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交往了幾個月就宣佈結婚，公家馬上為他們預備新房，把一間閒置年餘的房舍修整起來，門窗、壁紙完全換新，地板鋪上紅白色相間的塑膠板。這種塑膠板在當時是最新的建材，大家還是頭一次見到，當然引得許多議論和羨慕。田老太太說：「你們看看！多漂亮啊！什麼都是頂好頂新的，可惜人......」她停下來沒往下繼續說。1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rhbXYb4Tq
艾、楊兩人在法院裡公証結婚，新人只是穿著素雅的新衣，在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並沒有披上白紗。當晚也沒有大開筵席宴請賓客，只請了三桌酒席。艾先生認為兩人都是再婚，不適合太鋪張。這教眾人都有些失望，他們原本想藉著鬧洞房的機會好好鬧他一番，讓他卸下那張終年板著的嚴肅面孔。1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9Y1ZEQqtO
他倆的新家總是安靜無聲的，白天各上各的班，晚上各看各的書。初時楊萱偶而想發個嗲、撒個嬌，發現他只是面無表情的望著她，似乎在懷疑她的智力是不是衰退了，世上可以對他撒嬌的應該只有女兒盼盼。楊萱很快的就接受了他的無趣和理智，好在她每日在學校裡跟那群十六七歲的女學生混也很快樂。一年過去了，她發現自己有點反常，聞到飯菜的氣味竟然想吐，時常無端的一陣嘔心，到學校醫務室問那個胖校護，那張胖臉笑著說：「哈！我看是有了！」楊萱困惑不解的說：「有什麼？」胖子大笑起來說：「唉呀！楊老師啊！妳真不懂嗎！我是說妳懷孕了！」楊萱忙搖手說：「不可能！不可能！我都四十二了！要是能生早就生了。」胖護士笑著勸她快去大醫院檢查。她一刻沒有耽誤，馬上跑到天主堂附設的醫院去。幾天後，醫生證實她的確是有了。1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FgPRiz6Gq
聽到這個出乎預料的消息，她是驚訝多於喜悅，想起前夫裘光祖怪她沒有生育的言語，真是百感交集。在醫院外的石墩上坐了好一陣子，她想老天待她還是不錯的，讓她還有機會作母親，不自覺的流下淚來。晚上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艾先生。他取下老花眼鏡瞪著她，這完全超出他的計劃，他很難想像又要回頭去過尿布、奶瓶的日子。楊萱見他一臉嚴肅的神情，沒有一絲喜悅之意，就低下頭來說：「你若是真不想要，我可以去拿掉。」他板著臉說：「胡扯！有了當然要生下來。」後來他對她解釋說自己已經五十好幾了，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孩子長大成人，若是天不從人願，自己早早過去了，豈不是害了她們母子？楊萱倒不擔心這個，她有份教職，不愁沒飯吃。1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8XkChP1za
隔年春天裡，他們有了一個健康的兒子，孩子長得跟艾先生一模一樣，長手長腳長腦袋，狹長的小臉上時常皺著眉頭，似乎正在思考嚴肅的問題。為了養這個孩子，艾家雇了一個四川籍的中年太太鄧媽，她是楊萱以前在左營的鄰居，她到艾家來不完全是為了錢，主要是她的孩子到外地唸書，而丈夫常在軍艦上，一個人在家真是很寂寞。鄧媽做事快手快腳，把家裡整理得乾乾淨淨，把孩子養得壯壯實實。時常見她穿著一件碎花的圍裙，花白的頭髮編成兩條辮子盤在頭頂上，在院子晾衣服。小艾就在她身旁的嬰兒車裡睡著，待他醒來，踹起一雙肥腿，扭動身子準備啼哭時，她一面彎腰把他抱起來，一面柔聲的跟他說話：「乖娃兒醒了？好婆抱抱喔！」有了鄧媽的幫忙，日子才能平順的過下去。一天，鄧媽因為她丈夫難得休假回來，她就請假兩天沒來上工，娃兒餓了要吃奶，楊萱舀了兩杓奶粉準備沖泡，這才發現沒有冷開水。急忙用兩只杯子把滾燙的開水倒來倒去，祈求它快點涼。娃兒在小床上不依的大哭大叫，急忙中開水燙到楊萱自己的手，艾先生鐵青著臉罵道：「再沒見過比妳更笨的女人！」楊萱滿腹委屈的怪他既不會幫忙，又不疼孩子，他丟了一句：「有什麼希罕的，我家裡的孫子都比他大。」不巧這時田老太太正從艾家門前過，把這話聽得一清二楚，於是她對趙太太說：「我說一個女人唸完了大學為啥還要結婚？自己能養活自己多好！沒事找個男人來給自己氣受！」她們共同的人生經驗就是：端男人這碗飯真是窩囊！1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o2dhxV4VJ
