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復之前的台灣社會階級是比較分明的,受過日本教育的人多半很自豪,他們心裡以貴族自居,在家裡用日語交談,生活、舉止盡可能的日本化。這種情況在光復後很多年仍舊存在,而經歷八年抗戰的外省人看在眼裡,就很不以為然,認為是奴化的殘跡,彼此間因而生出許多摩擦。其實將心比心的想一想,台灣人是自願被割讓的嗎?甲午戰敗又不是他們的錯,卻要他們承受苦果,做了五十年的亡國奴,真是情何以堪!二次大戰的末期,日本加緊皇民化,強力灌輸「中國人是劣等人種」的觀念,所以勝利後,當日本人被遣送回去時。許多台灣青少年不得不悲傷的接受:「我原來是個中國人!」的事實,心中多少有些不甘願。歲月流轉,又過去了半個多世紀,愛日仇中的遺毒因著種種因素,還是若隱若現存在著。認真的檢討起來,如今政局動盪不安,除了國人自己忙於內鬥、不爭氣外,對我炎黃子孫傷害最深遠的當數日本。1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W1zGJcwxi
我們這個宿舍大概有一兩百戶人家,所以應該有六七百人口。這樣一個聚落免不了有生、老、病、死的場景。少年人對死亡多半是漠不關心的,我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震撼是游先生的過世,那是因為他的小女兒美智與我們年紀相仿,是我們的玩伴兒。美智跟我們一起上小學、中學,她有一張圓臉,剪著一個妹妹頭,所謂妹妹頭就是前面平著眉毛剪短,側面和後面沿耳下剪齊,日本女孩幾乎都是這種髮型。美智很柔順,總是面帶微笑、兩眼定定的望著人。在班上她幾乎不跟人說話,既不跟外省同學說話,也不跟本省同學說話。事隔五十年後她才告訴我們,當時她既不會說國語、也不會說台語,她只會說日本話。不能和同學交談,只好以微笑來交朋友。不過成年後,她憑著流利的日語而有一份不錯的工作。美智自己內心覺得孤獨,但是同學並沒有排斥她,反倒是挺喜歡她的。她除了很乖之外,還很會畫圖,畫的美女真是太美了。在我們這群整日作夢的小女孩看來,她筆下珠環翠繞的美女,個個都美如天仙。她低頭畫著。我們在她四周圍成一圈巴望著,嘴裡不住的嚷道:「這張給我!美智!我要這張啦!」先搶到的就喜不自勝。不過那些畫後來都是不知去向,真可惜。1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RV8U4p5gJ
她姐姐美代那時已經唸中學了,面貌十分清秀,瘦高的個子,有點兒弱不經風的樣子,身穿繡著紅色學號的白上衣,漿洗得潔白畢挺,黑色的百摺裙總是平平整整的,渾身上下都表現出日本淑女的格調。美智的媽媽不常跟人來往,可能她也是只會說日語,她整天在家都是穿得整整齊齊的。丈夫回家或出門,她總是跪在玄關的地板上恭恭敬敬的接送。宿舍區裡像游家這樣堅持日本生活方式的是絕無僅有的。美智的爸爸很嚴肅,紅光滿面的圓臉,頭髮梳得一絲不茍,走起路來昂首闊步。我們在她家玩時,只要一聽見他回來了,就趕緊低著頭離開,從來不敢跟他打招呼。民國四十二年,美智的爸爸突然病逝了,那時高雄很少人到殯儀館治喪,喪事都是自己家人和親朋好友幫忙料理,而游家似乎沒什麼親人,於是同事、鄰居就扛起責任,幫著寡母孤女料理。舉行告別式那天,他們在福利社前的廣場上搭起一個靈堂,請來五六人一組的西樂隊奏著哀樂。我們這群丫頭根本不敢靠近,老遠看見美智爸爸的一張大照片掛在那裡,他那嚴厲的眼神好像正在責怪我們哩。美代和美智姐妹倆身著黑衣,悲傷的哭泣著,兩肩不停的上下抽動,後來有人看見美代在發抖,怕她支持不了,才過去扶她坐下休息。那時一些外省人見她們不披麻戴孝就以為台灣人的習俗如此,後來才曉得她們是基督教長老會的的家庭,而一般的台灣人的喪禮跟外省人並無二致,嚴格說來台灣人比許多外省人更像中國人。1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Fmch8UU5B
