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徐婚後也分到一間宿舍,小夫妻倆把房子佈置得素雅潔淨,那些好事的太太們藉故進去張望一番,倒也挑不出毛病。不過她們對阿梅仍舊很有興趣,仔細觀察她的言行,令她們很失望的是,她沒什麼特別,沒有化妝、沒有華服,連頭髮都剪得像個中學生。時常見她戴著手套,用毛巾包著頭髮打掃屋子,裡裡外外都弄得清清爽爽。在菜攤遇見眾人時很少開口說話,只是點頭微笑,更從來不與別家的先生談笑。她完全沒有提供任何有趣的話題給她們,只不過她們發現她有一個不大的缺點,就是她說話的聲音粗糙而刺耳,與她美麗的容貌極不相稱,田老太太惋惜道:「唉!人總有不好的地方!要是十全十美,就輪不到小徐了。」趙太太說:「我們家鄉有個說法,女人的聲音難聽的話,命就會不好。」不久她們就忘記她的存在了。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exq6BdTEd
每到黃昏時分,便見他們一家三口安安靜靜的出來散步,幾個月後阿梅的腰身變粗了,有人向小徐道喜,小徐開心的說:「阿梅現在只愛吃酸的,哎!我真不知道上哪去買酸的東西。」她分娩的那天剛好是雙十節國慶日,一大早她就發作了,廠裡的醫生太太是位合格的助產士,宿舍裡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從來都是母子平安,沒有失誤過,大家對她是絕對有信心,她一得到小徐的通知,立刻就趕到徐家,小徐又央那司機去載了阿梅的乾媽來幫忙,小徐守在床邊握著阿梅的手,自己卻嚇得六神無主,大人的奔忙騷亂使小靖也害怕起來,他生怯怯的站在房門口朝裡面張望,看見媽媽在床上輾轉呻吟。一雙小手緊抓著紙門,癟著嘴就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醫生太太叫小徐帶孩子到外面去,反正他在房裡也幫不上忙,小徐牽著小靖站在院子裡,為了平伏孩子與自己的憂懼,他指著竹籬外飛過的蜜蜂問:「你知道蜜蜂正要去作甚麼嗎?」還沒等孩子回答,一陣淒厲的叫聲傳來,父子二人嚇得緊緊抱在一起,接著洪亮的嬰兒的哭聲立刻解除了全部的痛苦和憂慮。阿梅的乾媽探出頭來笑道:「阿彌陀佛!是個胖兒子!」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eVz3TU0sw
小徐為新生兒取名徐翊,徐翊長得肥嘟嘟的,毛髮都像小徐一樣黃黃淡淡的,跟他哥哥徐靖那付清清秀秀的模樣兒大不相同。有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嚼舌道:「唉!到底不是一個爹嘛!種不同當然就不同囉!」好在小徐夫妻凡事低調,從不招搖,沒有得罪過哪個,這種惡毒的話沒人去接腔,頂多只是朝那個說是非的擠出個笑臉,算是個回應,免得教他難堪。小徐對待這兩個兒子是沒差別的,他的內心有沒有掙扎過,旁人無從猜想,至少在表面上即使用放大鏡檢視也找不出毛病,這種難能可貴的作為使眾人不得不佩服。故事裡常常描述後母如何虐待前妻的孩子,甚至說甚麼「最毒婦人心」,其實繼父能善待前夫的孩子的更少,只是舊時改嫁的女子很少,社會對繼父少有批判罷了,真有甚麼事鬧出來,旁人反倒先去責怪那做母親的,幹嗎不能守節?好像禍事都是因她再嫁而惹出來的。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tWHprw7wV
