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人類不是兩性動物的話，不知道能不能創造出目前的文明。除了極少數的特例之外，渴慕異性的心可說是人皆有之，所以愛情故事永遠是最吸引人的。我幼年時生活在那極閉塞的故鄉，現實生活中男歡女愛被當作是罪大惡極的事，但是古老的愛情故事譬如：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台、白素貞與許仙、孟姜女與萬杞良的故事卻是大家耳熟能詳不被禁止的。想來這個現象在整個中國都是很普遍的，這些千古流傳的軼事經過不斷的加鹽添醋、穿鑿附會，使情節變得更豐富而生動。其中又以孟姜女的故事不涉及自由戀愛和婚姻自主，完全合乎舊道德、舊禮教，所以最被推崇。妻子應該為所愛的丈夫受苦受難、徹底犧牲的觀念深植人心，當然現在女性主義者必然要批判這是一粒裹了浪漫糖衣的毒藥，但是在民國四十三年左右時，宿舍裡的太太們絕對都是孟姜女的支持者。因此當大家聽到勞堅如的太太從山東花了兩年多的時間向南走，終於逃到香港，不日就要到高雄的消息時，個個都很感動。田老太太讚道：「萬里尋夫，多不容易啊、沿路不曉得吃了多少苦！」趙太太點頭說道：「她這是現代孟姜女呀！一個女人家單身跑這麼遠，她來了之後，那個勞堅如可得好好待她才是！」巴太笑道：「她算是好命的唷！勞堅如沒有另外討一個太太！要不然麻煩就大了！」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QU73dXn4b
勞太太到達後，總務處立刻騰出一間房子給他們夫妻，眾位太太也都先後去拜望這遠道而來的稀客。這勞太太三十五歲左右的的年紀，高挑的個兒，白白淨淨一張長臉上未施脂粉，端正的五官透露一股恬淡的韻味。對眾人的熱情似乎有些受寵若驚，不斷低聲的道謝。在宿舍裡住定了之後，大家漸漸知道她的話不多，對誰都是客客氣氣的。田老太太每到了下午睡醒來，就踱到勞家院子裡，跟她有一搭沒一搭的閒扯。老人對她是怎樣逃出來的經過十分好奇，總想從她那極少的話語裡找些資料。但是很教人失望，勞太太似乎不想回憶那兩年的苦難。她來了一年後，生了一個胖嘟嘟的兒子，眾人都替他們夫妻高興，隔絕了這麼些年再相聚，還來得及生個兒子，可說是老天爺給他倆的補償。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OUgW4Wd89
幸福的神並沒有眷顧他們多久，在勞小弟五歲那年，勞堅如一大早起床就跟妻子說他覺得有點不舒服，胸口悶得慌，勞太太想他大概是沒睡夠，再回床上躺一會兒就會好的。不料躺著還是不能緩解，勞太太這才有一點著急起來，趕緊走到醫生家請醫生過去瞧瞧。醫生馬上跟她一起到了勞家，見勞堅如冒著斗大的汗珠正在喘息，醫生先給他注射了一針強心劑，回頭把勞太太拉到一旁說：「他這情況要趕快送醫院，我去通知司徒調車子，妳快快準備一下。」勞太太先把兒子送到隔壁鄰居徐家，請他們暫時照顧一下，再回到家裡看到丈夫痛苦的躺在床上，心裡著實慌亂起來，嘴裡不由自主反覆的唸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好在不一會兒聽見門外人聲吵雜，知道是車子來了，小徐帶著開中型吉普的小于和另兩名工人進來，幾個男人七手八腳的把勞堅如半扶半抬的弄上車子。臨出門前，小徐對勞太太說：「妳身上帶的錢夠不夠？」她說：「家裡全部的錢都帶在身上了，只有七百多塊。」小徐說「「七百！也許不太夠，唉！別擔心！真不夠的話，再向出納課借吧！」結果勞太太並沒有向廠裡借醫藥費，而是借了一筆喪葬費，因為車子顛簸了二十分鐘到了醫院，進入急診室，年青的醫生過來看看，就搖頭說：「沒救了！」幾個人面面相覷，勞太太更是嚇呆了，只有小徐力持鎮定的說：「拜託請主任醫生來看看，務必要救救他！」那年青的醫生不悅的走開，一位老醫生出現了，他先用聽診器聽聽心跳，再撥開病人的眼皮用電筒照看瞳孔，然後嘆氣道：「已經走了！」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vTpvfrSqD