游先生下葬後,她們母女立刻面臨生計的問題,那時美代正在念高中三年級,於是廠裡安排她到業務處作一名小職員,她媽媽本來還覺得只差一點就能拿到高中文憑,半途而廢太可惜了。想要求延緩幾個月再就職。有人提醒她:「現在人浮於事,想謀一個工作多難呀!廠裡是基於同情才硬擠出個位子,拖久了不好,趕快去做才是正辦。」於是美代換下了學生制服,穿上素雅的洋裝,當起美麗的辦公室小姐。說她美麗是一點也不假的,不過不是鮮豔的玫瑰或牡丹,而是一朵潔淨小白花,也許是一朵茉莉吧!而美智得到教會的援助,轉學到台北的一所私立女子中學唸書去了。留下媽媽和姐姐過著相依為命的日子。1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YTFx7OjPP
幾個月後,廠裡來了兩個新進的職員,其中那位彭先生很年青,可能不到三十歲,一付溫文儒雅的紳士模樣。他住在單身宿舍裡,偶而到福利社買點雜物,在路上遇到人家的太太,總會停下來問好寒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和譪可親的態度博得眾人的好感。若要挑他有什麼缺點,倒也不難,只要仔細留心看看,就會發現他的腿有一點小問題,走起路來似乎有一點跛。那是他十八歲那年,在重慶躲警報時摔傷膝蓋而造成的,當時是個流亡學生,沒錢醫治,留下了殘疾。彭先生來了不久,就注意到美代,美代那特有的韻味使他著迷,她是那樣飄逸無塵,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於是他試著去接近她。首先他到閱覽室借了一本日文書,藉口向她請教日文,而她略為羞澀的跟他解釋得很詳細。順利的打開了第一關,後面就好辦了。過了兩天,他送了一包酥糖答謝這可愛的小小日文老師,她微笑的說:「不要客氣啦!只不過是幫一點小忙罷了!」他順勢說道:「這個忙哪能說是小?這麼好的老師上哪去找啊!況且以後還要向妳請教哩!」見她羞紅了臉、一面搖頭一面把那包酥糖往桌邊推,他快速的瞄了一下四周,辦公室裡僅有的兩個人正聚精會神的在看報紙。於是他彎下腰望著她的臉,半開玩笑的問道:「怎麼?嫌我這個學生太笨?不肯教我了?」她鼓起勇氣看了他一眼,噗嗤一笑,把那包糖收進抽屜裡。1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rDeaxdDwK
他倆的辦公室戀情不久就被同事們發現了。這樁戀情卻激起兩種截然不同的迴響,外省人覺得未婚男女傾心相戀是一樁美事,旁人只要在一旁靜觀其變,適時的給予祝福就行了。但是在某些本省人之中,尤其是游先生以前的幾位舊屬下心中,覺得事情的發展太出人意表了。林桑對鍾龍柱說:「你看這該怎麼辦?游桑若還在世,一定不會答應女兒嫁個外省人的。」鍾龍柱說:「你說的沒錯,但是現在誰能管得了她?你我都是外人,沒資格講話。」又過了幾天,林桑對鍾龍柱說:「游桑雖然過世了,他的心意你我都是很清楚的,無論怎樣,我們一定要幫他處理這事。」鍾龍柱問:「你有什麼好辦法?」林桑壓低了聲音說:「去多找幾個人來,大家一同去跟姓彭的小子談談,他看看勢頭不對,也許會轉頭。」鍾龍柱就去找了幾個朋友商量,其中多數人覺得別管閒事的好,這年頭把自家老婆孩子顧好就行了,何必去干涉別人家的女兒的愛情事件?做木工的阿坤伯勸說;「別去招惹事端,時代不同了!日本人是不會再回來的啦!我看中國人短時間不可能走掉。再怎麼說我們台灣人的祖先本來也都是從中國來的啊!你們忘了日本人總是罵我們是清國奴嗎?」林桑最聽不得這種不順耳的話,不等阿坤伯講完,就掉頭走開了,最後只剩那又瘦又小的憨仔阿輝肯附合他們。1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nYWsrXjrI
