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十幾年之後，政府禁止放映以前在大陸拍的電影，尤其是幾位「附匪」的大明星的片子，完全遭到封殺。不知道為什麼那部由白楊領銜主演的片子「小丈夫」破了禁，在全台各地電影院放映。福利會把這部片子弄來在露天電影場放映了一回，可能是那拷貝太老舊，畫面很模糊，聲音聽不清不說，還老是斷片，使眾人都覺得很掃興，只見那後腦留著一撮髮辮，年紀莫約十一二歲的小丈夫在荒野四處奔跑哭喊，逢人便問有沒有看見他的媳婦，他媳婦跟家裡的長工跑了。1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cXqUXwf7S
這片子旨在控訴民國初年北方農村不合理的習俗，是一齣悲劇。不過多數南方人並不知道北方農村裡流行妻大夫小的習俗，這在南方各省是少有的。偶而為了某種原因，妻子比丈夫大上一兩歲已屬少見，大個七、八歲就從來沒聽過。於是大家在觀看時，覺得很好笑，過後就議論起老妻少夫的事來，歐陽太太眼睛向四周看看，壓低了聲音說道：「龐家好像是山西人，那龐太太看起來比龐先生大了不少歲哩！」說完又有幾分後悔的說道：「唉呀！我真多嘴，算我沒說，算我沒說！」田老太太說：「這又不是什麼祕密，我們打從大沽一同來的人誰不知道？她是大他不少歲，妳們要想想看，她原本是他的嫂子啊！她比他哥哥大上五、六歲，當然比他大得更多。」幾位在場的太太聽見這話，一下子全都豎起了耳朵，她們爭著問這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要娶嫂嫂？田老太太輕描淡寫的說：「別那麼大驚小怪的，在我們天津衛是沒有這種事，可是附近鄉下地方就常聽說，哥哥死了，弟弟就把嫂子討來，這還有個名兒，叫作『弟接嫂』，誰都不會笑話的。」有人「唷！」的驚叫了一聲說：「這不是亂了嗎？幹啥不另外討一個？」老人家有點動氣的回答道：「妳當討房新媳婦不用花銀子的呀？鄉裡人花一個子兒都要盤算，過日子不容易喔！」平日有一點三三八八的許太太咯咯的笑道：「虧得龐先生願意哩！他也是唸過大學的嘛！」老太太說：「唸過大學又怎麼樣？就能不聽爹娘的話嗎？」她老人家的兒子就沒唸大學，不也升到科長了嗎？她最不高興聽到「大學」這兩個字，直到多年後她的四個愛孫都順利進了大學後，她對這兩個字才不再敏感厭恨了。1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V5xOwOz0z
龐家弟娶嫂的歷史很快的大家都知道了，不免對他家另眼看待，不過這也並沒有影響到他家的生活，因為他家的人平日本來就不與人來往。龐先生瘦長的個子，一張蠟黃的長臉不茍言笑，總是穿著一身皺兮兮的卡其布服，灰色的一頭亂髮大概很少梳一梳。許太太有一回說：「老天爺安排還真有點道理，瞧老龐那個拉塌樣兒，上哪兒找女人嫁他唷！幸虧有個嫂子讓他撿著！」許先生立刻糾正她說：「瞎說！人家年青時很俊的！聽說曾經追過電影明星白光哩！」許太太爆笑起來，她笑得彎下腰，用手捂著肚子，喘息的問道：「有過這種事？你是胡扯的吧？」許先生說：「我也是聽人說的，說他很認真的追了一陣子，還給她買貂皮大衣哩！」她好奇的問道：「後來呢？」他哼了一聲說：「還用問嗎？哪會有甚麼後來！」老龐給白光買貂皮大衣的笑話讓眾人訕笑了很久，有人算了算時間，提出了質疑，白光走紅只不過是十年的事，但是龐家的兩個兒子已經是中學生了。於是有人出來解釋說他那時把妻兒留在山西故鄉，自己獨個兒在北京工作，曾不自量力的去追求白光是千真萬確的事，一場春夢很快就破滅了，然後才斷了妄念，回去把老婆孩子帶出來。老龐的妻子是位典型的北方農家婦女，中等個子，因為肥胖而顯得矮些，那雙曾經包過再放開的腳，邁著外八字的步子走不快，橫寬的面孔總掛著一絲絲客氣的笑容，她幾乎不跟別人說話，因為鄉音太重，說得又急又快，使用的多是她故鄉的俚語，所以大家都聽不懂。人們並不會討厭她，只是覺得她真土。舉凡宴會、看戲等等節目她都一概缺席，如此減少了她自己與別人的麻煩。1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ZX26ZNAa9
