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潑剌的掃過田野,將地面上的枯草捲成些大大小小的圓環,在暮色中狂奔著,夾雜著乾枯而透明的蛇蛻,發出咻咻的響聲。忽然風似乎累了,靜止了幾秒鐘,它又重新振奮起精神,粗暴的扯下枯葉,朝四面八方胡亂扔著,看來是決心要儘快的為大地換上秋妝。
琴姐的爹從鎮上的茶館裡出來,他拉了拉夾襖的衣襟,把銅質的旱煙管插進腰間,走在回家的路上時,不時伸手按住快被風掀掉的氈布帽子,不由自主的聳起肩膀縮著脖子,加快了腳步,嘴裡嘟噥著:「這會兒風可真大!」心裡卻一直有些喜孜孜的,盤算著妻子聽到這個消息該是跟自己一樣歡喜的。跨進堂屋裡,沒見著人影,踱到廚房見她正在把一小把稻草塞進灶裡,她偏頭望著灶裡瞬間旺燒起的火花,看也不看他的埋怨道:「今日怎麼回來這麼晚?菜都熱了兩回了,兩條小黃魚本來燒得蠻好的,這會兒都不成樣兒了!」說著她掀開鍋蓋,端出煨在鍋裡的四碗菜餚,他問道:「阿琴呢?」妻子說:「原先在窗前納鞋底哩,後來我叫她到院子去幫我收桂花。」她把菜碗往桌上放,瞟見他眼裡盈著笑意,問說:「瞧你樂的!啥事讓你這麼樂呀?」他說:「是有樁喜事,妳猜怎麼著?有人想給阿琴提親哩!」她慢慢坐了下來注意聽著。他清了清喉嚨說:「是鎮上聚恩堂藥舖岳家的老二。」她果然面露喜色的問道:「真的?誰跟你提這話的?」「今日在茶館遇見葉三爺,實在說也不是遇見,是他來找我,他說找了我好幾天了,就是想跟我提這事。」她滿臉堆著笑說道:「他倒真熱心哩!」「他是該熱心的,他是岳家的舅舅啦!他跟我講,岳家太太見過咱阿琴,一見就喜歡,覺得配她家老二仲寰再合適沒有的了。」琴姐的娘高興的說:「能結上這門親是樁美事,論家世、論人品都好,就不曉得阿琴會不會答應。」忽然聽見琴姐大聲的說道:「誰希罕!我才不要哩!」原來她剛好進來聽到了爹娘的對話。老夫妻倆互相對望了一眼,他不顧妻子阻止的眼色,忿然說道:「妳不要?妳倒該說說人家有哪點不好!」女兒一反平日的乖順,大聲的嚷道:「他家好是他家的事!干我甚麼事?我就是不要!」說完一跺腳,跑回自己房間去了。被她這麼一攪和,他倆看著桌上的飯菜一點胃口都沒了。胡亂吃過了飯,見女兒一直不出房門,作爹的真的有點氣惱了,嘴裡罵道:「不曉事!能攀上這門親事多不容易呀!」妻子阻止他繼續嘮叨,她說:「等幾天她會想明白的。急甚麼!」
事情僵持了兩三天,琴姐的爹娘見女兒不吃不喝的睡在房裡,也有些慌了,她娘去摸摸她的額頭,並沒有發燒。問她什麼,也不答理,只是默默的垂淚。她娘對她爹說:「看這個情狀,阿琴是真的不肯哩,她是沒說,我猜她的心裡放不下書孟。」她爹神情一懍,說道:「喔!她會有這個想頭?不妥當吧!」她娘說:「是有些不妥,唐家雖是至親,人家可從來沒表示過這個意思呀!我們女方怎好先提呢?」她爹想了想才說:「你去想法子探探他家的口氣!這事不能拖太久,葉三爺在等著我們的回音哩,我是對他說要回來跟妳商量一下,咱們就這麼一個閨女嘛!」
第二天琴姐的娘就厚著臉皮去問自家姐姐,她大約是這麼說的:「前幾天我家當家的碰見葉三爺,妳猜怎麼著?他好意替我家阿琴說媒,妳道是哪家嗎?聚恩堂岳家的老二。」唐書孟的娘聽到這話很是替她高興,她說:「這是門好親事,阿琴是有福氣的,合過八字了嗎?」琴姐的娘一直注意盯著她姐姐的臉,看不出有半點捨不得的神情,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說:「還沒,也沒問過阿琴的意思,是我心裡有個想頭,我倒不圖人家的富貴,只要小倆口感情好才是長遠的,比方說書孟跟阿琴從小就玩在一處,脾氣都是曉得的,唉!