為了這四口之家的生活,小徐動腦筋賺錢,先是養鳥,在靠後陽台的走廊裡,上上下下排滿了籠子,籠子裡有綠色的、黃色的、藍色的小鸚鵡、還有全身潔白而爪喙粉紅的文鳥。五顏六色的鸚鵡雖然美麗,卻是一種猛禽,一個籠子裡只能養一兩隻,否則互相殘殺的情況會很慘烈,起初小徐不以為意的把四隻鸚鵡養在一個籠子裡,大清早他正在刷牙,聽見阿梅大聲驚呼:「哎呀!快來!快點來!」他立刻奔了過去,看見阿梅右手摀著嘴巴,左手指著鳥籠,眼睛充滿驚駭的神情。他朝籠子裡一瞧也傻眼了,一隻鸚鵡縮在籠子的一隅,已經是奄奄一息了,身上血跡斑斑,牠頭上的羽毛全被啄光了,露出血肉模糊的頭頂。小徐伸手進去把那受傷的鳥拿了出來,吩咐阿梅把籠子裡的血跡和四散的羽毛清乾淨,自己仔細的替那傷鳥擦上紅藥水,然後放進一個紙盒子裡,又怕兩個好奇的兒子來弄牠,就把盒子放置在櫃子頂上。中午下班回家,還等不及吃飯就取下紙盒子查看,令他失望的是那鳥已經死了。小徐夫妻向人討教許多有關養鳥的知識,鸚鵡籠子裡必須掛上一片墨魚骨頭,因為牠本是肉食性的鳥類,不能光只吃飼料。那一兩年他倆辛辛苦苦的養鳥、賣鳥,賺了一點錢,一天一位經營寵物的中盤商來收購,小徐有一點猶豫,想賣又怕賣得太便宜了,最後他聽了狄先生的話,一次把四、五十隻鳥全賣光了。不久鳥價大跌,即使打對折也沒人肯要,小徐心裡慶幸自己躲過了一劫,對狄先生很感激。既然不能再養鳥了,他就學著養狗,養狗可比養鳥麻煩多了,他們夫妻仍舊是秉著不恥下問的態度,向有經驗的人求教,結果狗也養得很成功,初時養的都是小個兒的白狐貍狗,雪白的毛蓬鬆鬆的,看起來好像很肥,洗澡時淋溼了,立刻縮小成原來的一半大,這種小型狗是蠻兇的。後來養過滿身斑點的大麥汀狗、短腳的臘腸狗。徐家的兩個兒子跟狗混熟了,當然不怕狗,徐翊長大後當了一位獸醫,這可能是原因之一。小徐掙得的辛苦錢都攢了起來,在徐翊小學畢業那年,他們在外面買了房子,搬離了宿舍,以後就很少看見這家人了。多年以後,在趙先生的葬禮處,小徐夫婦出現了,小徐雖然有些發福,但依稀可見以前的模樣,而阿梅已經沒有人能認出她來了,過度的操勞使她顯得非常蒼老,他們不但已經替兩個兒子娶了妻,還為他們各買了房子,後來過著幫忙帶孫子的平靜日子。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oyGqI93UB
娶歡場女子為妻的並不只有小徐一個人,唐先生在抗戰末期參加了青年軍,撤到台灣後,他插班唸完了大學,民國四十二年被分到這個廠裡工作,他工作尚稱盡職,沉默寡言,不大跟人交際,總是獨來獨往,下班後不是獨自關在單身宿舍聽古典音樂就是進城尋歡,他常去的地方就是市政府後面的風化區。黃昏時分,那條巷子裡飄著陣陣的香水味兒,濃粧豔抹的女人或慵懶的靠著門站著、或翹著腿坐在門口的板凳上,那些路過的男人,有的慢慢瀏覽打量,仔細挑選,對那些招攬生意的女人拋來的媚眼回應一抹微笑,有的正在很生澀的張望著,就被那老練的女人一把拖進去了,也有低著頭逕自往固定的某一家走進去。唐先生就是固定到那間名叫「春香閣」的妓女戶,那滿嘴金牙的老鴇一見他來了,總是咧嘴擠出個笑臉說:「先生!坐啦!我去叫阿綢來!」有時阿綢正忙著,老駂也不會問他說要不要換別人,反正大家都曉得他只找阿綢。這兩年來唐先生每個月總要來個三、四次,嫖妓的花費幾乎佔了他的收入的五分之一,他自覺已經非常克制了。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tRKBkkYhP
他第一次到這兒來時,見到阿綢使他驚呆了好一會兒,天下竟有長得這麼相像的人!阿綢見他那付失魂的樣子,以為他是因為太久沒親近女人了,微笑著牽住他的手說:「先生!你是頭一回來嗎?」聽見她說的一口台語,他才回過神來了。這當然不是她!琴姐早就死了,世上不可能再有另外一個琴姐。他的琴姐是姨媽的女兒,只大他半歲,自幼玩在一起,一群小孩玩扮家家酒,她總是搶著當女主人,而分派他當佣人,有時誇他乖,賞他吃一顆桑椹,有時罵他笨,罰他打板子。偶而把他惹得哭了,還要罵他是好哭鬼,說再不跟他玩了,但不消一天又膩在一起;他不小心跌跤擦破了皮,她會貼心的在傷處吹吹,塗一點口水。只要有什麼芝麻糖、桂花糕之類的吃食,她總不忘為他留一份,到鎮上唸小學時,兩人在同一班。她的功課比他好多了,尤其是她的字寫得工工整整,老師常常讚許她,而他的那筆爛字常被老師罵是鬼畫符。但是她只讀到四年級就不讀了,不是因為沒錢,只是他娘認為女孩子不必讀太多書,反倒是學學做家事,醃菜、養蠶,繡花比較緊要。後來他到寧波城裡唸高中,兩人就少見面了。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HY1rlSIZp