不過她也惹過一次小麻煩，一個夏天的午後，她帶了么兒到醫務室拿藥，坐在長條凳上等候時，瞧見小媛坐在對面，這孩子進中學後就很少見到，女孩聽見護士叫自己的名字，就站起身來走到窗口拿藥，龐太太打量著她，兩年不見她長高了不少，豐胸細腰的體態已有個小女人的韻味。待她從身邊走過時，龐太太伸手在女孩的奶子上捏了一把，笑著說：「發起來了！」小媛嚇了一跳，一張臉漲得通紅，又氣又羞含著淚火速的跑回家去，一進家門就哭了起來。她媽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問了好久才弄清是這麼回事，只覺得好笑的說：「唉呀！她不會有什麼惡意的啦！她家沒有女孩，她只是喜歡妳罷了。」1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bmtDkfDVF
龐家的屋子裡到處顯得灰撲撲的，他們不像別家那樣脫鞋進屋，而是保持在山西家鄉的老習慣，把在外頭穿的鞋子直接穿進屋子裡，地板當然就不必擦了。三個男孩總是橫衝直撞重手重腳的，日式的花紙門很快就捅了很多破洞，老龐就用牛皮紙或報紙糊上。木凳、靠背椅折斷了，就自行拿木條釘上補強，客廳裡橫七豎八的拉著些繩子，碰到下雨天好方便晾衣服。總之這個家是只管實用，不管美不美觀的。雖然生活在盛產稻米的台灣，他家一日三餐還是吃饅頭、大餅，配著一些青菜、蘿蔔，三不五時燉上一鍋紅燒牛肉，一端上桌子馬上搶光。畢竟三個兒子都正是長個兒的時候，似乎永遠吃不飽。老龐對朋友嘆道：「要靠這點死薪水怎能過日子啊？我家那三個臭小子吃食就能把人吃窮！」於是他心裡時時計劃著要如何生財。1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LqnOwnRrr
民國四十二、三年，有一兩回發佈空襲警報，雖然後來證明是虛驚一場，人人心中難免有一絲憂慮，不過也沒有人採取避難的舉措。只有龐家父子三人在院子裡又鋸又釘的忙了幾天，製成了一輛木推車，把一些必需品打了包堆在牆角邊，準備一有情況就把親娘和包裹載上，由兩個大兒子推著逃難去。不過小小的台灣能逃到哪兒去，心中卻是一片茫然，老龐這種未雨稠繆的措施惹來大夥的訕笑。1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6zFJW01wt
又過了兩年，老龐在高雄覓得一家舖面，他和妻子帶了尚在唸小學的么兒搬了過去，開了一間小麵店，每晚他下班後捲起袖子、繫上圍裙賣幾小時麵。因為怕宿舍會被收回，所以把兩個大兒子留下佔住屋子，反正他們已是高中生了，應該會照顧自己。於是他家這戶房子就成了附近半大後生的樂園，他們過著完全沒有大人管束的生活，深夜裡跑進跑出、大聲喧鬧。鄰居起先是忍耐著，後來出面斥責才稍微收斂一點。一個圈子外來的男孩跑來加入他們，動腦筋追求宿舍裡剛上高中的姑娘，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的事。宿舍裡的中學生一直非常保守，男、女涇渭分明，每天一同乘交通車上學，候車及坐車的時間都不交談，甚至連眼神都避免交會。除了幾個職業學校外，中學都是男女分校，那段時光我們過的是全然單性的生活。這個外來的男孩躲在暗處對著女孩家吹口哨、扔字條，或者在半路上堵住女孩搭訕。這種死纏爛打的策略終於奏效了，後來譜出了一段令人喟嘆的戀曲，此處暫且不表。1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LdhgoGH2g