我真擔心阿琴到婆家受氣呀!」為了顧全女兒的面子,她扯了幾句謊。唐書孟的娘會意過來了,她說:「妳這是說到我心坎兒裡了,原本我的想法跟你的一模一樣。打前幾年他們還小我就有這個念頭,親上加親多好!可是書孟他爹勸我說,血緣太近不好,將來子孫不發,我說哪有這種事,他就說起那個豆腐店老闆,不就是娶了自己的表妹嘛,生了四個孩子,個個都是不到三歲就夭折了。唉!經他這麼一說,我就再也不敢做這個好夢了。」琴姐的娘聽了這番話,只得擠出一絲乾笑說:「姐夫是個讀書人,他想得周到!前思後想還不都是為了兒女!唉!天下父母心呀!」
琴姐的娘回到家裡把唐家的態度說與丈夫聽了。他說:「這樣也好!對唐家就別再存什麼指望了,明天就把阿琴的八字送去吧!」事情既然決定了,老夫妻倆心中盤算著如何說服女兒。妻子調好一盅藕粉,端到琴姐房裡,琴姐見母親進來了,翻身朝裡面閉上眼睛假睡。她娘自顧自的坐在床沿上說:「也不知道哪來的那麼大的氣!你也不小了!總該懂事了,早上我拿岳家求親的事去跟你姨媽商量,她聽了比我還歡喜,直說是你的福份。後來她又說要不是血緣太親了,她就要討妳當她家的兒媳哩!現在讀過書的人說什麼表兄妹結婚不好,生的孩子容易得軟骨病、水腫病。已經不作興親上加親了。」她娘知道她一直在靜靜聽著,說完後站起來扔下一句:「趁熱把藕粉吃了。」就走出去了。
琴姐沒吃那盅藕粉,她閉著眼靜靜的躺著,任由淚水不停的滴到枕頭上,心想等哭夠了就會舒坦些。轉念一想:那只不過是姨父、姨媽的意思,書孟自己是怎麼想的呢?書孟到省城唸書要到放寒假才回來,這事卻很急迫,一定得想法子快快探知他的心意,她自己是不可能到省城去找他的,又沒有郵局能寄信,這可怎麼好?靈光一閃,她想起好朋友順順的哥哥耀庭,他來往省城作生意,曾替姨媽帶衣服給書孟,倒可以託他帶個口訊給書孟,不必說得太清楚,只說家有急事,叫他儘速回來一趟。主意打定了,她一咕碌爬起來,先把桌上那盅冷藕粉吃了,換上新做的夾襖,攏了攏頭髮,往順順家去了。
順順的哥哥耀庭正打算第二天回省城去,他答應一定把口訊帶到。順順放下手中的活計,過來拉著琴姐的手說:「好些日子沒見到妳,噫!妳怎麼瘦了這麼多?」說著在琴姐的肩上搥了一下,笑道:「該不是得了相思病了吧?」琴姐只是苦笑的搖搖頭。在回家的路上,天開始下著小雨,一陣風吹來,她猛然打了一個噴嚏,心想剛才實在應該多穿一件衣服。她不再像來時那麼急著趕路,她邊走邊想,書孟接到口信後會不會立刻趕回,萬一他沒有趕回哩?她心神恍惚的走在那坑坑洞洞的小徑上,哎唷!她踢到一塊石頭,雙膝一軟,一陣暈眩,竟向前跪倒在濕地上。她坐在地上好一會兒才有力氣站起來走回家去。
唐書孟接到口信後並沒有馬上回家,他問耀庭是不是他的父母病了,耀庭說大概不是,那麼會有什麼緊要的事得趕回去呢?而他正要考月考,於是他決定等一個星期考完後再說。這一邊的琴姐卻真病了,那天她娘看見她滿身泥濘、頭髮濕黏黏的自外回來,驚疑的問說:「上哪兒去過了?怎麼弄成這個樣兒?」琴姐懶懶的擦乾了頭髮,換掉衣服,斜臥在床上,晚飯時仍是沒胃口,隨便扒了兩口就放下碗,說:「頭好疼!」第二天她就高燒不退,她娘想她必是受了風寒,煮了一壺紅糖生薑湯逼她喝了,不見好轉。拖了兩天,她爹看她眼框深陷、臉色發黃,一付無精打采的模樣兒,心中暗暗吃驚。又過了一天,她開始說囈語,爹娘握著她的手問她覺得怎麼樣,她不回答,忽然睜開眼睛說:「書孟!你剛回嗎?」她爹也著了慌,連忙跑到鎮上找來一名郎中,郎中把過脈,拿出銀針扎她的穴道,她一直緊閉著眼昏睡,郎中面色凝重的搖頭說:「這病很凶險,要趕緊送省城救治。」