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的人口特別多，史家夫妻都還不到三十歲，據說他倆是大學同學，後來史太太沒讀畢業就不讀了。他們只有一個兩歲的兒子小柱子，但是史先生還帶了父母、一個唸高中的妹妹、一位孀居的姐姐和她的三個小孩，老老小小一共十個人，擠在一處，諸多不便，難免有些磨擦爭吵。1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ZuFsx7rCg
史太太對這種擁擠艱困的生活是不能接受的，於是對待這一大家子就少有好臉色，言語上總是夾尖帶刺的，她常嘟噥著：「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自己命不好，就該認命！」守寡的大姑只能沉默隱忍，只當沒聽見，臉上悲悽抑鬱之情難掩。而她那個十二、三歲的長子濟成見母親被人奚落，忍不住就硬起頸子頂撞了幾句：「我們又不是吃妳的，現在是外公在養活我們。」史太太終於爆發了！一張瓜子脹得紫紅她吼著：「反了！反了！」順手抽起一根木柴朝濟成打了過去，那少年轉過身想要躲開，木柴正好打中他的右肩。剎時間，殷紅的血沁透了白色的汗衫，順勢流進褲腰裡。史太太又驚又懼又悔，她靠在廚房門邊大聲的嚎哭起來。大姑流著淚把兒子推進臥房裡，脫去衣服擦上紅藥水，史老先生坐在窗前，不住的搖頭嘆氣。當晚史家夫妻房裡傳出爭執的聲音，雖然明顯的是壓低著嗓子吵著，但是還是有幾句話漏到窗外：「妳就不能替我想想嗎？妳教我在爹娘面前怎麼做人？」「我不管！我再也受不了了！」1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BCzlRLtsj
這次風波之後不久，史老先生在苓雅寮市場附近買下一幢房子。這棟木屋很寬敞，經過一番修整，掛上個大牌子：「史大夫診所」。老人家原本不打算在台灣置產的，總認為不久就會回故鄉，到那時再想賣房子，一定會虧掉不少錢。手頭這筆款子，得留著做一大家子回去的盤纏。唉！眼前的問題不解決是不行的啦！1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pXbvcTGlR
一切辦妥後，他們搬到苓雅寮去了，只留下小兩口和小柱子。空蕩蕩的屋子，小柱子跑進跑出找不到爺爺和奶奶，老是逗弄他的姑姑、表哥、表姐也不見了。史先生每到週末就帶小柱子去探望父母，史太太偶而也去。平平靜靜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年，這十年裡史家又添了兩個兒女。1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qOoKCdtoW
民國四十七八年左右，政府發動「匪諜自首」運動，說凡是過去曾經參加過共產黨組織，如今只要出面登記，就不再追究了，若是隱匿不報，查到後絕不寬貸。史先生心裡湧起一絲不安，跟妻子商量了幾回，她也拿不定主意。一天晚上，史先生踱到路家去，路先生見這位屬下面色凝重、欲言又止的神情，想他一定有什麼困擾，問題總不外乎工作或者家庭等雜事。就靜靜的等他開口。史先生說：「這事兒我思量了好幾天了，我當您是個老大哥，依您看咱們這政府說的話會不會作數？」說著他停下來望著老長官，發現他也正注視著自己，他鼓起了勇氣說：「我不知道該不去自首。」1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PLkhQkrfg
路先生一聽這話，神經立刻繃緊，臉上的笑容頓時收掉了，豎起耳朵注意聽著。史先生說他大學二年級時，曾經和幾個朋友參加過共黨的聚會。當時，那些捨生奉獻的思想和追求社會正義的熱情使他大受感動。三十四年初夏，他們結伴到延安的抗大去上課，沒多久，聽到抗戰勝利的消息，就趕快回到北平，把最後一年大學唸完，然後娶妻生子，至於共產黨那邊，從此也就沒有再聯絡。他認為自己實在算不上是個共產黨員，到底該不該去登記自首呢？路先生聽了他的陳述，半天沒吭聲，這可是有關人家生死的大事，人家既然拿這事來問自己，可見他對自己的信賴。想了很久，路先生說：「我看去自首比較妥當，萬一哪天被查出來就不得了了！」然後又說了些安慰的話，教他要寬下心相信政府。史先生並沒有趕快去自首，他不能確信自首後真的就平安無事，內心反覆的掙扎著。也合該是他災星高照，一個同時期也曾到過抗大的人去自首了。那人根據糢糊的記憶交待出幾個名字，其中一個就是史先生。起先他把名字寫錯了，情治人員再三追問，他想起來那個姓史的父親是個醫生。1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Vs0QVncfz