勞堅如突然病逝的消息把每個人都嚇倒了，因為他平日裡身體極好，一付鐵打鋼造的模樣兒，說起話來聲如洪鐘，走起路來虎虎生風。這樣的人竟會毫無預警的死了，而那個病懨懨的段先生卻還活著。田老太太說：「真教人難受呀！到底是得了什麼病？好端端的一個壯漢，怎麼一下子就死了呢？扔下了老婆孩子可怎麼辦啊！」小徐告訴大家醫生說勞堅如是被心肌梗塞害死的。大夥兒這才第一次聽到「心肌梗塞」這個名詞，眾人談著死去的人，難免嘆息人生無常，不過目前頂重要的是如何安頓那孤兒寡婦。經過一番商量，替勞太太在事務處安插了一份臨時工的工作，工資雖少，母子二人糊口沒問題。於是她開始上下班的生活，一切看來都歸於平靜了。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8C2XgJGRR
大概在勞先生死後不到一年的光景，宿舍裡傳說廠裡有兩個單身漢在追求那新寡的婦人。雖然已經是民國五十年了，「寡婦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思想仍留在許多人的腦子裡，這個傳聞深深傷了他們的心。這兩位競爭者年紀差不多，都是四十出頭，也都是新進的員工，所以跟那不幸的勞堅如不熟識。一位是姓晏的職員，他個子矮小，老實木訥。另一位馬先生，佔著工人的缺，做著職員的工作。長得一表人才、能說會道。勞太太與兩人等距離交往了一陣子，宿舍裡人人睜大了眼睛、屏息以待的注意事態的發展，甚至背地裡替她分析利弊得失，趙太太說：「我是老腦筋，自己能養得活自己，何必再嫁呢？帶著兒子過日子，不消幾年，兒子就長大了，多好！」孫太太說：「她那個臨時工的差事是不保險的，不一定哪天就沒有了，正正經經結個婚也是好的，不過以她的身份不該去嫁個工人。」巴太太不以為然的說：「可是妳們沒瞧見那老馬長的比晏先生像樣多了嗎？」眾人都哄笑起來，田老太太哼了一聲說：「男人要漂亮有什麼用？世上多的是繡花枕頭。」也許是四周的人太熱心了，勞太太似乎被逼著非快一點作最後的選擇不可，她選中了姓馬的。兩個人很低調的到法院辦妥公證的手續，一個客人也沒請，也沒有誰向她賀喜，她悄悄的帶著兒子從原來的屋子搬到工人宿舍。大事底定後沒有什麼有趣的話題可供閒扯了，一場好戲竟匆匆落幕，真教人覺得有一點掃興。可是天下的事很難預料，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吸引大家的新話題又來了。新婚不久的馬家夫妻傳出失和的消息，甚至有拳腳相向的場面發生。他大聲的罵她：「賤貨，操不夠的賤貨！」她回罵說：「自己不中用要怪誰！沒用的東西！」聽到他們為床笫之事吵得人盡皆知，宿舍裡的男女笑翻了。田老太太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用手帕拭著眼角說：「這是什麼世道呀！寡婦再嫁就夠丟人的啦！現在還要吵這種事兒！」趙太太忍住笑，她說：「要是依我當初說的，守著兒子，不要再嫁，哪會惹來這一身臭哩？」范太太說：「妳們記不記得那年她剛從大陸來時，有人還說她是現代孟姜女哩！」馬家夫妻很快的簽字分手了，她自覺無顏再留在這裡過活，不聲不響的帶了兒子離去了，從此就不再有她的消息。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RQAVi9OP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