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眷村和宿舍區最有人情味兒，其實這話並不盡然，相聚幾十年，若說沒感情是不可能的，但是彼此互相批評、嫌惡、中傷也是少不了的。這個情況和以前大家庭中的妯娌之間差不多，勾心鬥角、嫉妒、排擠都難免。只是有人對這種事是視而不見，有人卻是深惡痛絕。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N92bOQ8NR
生、老、病、死是人人躲不掉的痛苦，另外還有一件不容易逃過的苦就是「比」，人若能不跟別人比的話，就是最大的福氣。宿舍區的太太們永遠比不完，起先比長相、比衣服、比出身、比丈夫的職位，然後比兒女的學業成績，最荒謬的是比誰最受丈夫的疼愛。那伶牙俐齒又愛自吹自擂的是人人厭惡的，可是又莫可奈何，口拙而臉皮薄的忍了一肚子氣回家，越想越氣，好像自己真的不如她。最教人氣結的是那些又懶又霸道的女人，似乎偏偏最受丈夫的寵愛，怎不令人恨老天爺不長眼睛？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49lkni2X7
太太們之間的暗中較勁無日稍減，她們的友誼很難長久。初時曾有結拜姐妹的活動，一時之間感情如膠似漆，可能是因為生活圈子太小，視野越來越窄，一句無心的話，一樁小事就能造成磨擦，引起糾紛，不出一年就漸漸疏淡了。其實這也難怪，這些太太們的出身背景相差極大，有的是城市時髦小姐，有的是鄉下農村姑娘，有軍閥的獨生女，有工廠女工，有煙花女子，有大學畢業生，還有一字不識的文盲。又來自四面八方各省，南腔北調甚麼口音都有，初來時，彼此言語不通，常常真是雞同鴨講。後來各自在不知不覺中調整自己的用詞和腔調，幾年後才不再有交談上的問題。太太們談話的話題既不是國家大事，也不是學術研究，多半是圈子裡的瑣事，如此就惹了不少是非。特別是那位被戲稱為「廣播電台」的巴太太，雖然自知話太多，但是憋不住發表欲，總是很權威的大談一些證據薄弱的傳聞。當時我們年紀小，聽在耳中，記在心裡，日子久了，自然有了一本帳。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MqyaDo4Ft
孟小姐是廠裡少數的女職員之一，也是職位最高的，她是位科長。微黑的膚色，一對深邃而明亮的眸子，挺直的鼻粱，瘦高的身裁，衣著很時髦，她特別愛穿深色的絲襪，那時最流行的美國絲襪後面有一條縫線，襯托她那雙勻稱的雙腿，有一種特殊的韻味。整體看來，她給人一種煙視媚行的感覺。她從來不搭理這些太太們，也許這股傲氣觸怒了眾位太太吧，所以有關她的傳聞就特別多。說她的男朋友成打，因為相好的男人太多了，所以生不出孩子。她無端的成為許多太太的假想敵，其中一位竟然因疑心病而住進了精神病院。孟小姐英文能力很好，曾代表國營事業女主管到美國參加聯合國的會議。她和她的丈夫住在池塘邊的一間宿舍裡，他們可能一直不知道外界惡意的傳言，只是安安靜靜的過著自己的日子。幾年後她辭職到美商公司去了。少了這位共同的敵人，也少了些閒磕牙的材料，眾位太太似乎並沒有因她的離去而高興。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HIogIBGW0
宿舍區曾出現過前後兩位皇后，這不知是哪個無聊男子的戲言，這兩位受到冊封的太太也欣然接受，當然也有幾位不服氣的太太嗤之以鼻。前一任皇后是郝太太，有著標準的瓜子臉，皮膚白細，一雙眸子清澈靈活，稍嫌疏淡的眉毛總是用眉筆畫成恰到好處的彎月形。兩腮總要擦上一點淡淡的胭脂，這些淡妝是那麼不著痕跡，教人以為那是天生自然的。雖然生了四個孩子，身裁依舊纖細苗條，無論是穿上旗袍或者洋裝都好看。她和許多稍具姿色的女人一樣，認定一條定律：只有美麗的女人才能栓得住丈夫，進而保障家庭幸福。因此她每隔幾個月必得花不少錢到委託行買些進口的化妝品，而每次她買進新貨時，就有幾個眼熱的太太擠到她家去看她新買的東西，不由得流露出羨慕的眼神，少不了說幾句讚嘆的話，這些讚美的話聽在耳裡、樂在心裡，更堅定了郝太太花錢的信心。不過天下的事是很難測的，有一回郝太太因為有事上台北去了五天，郝先生居然趁這著個難得的機會到市政府後面的花街去買春，不幸傳染淋病回來。不久，郝太太自覺身體有點不對勁，到診療室找醫生看看，得知原委後，她少不得又哭又罵。郝先生低聲下氣的賠不是、加倍買禮物贖罪，但是他的罪行仍舊弄得眾人皆知。身裁肥矮的曲太太嘆息說：「唉！女人再怎麼打扮漂亮也不一定栓得住男人！」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UWE4FJqUi
