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先生再婚後約一年，抗戰勝利了，他帶著新婚的妻子和初生的女兒到上海工作，安頓好了新家之後，他獨個兒回到浙江故鄉。面對為他守著家園的結髮妻子，內心稍稍有一點愧疚與歉意，他語調平靜的告訴她自己在外另娶的事時，眼睛凝望著她為他煮的那碗雞絲麵冒出的熱氣，聽見她些微抽泣的聲音，沒敢再多看她一眼，就起身走到窗前，瞧瞧掛在屋外的空鳥籠子，他離家前養了多年的八哥鳥早已飛得不知去向了。等她抑制住悲泣後，他問了問這些年來家鄉大大小小的事情，口氣之客套生分教她更難過。又仔細的問他母親過世前的病況和延醫診治的經過，似乎這樣就算是聊表人子的孝道了。第二天夫妻倆帶了小兒子到祖墳磕頭掃墓，看看逝去兩年的老母的墳只是一坏黃土，連個碑都沒有，不覺悽然下淚。1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aG6WX7sMc
盤桓了三天，他束裝回上海，臨走時留了一筆錢給元配妻子，算是安家費。又囑咐她為老母立個碑。大兒子已到杭州讀高中了，小兒子就跟隨他到上海唸初中。新卲太太對這個冒出來的「兒子」很客氣，她體認到即使有一萬個不願意也得接受他。他平時住在學校裡，四周的同學說的上海話他雖然都聽得懂，但是不會說。他只能沉默，週末回家見到新媽媽和襁褓中的小妹妹，對他來說，他們全是陌生人，連爸爸也是陌生的。只因記得臨走時，媽媽一再囑咐要聽話，跟著爸爸在上海唸好的學校，將來才有出息。黑夜裡獨自睡在床上，想起媽媽那張熟悉的臉和粗糙而溫暖的手，沒來由的會滾下幾滴無聲的淚。1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7Ff8wHHOS
沒多久，邵先生奉命到高雄接管日本人留下的工廠，就這樣一家四口渡海來到台灣。初到高雄時，邵太太一點家事都不會做，和許多外省太太一樣，過不慣進門脫鞋子、出門穿木屐的生活，以致時常要跌倒，雇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來幫忙，日子才得以過下去。不過邵太太慢慢學會了各種本事，幾年後辭退了女傭，大小家事都自己來，家裡几淨窗明，做的家常小菜都很可口。她不像一些忙於家務的太太那樣蓬頭垢面、衣著拉塌。即使在院子裡洗狗籠，她也是穿得很整齊。眾人雖然批評她潑辣難纏外，不得不承認她的勤勞能幹。美中不足的是前妻生的兒子跟這後娘很生疏，幾天也說不到一句話，當然也不會叫她媽。他認為自己的媽好端端的活在家鄉，他怎麼能叫別人媽哩？放學在家的時候，他不是窩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就是跟鄰居家一個情況幾乎與他一樣的少年一塊兒到海邊聊天。考上大學後，他好似飛出樊籠的鳥兒，振翅而去，再也不回來了。他那個異母妹妹十分嬌慣、脆弱，黃白的臉上綴著大大小小的雀斑，扁平的嘴唇毫無血色，沒有一絲光澤的頭髮稀稀疏疏，一付營養不良的模樣。其實她的爹娘把她當珍寶似的百般鍾愛，魚肝油、維他命終年不斷。她偏偏長得像根豆芽菜似的，而且還是根長不長的豆芽菜。到十五六歲時，眼看別家的女孩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有她矮小如故，一天她情緒失控的大聲哭鬧：「你們為什麼不能給我一點好的遺傳呀？你們看看！我長得這麼矮，該怎麼辦哩？」她的爹娘被她鬧得急了，只得跑去請教醫生有沒有法子使女兒長高一點。醫生建議多運動，也許會有些效果。於是有一段日子常見她在院子裡跳繩，搖呼拉圈，她那期盼成效的媽媽坐在一旁數數。紛紛擾擾鬧了幾個月，眼看完全無效，只好死了這條心，她把好強的心放在書本上，終於考上了大學。1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2XMZQKdIh
