。
越過雨禾的肩膀,辰云赫然發現聚妖殿的門半掩,難不成雨禾會變成這樣是因為和那把凶刀有了接觸?
「啊──!」突然雨禾仰頭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
痛苦,崩潰,瘋狂,接著他再次舉起手中的刀,朝辰云揮去。
自從父親過世之後,辰云的刀法都是雨禾教的,雖然看起來一副文弱書生樣,但辰云比任何人都清楚雨禾的實力。雨禾這一刀來勢洶洶,辰云趕緊舉刀擋下,只覺得右手虎口一陣麻痺,刀險些掉落。
麻痺尚未退去,雨禾馬上又揮出第二刀,辰云將刀換至左手,硬是再接下攻擊。有了心理準備,左手沒有像右手一樣麻,但倘若再來一記攻擊,辰云可也吃不消,於是抓緊機會朝一旁閃避。
陷入瘋狂的雨禾沒有給辰云喘息的機會,像是頭飢餓的野獸,追在他後方。
「辰云!」辰臣也趕到現場,他頭髮和衣著都很凌亂,顯然是在睡夢中被驚醒。
他平時做事或許讓人感覺有些衝動不靠譜,但畢竟是雨昱親手帶出來的,遇到緊急狀況還不至於會讓自己繼續昏睡。
「小叔?怎麼會……」辰臣的第一反應和辰云一樣,都不敢相信雨禾會變成這副模樣。
似乎是聽到新的聲音,雨禾停下追擊辰云的動作,把目標轉向辰臣。辰臣還在錯愕中,辰云倒是看得很清楚。
「辰臣小心!」辰云的右手已不再麻痺,拔刀介入雨禾和辰臣之間,化解這一波攻勢。
不是不想跟辰臣說明,而是辰云自己也還什麼都不清楚,好在辰臣也明白現在的情況,隨即拔刀與辰云聯手。不管到底發生什麼事,現在必須先制伏雨禾。
「小叔得罪了!」基於禮貌辰云還是喊了一聲,雖然雨禾此刻什麼都聽不進去。
就算有了辰臣的協助,單靠他們倆人還不夠與雨禾抗衡,其他人雖然也想來助援,只不過受了傷恐怕只會拖後腿。
眼見辰云和辰臣節節敗退,就快要檔不住雨禾的攻勢,此時雨昱和其他長輩們及時趕到。
「退下!」雨昱一個箭步來到雨禾面前,一刀便將雨禾從兩個晚輩面前擊退。
「父親!」
「大伯!」
辰云和辰臣幾乎是同一時間喊出口,也很識相的退到一旁。
幾名長輩在雨昱出手後也第一時間將雨禾圍住,後到的晚輩們則是去照顧傷者。
單憑一眼雨昱就知道雨禾的狀況不對勁,過招幾回合之後雨昱更能確定雨禾是受到什麼的影響,接著他用眼角餘光瞄了聚妖殿的大門。門半掩,殿內一片黑暗,就像是有什麼東西躲在陰影中嘲笑他們。
他倒抽了一口涼氣。
為什麼這時候會發生這種事?
