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個工人合夥向福利社租下小學校門口的池塘養魚,養的大半是虱目魚,常見一個男人提著一隻鋁桶,桶裡裝著撈自糞坑的蛆,他一杓一杓的舀起那些白白肥肥正在蠕動的蛆扔進池裡餵魚。這些吃蛆的魚長得很快,撈魚可是個有趣的盛會,大人小孩都擠來看熱鬧。池塘四周圍滿了人,只見四、五個男人,光著上身,穿著短褲站在池中,兩手抓著大漁網,沿著池邊從這一頭慢慢走到那一頭。魚群驚慌得跳出水面,在空中畫出一道道銀色的弧線。此起彼落的飛魚,引起圍觀群眾的讚嘆。站在池中的那幾名撈魚的漢子,總是不停的大聲嚷著、罵著,提醒同夥注意抓好漁網。待魚網收攏起來時,滿網的魚倒進事先準備好的幾只大桶子裡,大大小小的魚在桶子裡奮力的蹦跳,更教圍觀的人心生羨慕。撈起來的魚當場就瓜分成幾份,有那大方的,拎起一兩尾,遞給好朋友的孩子說:「拿去要你阿母燒給你吃!」15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030nAI5Iq
另一種副業就是開店,鍾進財的媽媽開了一間小雜貨店,一個個玻璃瓶子裡裝著各色的糖果、餅乾、蜜餞、瓜子之類的東西。那些紅紅綠綠的零食誘得小孩子留連觀望。有一種形狀和味道都像橘子瓣兒的糖,特別好吃,以後在別處再也買不到,過了半個世紀,還教人很懷念。夏天裡,小舖裡也賣彈珠汽水,一瓶大約有兩百公克,瓶口沒有蓋子,而是用個玻璃彈珠塞著,要喝時用手掌使勁一拍,彈珠就掉下去了,真是痛快又有趣。但是聽說瓶子清洗得不乾淨,我們從來不敢買。小舖子裡銷路最好的貨品是香煙,那時一般人抽的是新樂園,講究一點的抽雙喜牌的,即使兩三支也賣,常見那些十幾二十歲的小夥子來買三五支解癮。從來沒聽說香煙對健康有害,更沒聽過「二手煙」這個詞兒。可見無知使人勇敢!15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5WZL3Qssx
小舖裡最吸引小孩的是一種有點兒賭博性的抽籤,一角錢抽一次,運氣好的可能抽中一大包糖果,或者一個不錯的玩具,再不濟也能得到一個不起眼的小東西,譬如一粒牛奶糖。孩子們對此是樂此不疲的,也許這是我們民族賭性堅強的最初的表現吧!到了四十七八年左右,小舖裡抽籤的標的物換成一種塑膠製的薄片,台語叫作ㄤ仔標,各種顏色都有,圖形更是五花八門。有各種水果、汽車、飛機、器物、以及民俗故事中的人物,十分有趣。小孩子收集起來比賽看誰的多,更用來賭博。那機伶的就贏了一大堆,裝滿了一抽屜,這是小孩初嘗聚集財富的樂趣。15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dQehMR6Uz
鍾家小舖賣的貨品,絕對跟著流行走,流行打彈珠時,就賣彈珠;流行玩圓牌時,就賣圓牌;流行跳橡皮筋時,就賣橡皮筋。只不過從來沒有賣過檳榔,可能那時不流行嚼檳榔吧!這個小舖子賣的日用品很少,只有些鐵釘、麻繩之類的東西,在那物資匱乏的日子裡,最能教人眼睛為之一亮的是人人必穿的木屐,花花綠綠的木屐上有各種圖畫,呈現出工匠美妙的巧思,時代淘汰了木屐真是有些可惜。一雙木屐的壽命沒多久,尤其側面釘釘子的地方很容易扯壞,只得自行修理,無奈那種木料釘不了幾回就爛掉,所以我們三不五時的要到鍾家小舖買木屐。鍾進財很少幫忙看店,他很害羞,說起話來結結巴巴,有時會把同學用過的廢紙收集起來,拿回家糊成紙袋子,給客人裝東西用。鍾家小舖離學校很近,從教室的窗戶就能看見,每逢老師叫鍾進財站起來背書或回答問題,他就脹紅著臉、兩隻手相互搓個不停、那站在地板上的一雙光腳丫子,不由自主的翹起大拇趾,眼睛朝著他家的小舖盯著,期期艾艾說不出一句話來。陳老師總笑著說:「好了!好了!別老是看著你家的舖子,不會有人去偷東西的。」15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Ogq7E3E6U