老龐的麵店維持了一年就因賺不到錢而關門了，他們一家又回復以前的日子。錢始終是一個無法忽略的問題，有一天大兒子要幾十塊錢交給學校訂畢業紀念冊，老龐說畢業紀念冊不是一定要買的，能不買就不要買算了，大兒子氣不過回了幾句嘴，父子倆越吵越氣，從屋裡吵到院子裡，老龐氣乎乎的把大兒子的衣服、書包往外扔，大聲吼道：「滾！滾出去！」兒子恨恨的大聲叫：「滾就滾！反正我又不是你親生的！你一直嫌我在家裡吃閒飯。」四周看熱鬧的人都聽見了這話，不免引起一陣議論。老龐要衝出來揍他，被他老婆一把扯住。不一會兒，第二個兒子出來站在哥哥身旁，在他耳邊小聲的說話，大概是勸他別鬧了，何必讓人家看笑話。然後拍拍哥哥的肩，拾起地上的衣物和書包進屋去了。大兒子在院子裡傷心抹淚的獨自呆了好一會兒，看熱鬧的那群人心想再沒啥好看了，就漸漸散去了。老龐心裡不好受，那天晚上恰好在招待所有個聚餐，他就多喝了幾杯，和老謝互相攙扶著往家裡走，醉醺醺的說：「老謝！你沒兒子，只有兩個女兒，是不是？女兒好！女兒不淘神，不會教人傷心。比方說吧！我家那個老大，我是說我那個大兒子，不！不！他是我哥的兒子，我哥留在家裡種地，侍奉父母，讓我到太原讀書，其實他比我聰明多了，應該讓他去讀書才是，他可真算得上是個孝子，是個好兄長，老天爺偏不長眼睛，他死的時後還不滿二十歲呀！我剛十七，怎辦？娘叫我要挑起他的擔子，我能不挑嗎？」說著說著，老龐停下來掏出手帕，摘下眼鏡擦了擦，又擤擤鼻子。接著又說：「你們都看得見的，我哪一點待他不好？跟我自己那兩個有哪點不一樣？」一陣反胃，老龐踉蹌到大水溝邊，嘔吐了幾口。然後他嗚咽道：「我覺得自己是白活了一輩子，娶嫂子時，她已懷有身孕。在老家時，孩子原是叫我「伯伯」，出到外地才教他改口叫爹，那時這孩子已經十一二歲了，心中的疙瘩自是難以消除。」1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wQWO9gkBt
憑良心說，老龐對這個姪兒並沒有虧待，跟自己親生的兩個兒子一樣施以打罵式的教育。偏這個孩子個性外向調皮，對讀書沒什麼興趣，功課當然不好。十四五歲時，特愛在女孩子面前耍寶，在上學的路上，一下子來個後空翻；一下子倒立身子，用手走路；或者雙腳跨站在大陰溝上，跳起來雙腳在空中拍兩下再落下。若能博得女孩粲然一笑，他可就能樂上一天。女孩子們雖然被他逗笑了，心裡卻有一點後悔自己太隨便，提起他來總是罵一聲：「死相！」讀到高職時，他交結了五湖四海的朋友，兵工廠、鋁廠、鋼廠、被服廠的孩子都是他的朋友。每逢放假的日子，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吹噓，若能跟哪個女孩子說上兩句話，或是能向她借到一本書，就逕自向同儕宣稱她是自己的女朋友。到後來女孩子們知道了他們的把戲，個個都提高警覺，連正眼都不瞧他們一眼，以免招來無妄之災。龐家後來搬到台北去了，大家漸漸把他們淡忘了。1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P6QrcNecQ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