她娘一聽就忍不住哭起來了。事不宜遲,立時召來鄰居幾個壯丁,卸下一張門板當擔架,先把人抬到鎮上,再僱了一艘船向省城航去,陪同前去的除了琴姐的爹娘外,就是唐書孟的母親,一到省城,先去把書孟找來,主要是因為這幾個鄉下人,進到這繁華而陌生的都市,不知該怎麼辦。書孟向校方告了假,急忙趕到醫院,看到琴姐病得人事不知,一名老醫生吩咐護士替她注射後,他環顧這幾張焦急的面孔說:「我們只能盡人事,你們要有心理準備。」書孟強自鎮定的問:「很危險,是不是?有多少希望?」醫生憐憫的看著他默不作聲。琴姐的娘放聲大哭起來,書孟的娘也不停的拭淚。那天半夜裡,琴姐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她的娘哭得暈死在床邊,書孟悔恨的哭道:「妳為什麼不肯等一等?我考完就會回家的呀!耀庭是帶過口信來的,他沒講到底有什麼事,我怎麼曉得妳病了呢?」琴姐的爹頓足嘆道:「本當是一樁好姻緣!竟然成了催命符!」
琴姐下葬後半年,唐書孟從高中畢了業,他告訴父親他要隨幾個朋友到後方上大學去,他娘哭著不肯答應,他爹嘆氣說:「讓他去吧!時代不同了!別想把兒子栓在家裡。」他們一行七、八個人走走停停、輾轉到了後方,進到西南聯大只讀了一學期,就在蔣委員長「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下投筆從戎了,艱苦的軍旅生活僅僅幾個月,抗戰勝利的消息忽然來到。在所屬的部隊調駐江南時,他曾回家見過父母一面,當時他們並沒料到這是最後的一面,老兩口看見兒子穿著軍服,顯得英挺而神氣,引來左右鄰居欽羨的目光,真覺得光宗耀祖,豈料這正是日後遭受清算鬥爭的理由。唐書孟跟著部隊撤退到台灣,不久,就染上了黃膽病,全身發黃,甚至連汗液、淚水都呈現黃色,心想自己竟然就要死在這裡了。長官把他送進醫院,起先他終日奄奄一息的躺在病床上,眾人看他是必死無疑,不料情況有了轉機,他漸漸恢復了食欲,黃腫的症狀慢慢減輕,在野戰醫院住了一段不短日子。住院後期,他重新拾起書本,一心為重回大學唸書作準備。所以當他拿到那張退伍令後,很順利的插班入學了。
春香閣的那群妓女背後叫唐書孟「阿綢的阿山」,「阿山」是台灣人對外省人輕蔑的稱呼。每回他走後,她們會聚在一處嗤嗤笑個不停。那個暴牙的罔市說:「嘿!阿綢真高段!兩三下就把他擺平了!」阿綢也不明白他為何對自己這麼有興趣,在她心裡他跟別的嫖客沒啥不同,辦完了事後,她立刻把他忘記。有一天,大概是在他們結識一年多後,唐書孟照例到春香閣報到,老鴇諂媚的笑道:「先生,阿綢辭工不做了哩!換別個小姐好嗎?」唐書孟吃了一驚,他從來沒想過阿綢會從這裡消失掉,他怔怔的發了一陣呆,問道:「她是不是到別家去做了?」老鴇搖搖頭,很篤定的說:「不會啦!她是有跟我講要回鄉下去休息,以後不一定會再來做。」聽了這話,唐書孟低著頭走了。老鴇失望的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道:「這外省人還真癡情哩!」隔了幾天,唐書孟又出現在春香閣,他是來打聽阿綢家的地址的。那暴牙的女人說:「我們不知道!」老鴇走到後面找筆和紙,歪歪倒倒的寫了地址,嘴裡說:「要是這個阿山真的願意娶阿綢,那是阿綢修來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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