這間舖子對鍾家是非常重要的,鍾進財的爸爸在日據時代就進廠工作了,但是他在三十五年時曾辭職他就,幾個月後又想回來,可是原來的職位已被別人佔去,苦苦央求之下,回是回來了,職位卻是降了兩等,薪水也減少了。他家孩子很多,一頭一尾是兩個男孩,中間都是女的,模樣全部都長得像他媽媽,都有一張大而前凸的嘴,宿舍區的人不記得他家姓鍾,那間小舖又沒掛招牌,只好都稱之「大嘴巴小舖」,看店的總是鍾進財的媽媽和阿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休息,非常辛苦。也許是生活的磨難使這位老闆娘顧不得什麼形象,她總是緊皺著眉頭,穿著過短的白布襯裙,跨著大步走著,有時爬到防空洞頂上,扯著喉嚨對著遠處大聲叫喚:「阿敏啊!回來呀!」而那跑得不見蹤影的孩子硬是不肯現身。她那洪大的叫聲很驚人,因此有人就說她是女「泰山」。15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LkLK1fZDn
何富郎的媽媽也開了一間舖子,她起初只賣青菜,後來增加了賣米。每天大清早,就看她踩著一輛三輪貨車,滿載著青菜、長豆、蘿蔔、茄子等等。身子向前傾著,瘦骨嶙嶙的雙腿使勁的踏著踏板,黧黑的臉上一雙炯炯的眼睛,和緊閉的雙唇,看來這個工作是極吃力的。大約九點鐘左右,那些不想走遠路到前鎮買菜的太太們,就聚到何家的菜攤前,七嘴八舌的說著,幾雙手不停的翻揀著,何富郎的姐姐阿桃就會大聲的說:「不要翻啦!菜會爛掉。」那些女人並不理睬她,有時會回她一句:「兇甚麼?哪有賣菜不許人家挑揀的?」阿桃那時大概十八九歲,人如其名,像一個剛成熟的桃子,一張粉臉白裡透紅,一雙杏眼露出一股傲氣。有時擦上一點口紅,更顯得嬌豔。太太們就起鬨說:「阿桃卡水哩!快嫁了吧!」她丟下一個白眼,氣呼呼的跑了進去。一個冬天的夜晚,有個愛慕者潛進阿桃的房間,把她嚇得大聲尖叫,驚動了左鄰右舍,待眾人跑來聲援時,那個冒失鬼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了。經過這次驚嚇,何家二老才正視女兒已經長大了的事實,第二年就把阿桃嫁掉了。15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oERlu4QlH
何富郎小學畢業後沒有再升學,他到一間牙科診所當助手,幾年後他服完兵役回來,就自立門戶替人鑲牙,生意好像還不錯。他媽媽的菜攤生意一直很好,只是她比先前更瘦了,兩頰深深的凹陷下去,枯黃散亂的頭髮用一根橡皮筋束在腦後,買菜的太太中有人半開玩笑的對她說:「不能只顧掙錢!也得花錢買點好吃的東西吃吃呀!」她總是搖著那雙又黑又瘦的手道:「有啦!有啦!我吃了很多!」那年春天的一個早上,太太們發現何家的菜攤歇業了,兩扇木門緊緊關著,眾位太太提著空菜籃站在門口,互相打探出了甚麼事,有人湊近門縫往裡面瞧,只見裡面一片漆黑毫無動靜。不久傳出老闆娘得了子宮癌的消息,沒了這個菜攤真是太不方便了,這時眾人才察覺她的重要性。何家無力負擔那驚人的手術費用,只得抓了十幾付中藥來吃,又請廟裡的朋友抬了神像在門口廣場跑跑跳跳一陣。說也奇怪,她竟然慢慢康復了。夏天到了,她又恢復賣菜的營生。為了彌補生病那段日子的損失,她增加了賣米的生意,那些太太們在買菜時順便告訴她送多少米,到了下午,她收了菜攤,就用一只麻布袋子裝了米,扛在肩上送到各家,倒進米桶裡。她賣的米雖然貴一點點,大家圖個方便,所以買米的人不少。因為經常登堂入室的送米到各家,她對各家的情況比別人都清楚,好在她是個言語很少的人,從不搬弄是非,這賣米的生意她一做就是二十多年。15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EmNXpM3g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