不過，郝家夫婦倆在某件緊要的事上倒是志同道合的，他夫妻倆把移民美國視為人生奮鬥的終極目標，沒達目的絕不罷休。先是寫信給在美國的遠親，甚至多年失聯的同學，拜託他們幫忙，但是所得到的回音都是無能為力，因而一直未能如願。他倆想到美國人最多的處所就是教會，而且傳教的人最有助人的心，那些洋人千里迢迢的跑到台灣來，不是專為救人嗎？拯救這些不信上帝的靈魂，幫助他們最後能回到主的懷抱。於是夫妻倆每逢星期天就帶了孩子往教堂跑，皇天不負苦心人，經過不少波折，他們在教會裡認識了一位美國老太太，這位滿頭銀髮的老婦人是懷抱著拯救異教徒的心願，遠渡重洋到台灣的，充滿著熱情。經由她積極的奔走、幫助，郝家終於可用難民的身份移民到紐約去了。在事情還沒完全確定之前，他們是從來不露一點口風的，所以當要離去的消息傳出時，眾人都很驚訝，有些人是既羨慕又嫉妒，在那個不時聽到「血洗台灣」的年代裡，能逃離這個窮困而危險的小島是難得的福氣。臨走時大家湊份子請他一家大小吃飯踐行，他們離去後一兩年裡，還與此地的老朋友時有通信，大家很有興趣聽聽他們在紐約的生活，信中也曾說很想念高雄，尤其是左營四維歌廳的歌聲，有一位朋友花錢買了三張國語流行歌曲唱片寄給他們，沒想到他們回信說唱片品質太差，把他家的唱針弄壞了。送唱片的人不免有些氣惱，自此訊息漸少，後來就斷了音訊。直到民國五十幾年夏天，宿舍區裡來了一位洋腔洋調的青年，原來是郝家的長子小輝，他被美國政府徵兵，派到越南來打仗，這次是搭兵艦到高雄渡假。當年離開台灣時只不過是個小學生，十年過去了，他竟然成了美國大兵。循著模糊的記憶，他找到這宿舍區舊地重遊。眾人聞訊趕都來看他，請他吃飯，十分熱絡。但驚鴻一瞥之後，從此就再也沒消息了。有人說：「唉！當初怕留在台灣，兒子會被徵去當兵，以為逃到美國去，就能躲過災禍，哪想到更慘！送到越南打仗去！」另一個接腔說：「人啦！還是不要太聰明的好！郝世林再怎麼會算計，也算不到這一步啊！」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uDwxcU9WI
郝家移民美國不久，他家那間屋子搬來一家姓謝的年輕夫婦，這位謝太太又是另一種風情。她長得高大豐腴，渾身上下肉呼呼的，一張圓臉猶如中秋的明月，眼眉之間常含春意，豐厚的雙唇塗著鮮紅的唇膏，乍看之下有幾分像當時正走紅的電影明星「鍾情」。於是她順理成章的被稱為『新皇后』。她聽到這個封號只是淺淺的一笑，說了一聲：「無聊！」似乎沒有拒絕的意思。謝先生長得也很英挺，而且在化學方面學有專長，對這個漂亮的妻子是百般寵愛，從不干涉她的行為。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uhreFlxZC
她家這幢房子正好在上下班必經的路上，男人們走過時總會停下腳步，找她搭訕幾句。她倒很樂意聽聽那些風言騷語，聽著聽著就發出格格的嬌笑，這使她的異性緣極好。當然太太們對她是不太高興的。夏太太曾罵道：「犯賤！平白讓人吃豆腐幹甚麼？」據說她的父親曾是盤踞一方的小軍頭，姨太太好幾個，自幼看慣了副官、勤務兵與她們打情罵俏，認為這只不過是消遣解悶，小事一樁罷了，有什麼打緊？謝太太也常打牌，童先生會趁機摸摸她的手，她只是把手縮回，白他一眼，裝作沒事。謝先生對妻子這般受人歡迎，沒有什麼不高興，甚至他是有一點喜歡的，好像自己擁有眾人欽羨的珍寶。當她隔著籬笆與路過的男子說笑時，他站在門裡微笑著。反倒是住在他家隔壁的祈先生常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田老太太說祈先生這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趙先生笑著對趙太太說：「我看老祈有點問題。」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7BYIa4IP9
有一天晚上，中山堂有康樂隊來表演，謝太太抱了小孩去看表演，才半歲的小孩不耐久坐，哭鬧起來，她只好抱了孩子走回家，沒想到這胖小子還真重，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就累得她氣喘噓噓、滿身大汗。跨過大水溝，走在一排鳳凰木下，黑暗中閃出一條人影，擋住她的去路，向她伸出雙手，她看清是黎家那個讀高三的兒子，以為他要幫忙她抱孩子，就歡喜的說：「大哥哥真好，快幫忙接個手吧！」不想他並不來抱孩子，一雙手臂把她緊緊抱住，她可真嚇壞了，大聲叱道：「你要做甚麼？」並且用力掙扎著，嬰兒哇哇大哭起來，那個少年立刻鬆開了手，非常徨恐的跑開了。謝太太抱著小孩慌慌張張跑進最近的一間屋子。正在看小說的小媛聽見聲響，從臥房走出來察看，看見謝太太驚慌失措的神色就問道：「謝媽媽，您怎麼了？」謝太太把剛才的事告訴這個剛上大學的女孩，小媛去倒了一杯茶給她喝，喝完一杯茶，過了一會兒她心情平復了，臨走時回頭對小媛說：「今晚的事不要說出去，我想他只是一時衝動罷了。」小媛曉事的點點頭說：「好！我知道。」但是不久這事仍舊有不少人知道。范先生曾意有所指的笑著說：「想不到現在的年輕人流行吃老豆腐！」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WEfF2ikp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