民國六十四年，邵先生退休不久突然中風，初時情況非常危急，醫生認為沒什麼希望，暗示他們可以準備後事。他卻奇蹟似的好了，生龍活虎的過了五六年，又第二次中風，在醫院躺了半個月，又好了，只是不再像以前那麼有活力，後來又中風、痊癒反反復復好幾次。復原的情況一次比一次差，最後變得臥倒在床不能言語，邵太太一肩擔起照顧的重任，這樣又活了六七年，直到八十四年才過世。可惜田老太太早已過世十多年了，否則她也許會修改對二房的評價。1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XPGOjnsOE
要說同時有兩個老婆一起住在宿舍裡的，那真是很少有，想來只有兩家，其中一家是賣豆腐的，這家人只住了半年就離去了。大約是在民國四十二、三年左右，福利社應眾人的要求，把食堂旁邊的空屋改成一間製作豆漿、豆腐的工廠，外包給姓覃的老闆。那個老闆矮矮壯壯的個子，理著一個小平頭，圓圓的臉上一團和氣，據說過去是個中級軍官，似乎還當過營長，退伍下來無以為生，只好帶著兩個老婆和四個孩子做起磨豆腐、賣豆腐的生意。1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ngIfM4CKv
那大老婆長得清清秀秀的，一頭長髮用根絨線紮在腦後，雖然生過三個小孩，看起來還像個大姑娘。而那個小老婆肥肥短短的身子，皮膚粗黑，濃眉大眼，大家奇怪這個男人為什麼有了漂亮的大老婆後，還不知足的弄個蠢醜的小老婆，田老太太爆出教人跌破眼鏡的內幕，原來那小老婆是大老婆的親姑姑。1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sbXXpnnfN
這一家人說著難懂的廣西話，大家雖然對他們很好奇，但是只是在一旁觀察，不常與他們交談，田老太太就有這種本領，沒事就在人家店裡磨蹭，挖人家的根底，反正老人家最多的就是時間。經由她老人家孜孜不倦的努力，眾人終於對他們家有了粗略的了解。覃老闆的岳家原本就是世代做豆腐的，當年他的部隊駐紮在那小城裡，他看中了豆腐店十六歲的閨女，人家就把女兒嫁給他了。時局亂了之後，他隨部隊撤到廣州，在兵荒馬亂中他年輕的妻子由她的姑姑陪著找來了，這姑姑已經二十四歲，這個歲數在她們家鄉被視作老姑娘，父母、兄嫂心想只能留在家裡一輩子，頂多有個機緣嫁人做填房罷了。姑姑原打算送完姪女就回家鄉的，沒想覃老闆的一位同袍看中她了，把這個意思告訴覃氏夫妻，於是覃太太苦苦哀求姑姑不要回去，她內心實在害怕舉目無親的生活呀！姑姑就留下來了，與那人定了婚。正要擇日完婚，不料時局急轉直下，上面命令下來，立刻撤退。在撤退的當兒失散了，到了台灣之後，多方打聽也沒能找到那人的蹤影。姑姑就一直與他們一起生活。最後竟成這個局面。1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BrIB1O2Y2
大老婆說這一切都是命，她說這話時很平靜，沒有一絲怨尤。事實上，這做豆腐的生計還真不能沒有姑姑，因為只有她最內行。不過那個大老婆現在再也不叫她姑姑了，她只稱她為「她」。這家人很勤奮的做豆腐、賣豆腐，無奈這宿舍只有一百多戶人口，實在養不了一家豆腐店，所以半年後他們解約離去了，覃老闆的齊人之福令某些人羨慕不已，有人說：「嘿！這小子真有兩下子！兩個老婆活在一個屋簷下，還能不吵架，不容易！」趙太太對這些光怪陸離的事特別有感觸，她對丈夫嘆道：「想我們在家鄉時哪見過這麼些怪事兒！現在的人一點規矩都沒有！跟畜生差不多。」趙先生微微一笑說：「少見多怪！讀過歷史就知道自古以來，皇帝家這種事太多了！」妻子聽了，驚駭得合不攏嘴，她對博學多聞的丈夫是極信賴的，他竟然這樣說。在她單純的腦子裡，一直以為地位愈高的人物行為愈該是可敬的。1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2I5vmmWN3