暑假裡有一天,他奉命到她家去借胡椒碾子,見她正在窗前繡花,烏亮的頭髮紮成兩條辮子,辮梢繫著紅絨線,額頭的留海被微微沁出的汗水黏住,一張瓜子臉顯得白裡透紅,見他來了,停下針線抿嘴一笑說:「這一陣子你長高了好多喔!」接著站起身來去把胡椒碾子拿出來,到亮處一看說:「好多灰唷!」於是拿塊抹布把灰撢掉。四散的灰塵使兩個人不約而同的打起噴嚏來,琴姐抽出衣襟上別著的花手帕擦過了口鼻,瞧見他一付狼狽相不由得大笑起來,把手帕遞給他說:「來!你也擦擦。」她的手帕先前包過玉蘭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兒,他捏著手帕用力的聞著,她伸手奪了回來,笑著白了他一眼道:「夠了!又不是叫你擤鼻涕。你總那麼傻!」他姨媽正好從菜園子裡摘了兩條絲瓜進來,看見他們調笑的場面就笑著說:「阿琴!妳又欺負他了?人家現在要算是個先生囉!」他兩從小鬧慣了,從來不覺得有什麼,可是這一次她竟然臉紅了,兩人都有些不自在起來。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HtCRN6BNX
琴姐立刻找了個話題,問他學校的功課忙不忙,可不可以介紹幾本好書給她看看,她說:「我要再不看看書,恐怕要把以前學過的字都給忘光了。」他說:「我那兒正有一本『吶喊』,可以借給妳看看,不過你可別弄丟了,這是朋友借給我的。明天我來還碾子時就給你帶來。」第二天他果然把碾子和書一起送來了。琴姐一天到晚都有事忙著,只有晚上得了空在油燈下看幾頁書,所以這本書她看了一個月才看完。她看書雖慢,悟性倒是不錯,暑假快過完的前幾天,唐書孟來拿回那本「吶喊」,他隨口問道:「怎麼樣?有什麼感想?說說看,妳最欣賞哪一篇!」琴姐笑著說:「你看那個孔乙己像不像賀平表舅?」琴姐說的表舅是他們母親的遠方表哥,一個食古不化的文人,日子越混越潦倒,瘦高個子駝著背,一襲青布長衫上好幾處油漬,袖口、領口都磨毛了。前幾年偶而會到他們兩家來吃餐飯,臨走時拿張油紙包幾塊吃剩的豆腐乾、花生米帶走。他每回來總是坐在堂屋的大椅子上高談闊論,看來古今中外的事他是無所不知。幼小的他們在一旁聽著十分有趣,心中對他很崇敬。後來他們長大了,知道他的話並沒什麼價值,就不再恭聽了,近年他年老多病,才不再出現。唐書孟幾乎忘記這位表舅了,聽琴姐提起,想了一想,放聲大笑。連連說道:「蠻像!蠻像!」兩人有說有笑的說個沒完,琴姐說:「魯迅寫的那些人、那些事,在我們這鎮上好像都能找到應證,我讀著讀著覺得簡直就是說這塊地方的事嘛!」唐書孟說:「其實全中國像這樣的地方很多,那種貧、病、愚可說是普遍現象,就是因這個緣故,這本書才那麼有價值啊!」說到這裡就不再覺得好笑了。難免由此說到當前的時局,這兩年日本人幾乎不到這裡來了,只有汪精衛的爪牙管制著這個區域,偶而有游擊隊和新四軍出沒,所以這塊地區人們的日子算是很平靜的。當唐書孟說明年他高中畢業後,想到後方去上大學時,琴姐說:「聽說路上很危險哩!姨媽會答應嗎?」他搖搖頭說:「不知道!到時後再說吧!」他告辭回後,她心中悶悶不樂的坐在窗前,他要到後方去!這一去一年半載是回不來的,不知怎麼地,鼻頭竟有點酸起來。唐書孟回省城上學的那天早上,琴姐和她母親趕到他家,她母親打開布包袱,拿出兩雙新布鞋,交到唐書孟手上,笑著說:「拿去!你表姐給你做的鞋子,你不知道她狠狠的趕了好幾天的工,搓線呀!納鞋底呀!昨晚央我幫她縫上幫子才完工。」唐書孟笑嘻嘻的收下新鞋,他娘在一旁說道:「還不快謝謝琴姐!說真的,嫡親的姐姐也不見得有這麼周到!」他向她望去,只見她正含情脈脈的看著自己,一接觸到他的視線,立刻閃開,一朵紅雲不由自主的浮上了雙頰。一直到送他上了船,她都無法恢復到平日泰然的神情。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AfQGn8nB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