「現在該怎麼辦?」其中一長輩發出詢問。
就算雨禾再怎麼厲害,面對幾個資深長輩加上雨昱,幾招之內他們竟然還無法拿下雨禾,這是非常不尋常的事,更別說雨禾的刀中之妖其實根本不適合做妖刀。
雨禾的刀中之妖是一塊古玉化成的妖─玉娘,是因為想和雨禾一起所以自願進入刀中。玉娘是個性格溫和的妖,妖力也不重,但此刻在雨禾手下竟然釋放出超量的妖力,這不管對雨禾或是玉娘來說,都是極重的負擔。
「解刀。」雨昱咬牙做出決定。
解刀是一種十分消耗靈力的式法,強制斬斷聯繫妖刀的鎖妖鏈,由第三方來解除妖刀的封印。鎖妖鏈是由持刀者的靈力所制,解刀時若沒注意好甚至會被刀中的妖力與靈力反噬,因此對於解刀者與被解刀者都有一定的傷害。
並不是每一個常前式都會這樣的招式,通常只有幾個資深的前輩才會修煉此招式,而雨昱身為家主因此也有修煉。
時間緊迫,不管這樣到底會對雨禾造成多少傷害,至少先奪去他的戰力,之後要制伏他也會容易很多。
互相交換眼神後,長輩們齊力牽制住雨禾,而雨昱則是抓準機會進行解刀。
畢竟戰鬥了這麼久,再怎麼失控發狂,雨禾肉體上也差不多到極限,逮到露出破綻的時候,雨昱毫不留情的一刀斬斷了雨禾的鎖妖鏈。一股不穩定的靈力從斷掉的鏈中爆出,就連站在外圍的辰云都可以感受到那股壓力。
「唔……」有幾名晚輩被那不穩定的靈力波及,竟腳下不穩跌在地上。
沒多餘的力氣去管別人,雨昱大口喘著氣,目光仍鎖定在雨禾身上。
鎖妖鏈斷了,刀中的玉娘也因為察覺到雨禾的不對勁,在封印失效的瞬間撤離妖刀。方才瘋狂的雨禾可說是將她的妖力榨乾,一時間她站也站不住,好在辰云就在她附近,趕緊將她扶住。
他在小時候見過玉娘,玉娘總是跟在雨禾身邊,陪他一起整理花園,與他一起讀書練刀。玉娘雖然是隻妖,但她從不在意自己身份不一樣,對每個人都很溫柔,只要是雨禾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雨禾的家人也都是她的家人。
他不知道雨禾為什麼會決定要把玉娘收入刀中,但這是雨禾和玉娘之間的決定,就不是他這個孩子能管的事。
「雨禾大人……」玉娘心疼地望著站在原地不動的雨禾,輕聲呼喚他。
「玉娘?啊──」有那麼一瞬間雨禾似乎找回自我意識,但隨後又發出一陣淒凌的吶喊。
他抱著自己的頭不斷大喊著,然而周圍沒有人敢靠上去,只有玉娘掙脫辰云的攙扶,不顧一切奔至他身邊,在他失去意識時接住他無力的身軀。
「雨禾!」雨昱見到雨禾昏厥過去,也趕緊上前。
雨禾已完全失去意識,他的臉色慘白,雙手因使力過度佈滿突起的青筋。雨昱探了他的脈搏,檢查他的呼吸,雖然表情仍是凝重,但眉間似乎露出一絲安心。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雨昱和長輩們確認聚妖殿沒有異樣之後鎖上門,讓晚輩們先回去休息。他和玉娘則是與幾位長輩一同將雨禾帶回房間休息,並將殘留在他體內的妖穢氣除去。
辰云很在意聚妖殿還有裡面的那把凶刀,然而雨昱都說了沒有異樣他也只能乖乖離開。
根據當時在場的常前式所說,他們照慣例在九武門各處巡邏,來到誅心門附近卻察覺這附近有異常的妖氣。由於聚妖殿是禁區他們不敢亂闖,大半夜也不知道是否該去把雨昱叫醒,這時候他們在荷花池找到半夜賞月的雨禾。
每當雨禾沒有睡意時便會到荷花池散步,不論早晚,在他聽完情況後便決定一同查看。
聚妖殿周圍有設結界,只有符合資格的人能夠開啟那扇門,而雨禾正是其中一人。
當時門內似乎有異樣,雨禾派遣一人前往通知雨昱,然而在雨昱趕來前他察覺殿內狀況十分怪異,於是開啟了那道門。
留守在外的人表示,當時雨禾自己踏進聚妖殿,應當只是想查看一下狀況,誰知沒過多久就聽到裡面傳來他的吶喊,就像是發瘋似的瘋狂吼叫,隨後瞬間陷入安靜。他們在外不斷呼喚雨禾,卻沒得到任何回應,而就在他們決定不顧一切衝進去時,雨禾出來了。
他沒有任何表情,雙眼直視前方,月光灑在他的左側臉上,而右側臉則是在陰影之下。他的臉色蒼白,髮絲微亂,看得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起了寒顫。
然後,他舉刀發動攻擊。
除了雨禾自己,沒有人知道到底在聚妖殿內發生什麼事,而可以肯定他是因為妖穢氣侵襲而失去理智。
回到房中的辰云更加睡不著,他知道今晚所發生的事情一定和那把凶刀有關,就算沒有人願意說出口,但在心底大概都已經有譜。
凶刀的事情一日不解決,就會不斷影響到每一個常前式。
這次他不想錯過機會,他一定要去找雨昱問個清楚。8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voFTA3S2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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