另外一個長期坐享齊人之福的是開中型吉普車的司機汪憨，他雖然名字叫「憨」，其實是很機伶的。老婆替他生了三個孩子，司機的薪水不錯，他老婆又養了幾十隻雞、五六隻羊，一家溫飽不愁。1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aL3lloP44
一天家裡忽然來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她對汪憨的老婆說她是汪憨的女朋友。而且她已經懷孕三個月了，要汪憨給她一個交代。汪憨的老婆憤怒的大罵：「不要臉的女人！給我滾出去！」接著又哭又叫，她那驚天動地的哭聲引來左鄰右舍圍觀，人群中有勸她別哭的，有派說汪憨的不是，還有勸那少女離去的。在眾人的喧鬧中，那女子定定的坐著不動如山，她是來之前已經打定了主意，半步也不能退讓。擾嚷好一陣子，男主角終於回來了，他板著臉對妻子罵道：「幹妳娘！哭啥？我看你是欠修理！」說也奇怪，被他這麼一吼，他老婆真的收了啼哭，汪憨對眾人揮手說：「沒事！沒事！我自己會處理。」把看熱鬧的人群攆走，關上大門進行三人談判，幾個好事的捨不得走，聚精會神的側耳倾聽，只聽得屋裡時大時小的聲音，不知道到底說了些什麼。總之過了幾天那少女就搬來與他們住在一起了。1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WbUo5rmLz
汪憨這小老婆也挺能幹的，她原是個理髮小姐，汪憨每天下午固定要載出納課長到銀行辦事，課長總吩咐他隔半個小時再來載他，於是汪憨有了一段空閒自由的時間，他把車彎進一條小巷子裡，停在一間理髮店門口。那個年代汽車不多，停在哪裡都不會被罰。停妥車後，他就下車走進理髮店去坐坐，他並不是要理髮，宿舍區的老老少少很少在別處理髮，因為福利社的理髮部非常便宜，理髮師向廠裡拿一份薪水，來理髮的員工、眷屬付費不及外頭的十分之一。汪憨到那店只是閒聊，那胖嘟嘟的老闆娘是他遠房堂姐，對他的每日造訪並不嫌煩，有人來幫個人場對生意是有好處的。生意日漸興旺，原來的人手忙不過來了，老闆娘就增聘了美珠，美珠雖然才二十出頭，經驗卻很老到，對各種新式的髮型都拿手，那陣子好萊塢的搖滾歌手艾維斯普里思萊正竄紅，年輕人一窩蜂的都模仿他那阿魯巴克髮型，美珠能教客人都對自己的技術滿意。汪憨坐在那裡望著她豐滿的身子，繞著理髮椅轉來轉去忙個不停，有幾顆雀斑的圓臉沁出汗珠，專注在客人頭頂的一雙眼睛偶而從鏡子裡看著他一笑，那一口整齊的牙齒顯得特別潔白。後來碰到一天理髮業公休的日子，他約她一同去看電影，那是一部日本愛情片子「君在何處」，汪憨是讀過三年日本公學的，所以他聽得懂日語。美珠只能聽他的解釋，自此她愈覺得他很了不起。1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55zGSOf5R
要釣像美珠這種比自己小十多歲的小丫頭是不太費事的，說「釣」而不說「追求」是為了更切合事實。汪憨真的沒有用心去追她，是她自己黏上來的。當她顯現出嘔吐不適等等懷孕的徵兆時，老闆娘一問她，她就照實說了，老闆娘怪她糊塗，她卻毫不介意的說：「我愛他！」汪憨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的討了個小老婆。跟了汪憨後，她換了個離家近的理髮店工作。在兩個老婆的幫襯下，汪家的經濟情況比別家好，眾人只有欽羨的份。1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J0BgaKjK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