那晚七點多鐘,他們三個先聚在食堂外面觀察,遠遠的看見彭先生出現在單身宿舍的走廊上,手裡端著一個臉盆,大概是剛到浴室盥洗完畢。然後看見他掏出鑰匙開了房門走進去。林桑對他的兩個附從者使了個眼色,他倆便跟在他身後朝單身宿舍快步走去。聽到敲門聲,彭先生心想隔壁的同鄉小厲這麼快就來了,他兩原本相約一起去鋼廠看一位老鄉長。打開門一看,來人不是小厲,而是不太熟悉的林桑,後面還站著兩個眼熟的工人。雖然心中十分困惑,他還是堆著笑臉問道:「請問有什麼事嗎?」林桑先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說:「彭先生!有件事要同你商量,就是......就是......」他突然覺得喉嚨發乾,竟然擠不出聲音來,站在後面的鍾龍柱向前跨了一步說道:「林桑的意思是說游小姐啦!就是美代啊!最近常常和你在一起,這樣會被人說閒話啊!不好看啦!」瘦小的阿輝覺得現在是自己該發揮一點功用的時刻了,他大聲的插嘴道:「游太太知道的話,一定會不歡喜的,美代小姐是非常尊貴的!」彭先生這才弄清這三位不速之客的意圖,他臉上慣常掛著的笑容漸漸僵住,先是有些不知所措的驚訝,繼而露出氣忿的神色說道:「你們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是游美代的媽媽派你們來說話的嗎?」說到後來他不知不覺的提高了音量,林桑向前湊近一步說道:「不能說是委派啦!不過這是大家的意思!」阿輝在一旁大聲幫腔道:「對!這是我們大家的意思!大家都看不慣!」突然小厲的聲音從他三人背後冒出,他問道:「出了什麼事呀?」看看彭先生氣得泛白的臉,心裡猜到這三個人是上門來找麻煩的。林桑轉頭看見小厲,覺得不方便再說什麼了,扔下一句:「你做事卡要小心一點!」就朝他的跟隨者使了個眼色,粗暴的推開擋路的小厲離去了。小厲見他們走遠了,才跨進門來說:「他們要幹什麼?你怎麼會惹上他們的?」彭先生使勁的把門關上,悻悻的說了一句:「莫名其妙!他們有什麼資格來干涉?」他原本不想跟小厲談這事的,在步行往鋼廠的路途上,兩人一路沉默著。過了前鎮車站的拐角後,小厲關切的說道:「怎麼?氣還沒消啊?」彭先生故作輕鬆的說:「哪會!只不過那幾個傢伙真是太莫名其妙了,你曉得嗎?他們來警告我,不許接近游美代!」小厲驚訝的說:「真的?為什麼?是不是她已經跟人定過親了?」因為自己從來沒想到過這一層,彭先生嚇了一大跳,他「啊!」的一聲停下腳步,舉起右手搔搔頭髮,自言自語道:「不會吧!應該不是。」小厲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說:「別急!我只是瞎猜罷了!」停了一會兒,他又說:「你要是真的很在乎她,就自己開門見山的去問她,她若對你有意,任誰都擋不住,台灣女孩子比你想像的勇敢。」第二天彭先生真的把這事告訴了美代,問她會不會因為他是個外省人而嫌棄他。美代脹紅了臉,低下頭半天不出聲,彭先生只得耐著性子等在一旁,後來她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抬起頭來,用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勇敢的望著他說:「只要你有決心,我就有決心!」得到這個令人振奮的回答,他有幾秒鐘樂得好似飛在雲端,待回過神來後幾乎想要上前擁抱她,但是終究不敢造次,只是把自己的兩隻手掌使勁的互相搓著,嘴裡連連說道:「這就好!這就好!」1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8eVc107ID
過了幾天,林桑看看他們對姓彭的警告沒有發生什麼作用,就到游家去向游太太揭發此事,游太太乍聽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真的吃了一驚,不過她並沒有如他們預期的顯出氣極敗壞的神情,只是很客氣的謝謝他們的關心,說一切待她女兒回來問清楚後再說。她這冷靜的反應使林桑有一點點失望,但是又有幾分敬佩,他對鍾龍柱讚道:「受過日本教育就是不同!你看人家是多沉穩!多有教養!」於是他們就靜待事情的變化。1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3wCPpfg7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