艾小弟三歲去上幼稚園後，鄧媽就不來了。楊萱對簡單的家事也都漸漸能應付有餘。閒暇時，她時常走去找小媛聊天，小媛那時剛從大學畢業，謀得一份中學的教職。楊萱每次來總是見到小媛捧著書入神的看著，這天她正在讀『戰爭與和平』，楊萱就說她目前正在讀的是南宮搏的書，問小媛喜不喜歡南宮搏的文章。小媛笑著搖搖頭，她曾偶而在報紙的副刊上讀過他的連載小說，實在是很難接受。楊萱雖然沒能尋到一個同好，稍稍有一失望，她轉而提到徐訏的風蕭蕭，這本書小媛童年時就讀過了，於是她兩有了共同的話題可聊。從這個話題自然的聊到抗戰八年的事，楊萱喟嘆道：「那個時代的青年多熱情呀！多少人響應委員長的號召捨命投入戰爭，哪像現在的年青人，自私自利！」不料小媛抿嘴一笑說：「楊阿姨！我不能完全同意您的說法，那時是日本人侵略我們，是非對錯很分明，立場的選擇毫無困難。今天是個什麼狀況？這個狀況還不許討論哩。」楊萱愣了一下，心裡覺得眼前這個稚氣未脫的女孩有幾分危險，只輕聲說道：「這些話在外頭可不能瞎說！教有心人聽到了會有麻煩的。」多年以後，小媛想起這次的對話，心裡有點感激楊萱，那時自己竟敢放言高論，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啊！1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uCUv4OEcf
楊萱和別的太太們一樣，經過生活的磨練，對做家事愈來愈上手。艾家夫妻守著獨子平平順順的過日子，在兒子六歲該進小學那年，艾先生無預警的升遷調職，全家只得搬往台北，楊萱賣掉保有多年的幾幅字畫，在台北買下一戶大廈公寓，當時正是台北地區紛紛打掉日式老房子、改建大廈的時機。她順利的謀得一家女子專科學校的教職，就這樣一家三口過著比一般人寬裕一些的生活。兒子小艾長得愈來愈像他爹，又瘦又高，成天一臉嚴肅的表情。楊萱已經很瞭解他們這類人了，板著臉並不是心裡有什麼不高興，只是老天爺忘記在他們臉上畫上幾根柔和的線條。小艾的書讀得很好，從建國中學畢業後，進入新竹的清華大學，他選擇父親的老路，走進化學的領域。父子倆有了共同的話題，時常深談到半夜，艾先生想自己年過古稀，能有這樣一個好兒子承歡膝下，真是一份難得的福氣。1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20t9bOl3D
小艾要出國留學的前幾天，楊萱陪他上衡陽街去買衣服，提著買好的衣物走出店家，門口有個書報攤，她瞥見晚報的標題「政府宣布開放大陸探親」，她停下腳步跟賣報的老人買了一份報紙，那老人忽然開口喚道：「阿萱！」。這個既熟悉又遙遠的聲音重重的敲在她的腦門上，她定睛一瞧，這賣報的攤販竟是前夫裘光祖。她喃喃的回應道：「是你呀！」光祖匆匆的打量她們母子，微笑著說道：「二十多年不見，妳過得很好啊？這位是妳兒子嗎？」她只是點點頭，心想該教兒子喊他什麼呢，叔叔嗎？舅舅嗎？似乎都不太恰當。只得丟下一句：「今天要趕時間，下回再談！」說完就拉著小艾快步離去。小艾心裡覺得很困惑，時間多的是，母親為什麼忽然這麼急著趕路。1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kVytRXrAw
望著她們母子離去的背影，裘光祖發了一陣愣，心裡升起一個不切實際的妄想：這瘦高的少年曾經有機會當自己的兒子。於是他搖搖鬚髮花白的頭，嘆息了一聲，是我拋棄了人家，人家現在開花結果了，自己卻什麼也沒有。毛妹的一雙兒女雖是靠他養大的，到底不是親生骨肉，從來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如今各自成家離開了，一年到頭難得見一回面。從軍中退伍領得的退伍金投資失利，虧得血本無歸，幾乎到了衣食無著的地步，幸虧毛妹頂下這個攤位，做點小生意，才能勉強混個溫飽。看看手錶，毛妹快給送飯來了，老倆口總是坐在這兒一起吃晚飯，然後由他收拾碗盤帶回家，而她留下來照顧生意。一旁那個賣水果的婦人常羨慕的嘆道：「一把年紀還著麼恩愛！真是幸福美滿。」1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LfPNOZ8D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