民國五十年元宵節剛過，史先生在辦公室裡被帶走，同一辦公室的人個個嚇得說不出話來。消息傳到家裡，他的父、母、妻、兒立刻陷入愁雲慘霧中。他父親、妹夫多方奔走請託，也不得要領。史太太在極度的憂懼中，不到兩個月就急白了前額的頭髮。在音訊全無的焦慮中，人總是會朝壞處想像，他會不會與一群人一起挨了子彈倒臥在血泊中？或者腳鐐手銬蹲在黑牢裡挨餓。也許受了可怕的刑求，正陷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境。他老母親夢見兒子滿面血污的出現在門口，因而驚叫著醒來，自此她的淚總是抹不乾，到後來漸漸有些恍惚，終日睡在床上，喃喃唸著他的小名。只要聽見外頭有人走動的聲音，她就嚷著說是兒子回來了，掙扎著要起來去開門看看。1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xFjY0bzJL
莫約過了半年多，一張通知書送到史家，史先生因為曾經參加叛亂組織而定了罪。又說因他被捕後深具悔意，所以政府寬大為懷、從輕發落，只判入獄服刑五年。一家老小得知他尚在人間，不由得悲喜交集。小柱子這時正在唸高中，史太太盡量不拿事情去煩擾他。只是告訴他要用功讀書，快快讀完大學後，到美國去留學。若能在美國闖出點名堂、認識什麼有影響力的洋人，才能營救出父親。現在這個情況下，即使跪在地上給人家磕頭也是白搭。後來小柱子考上了東海大學，昂貴的學費自然是由他爺爺負擔。1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S11aA0llJ
廠裡在史先生出事後，就安排史太太掛個臨時工的缺，在福利社打雜，有人表示不該照顧匪諜的家屬，趙先生氣憤的說：「難道他們一家都該餓死嗎？政府並沒有要誅連九族！上頭一再宣示要寬大為懷，做得太刻薄的話，豈不是要陷黨於不義！」1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j97498KJd
史老先生撐著繼續替人看診，他的病患和左鄰右舍並不知道這個外省老醫生家裡出了大事。他還是像往日一樣沉穩、和善，診所裡總是擠滿了病患。老人家日漸消瘦，畢竟已經是快八十歲了。兒子入獄、老伴癡呆，幸虧平日生活有寡居的大女兒照料，大外孫濟成已經二十七八，高職畢業後就經營一間書店，也接些印刷的業務，財務情況不錯，對撫養過他的外公很孝順，這是老人稍感安慰的事。1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Hxp3uvPH2
小柱子升大四的那年夏天，老祖父在毫無預兆中辭世了，葬禮過後，濟成對頻頻拭淚的史太太說：「舅媽！您放心，表弟、表妹的生活、學費我一定會幫忙的。」濟成算得上是個重然諾的漢子，他真的說到做到，在他的資助下，小柱子後來順利到美國留學。1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UYol4xBoy
史先生的牢獄生活延續了十多年，其中也曾放回一陣子，但是又說什麼需要再教育，於是他又進去了。直到民國六十九年，才真的恢復自由，這時的他已經是頭髮灰白、背脊彎駝、神情拘謹的小老頭了。此時的政治氛圍逐漸改變，當局把注意力轉移到防止台獨上了。舊日的同事、朋友見到他不再走避，更有人向他伸出友誼的手，而他的反應卻很冷淡。對任何問題的回答都極為簡短，教誰都很難把話題延續下去。他只有在自己的小窩裡才沒有恐懼，覺得能夠不跟人來往最好。1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tKzPdnLFn
受這樁事件拖累的還不止是史家的老小，老實持重的路先生因為知情不報，有同情共產黨的嫌疑，多次被傳去問話。寫了數不清的報告，兩岸的情治人員都一致認為，只要讓可疑份子多寫報告，就一定能在字裡行間找出破綻，抓到小辮子。再在這些疑問上反復詰問，終究會查出隱藏的敵人。這一點真教人失望，我們的統治者似乎很懷疑他自己統治權的正當性，老是以為處處有敵人，隨時有人想取代目前的政權。其實絕大多數人的中國人只想要有口安穩飯吃，哪個願意冒著殺頭的風險去造反？倒是那些防東防西的政策製造了不少對頭。有人曾說：『不是朋友，就是敵人；稍有敵意、就打成死敵。』這話很有幾分寫實。路先生總是儘量配合他們，姿勢擺得極低，而且他過去的記錄確實無可挑剔。他的元配留在大陸，單身多年後，他又娶了一位老護士。有人說虧得他再結了一次婚，等於多買了一份保單。情治單位對那些條件不錯，卻遲遲不討老婆的人都格外懷疑。1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4BXSqOWG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