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還是小孩的那個時代，人們罵那些脾氣古怪、或者行事作風與眾不同的人是『神經病』。後來讀高中上過護理課才知道這是錯的，那些怪人是『精神病』，不是『神經病』。記得小荃的姐姐有一本書『精神病患的悲歌』，書中描寫精神病患者種種怪異的言行，而我們這群不知人間疾苦的丫頭邊讀邊笑，我們是把它當笑話書來看哩。雖然不至於把病人和小丑劃上等號，但是真的一點也不能體會那種無奈與痛苦。直到生活中真的出現了必須住院治療的例子，才認知到『精神病』的可怕。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9I4wg2R15
宿舍區裡原本有幾個古裡古怪的男女，被人謔稱為『二百五』、『阿木林』、『十四點』、和『三八阿花』等等渾名。其中二百五大概全中國人都懂得，阿木林是上海話，十四點則表示比十三點還更多一點，至於三八阿花則是台灣話。反正都是罵人顛倒糊塗的意思。如今回想起來，他們只不過是言語有一點誇張、行為偶而脫線而已，算不得是精神病。反倒是幾位平日不惹人注意的正常人，突然爆發失常的舉措，一旦爆發後，就很難再恢復正常，家人因之而承受的痛苦是外人難以體會的。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citeQzHaT
剛到台灣時，一些台灣人把所有的外省人一律叫做『上海人』，可能因為外省人大都是從上海搭船來的吧？我們這個村子裡真正是上海人的大概只有龍家，龍家夫妻很符合大家對『上海人』的印象，他們看起來比誰都時髦，龍先生時常穿著一身白，畢挺的白襯衫、白長褲，尖頭的白皮鞋，加上一頂白色的寬邊草帽。他中等的個子，一張和氣的圓臉，嘴角總戴著一絲微笑，在營業處裡當一名科員，安安份份的上下班。龍太太是位惹人注目的女子，她並不是怎麼樣特別的漂亮，稍胖的身材，方型的臉兒顯得寬了一點兒，一頭蓬鬆鬆的長髮散在肩上，只在耳朵上方用花夾子夾住，有時興致來了，會在鬢角戴上一朵從竹籬邊摘來的大紅花，從花心伸出長長的花蕊不住的顫抖著，花粉經不住抖動紛紛跌落在她的長髮上，她嬌嗔道：「唉唷！要死了！」扯出衣襟上的手帕把花粉撢掉。她是個挺愛熱鬧的婦人，一群太太們聚在一起閒聊時，她的話不多，只是很愛笑，有時毫無來由的就聽她一個人發出格格的笑聲。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朝四周迅速掃一遍，生出一股媚態。太太們覺得她很和氣友善，男人們覺得她有幾分撩人。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PZqCLDDAR
那幾年政府推行強身運動，每天早上七點半鐘，全體員工在大操場集合做健身操，由小學部的程老師帶頭，程老師站在一個三尺高的木台子上，「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兩三百人聽著號令踢腿、彎腰的動著，場面煞是壯觀。剛開始的幾天，眾位太太覺得新奇，一個個抱著小的、牽著大的站在四周看著。做體操的人們安安靜靜，四周圍觀的人群七嘴八舌的說個沒完。場中那些肥胖掂著一個大肚子，因而無法彎腰的；瘦得兩腿好像合不攏的兩根竹竿似的，平日深藏不露的怪模樣都露了餡兒。太太們忍不住拿手帕捂著嘴笑個不停，唉！別家男人原來是這個德行！新奇感維持了不到一個月，圍觀的人漸漸少了，場邊只剩下三四個太閒的人，其中一個就是龍太太。她把兩個五六歲的兒子留在家裡繼續睡覺，自己每天興致勃勃的去看做體操。當然她最主要的是看自己的先生，順便把其他的男人瀏覽評審一番。一天看過早操後，在菜攤前遇見了趙太太，她大聲笑著對趙太太說：「唉呀！我看這幾百個人裡就數妳家先生長得最白了，他怎麼這麼白呢？那雙腿呀！不但白，而且沒有一點汗毛，真是比我們女人家都白細得多。」菜攤附近的一群太太聽到她的話都停下來望著她們，舊式的趙太太沒料到有一天會在大眾面前聽到別個女人這樣談丈夫，一下子脹紅了臉，乾笑兩聲回答說：「大概是太久不曬太陽了！」龍太太並不同意這個答案，更不想快快結束她覺得有趣的話題，她說：「哪會是這個原因！大家還不是一樣沒曬太陽，他這皮膚真好！平日只看他模樣兒長得俊，不知道身上還這麼白，這叫什麼？對！對！這就是天生麗質。」沒等她說完，趙太太顧不得還沒買完菜，就提著籃子落荒而逃的跑回家去了。晚上，趙太太把這事告訴了丈夫，這時她已經不覺得難堪了，反而是笑個不停，趙先生聽了放聲大笑說：「這女人有毛病，真的，哪有女人說得出這種話？難不成她有心移樽就教？」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5b8jGbRc6
龍太太也注意觀察做體操的女性員工，女性員工只有十幾個人，最引她注意的是孟小姐。孟小姐時常缺席，她平日總是睡得太晚，早上起不來；若是來了，一定是穿著一身紫色的運動服，及膝的短裙把兩條美腿顯得更長，少了平日上班時掛在胸前的眼鏡，似乎少了幾分嚴肅、幹練，卻添了一點天真、嫵媚的味道。她站在那排女性員工的最前面，畢竟她是職位最高的。她跟慣常一樣不大理會人，自顧自的做完就走人，龍太太注意觀察著這特立獨行的女子與自己先生之間的互動，她發現他倆之間連眼神都不曾交會過。心裡覺得放心多了，但是這個放心沒維持幾天，她忽的疑雲大起，怎麼可能？一定是刻意避開，別個男人有意無意總會把視線投向孟小姐，獨獨他沒有！他為什麼要閃躲？兩人要有多大的默契才能做到這一步？這一想驚得她冒出了一身冷汗。幾次在家閒聊時，她故作無心的提起孟小姐，說她挺漂亮的，龍先生不置可否的說：「還可以啦！只不過人家學問硬是要得！不管是會計還是英文都是瓜瓜叫！」他說這話是沒有把孟小姐當異性看，聽在龍太太耳朵裡卻是有著極度的傾慕之意。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C3WqKjdbl
四十一年正月初一早上，龍太太坐在梳妝台前仔仔細細的化了妝，在抽屜裡找出一對珊瑚耳墜子戴上，在穿衣鏡前左照右照，搖搖晃晃的耳墜子美是美，可惜那紅色還嫌太淡了，與唇膏的紅色不太相稱，於是她又翻箱倒櫃的找出一朵紅絲絨做的海棠花戴在髮際。從衣櫃裡拿出那件大紅緞子的繡花旗袍穿上，這衣裳真是有一點嫌小了，三個月身孕的肚子已顯得很突出。於是她又找出一件白色的披肩披上，長長的披肩繞過手腕，垂在前面，剛好遮住了肚子，再瞧瞧鏡子裡的人，嫣然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她的心這才略為滿意。忽然聽見院子外面傳來嘰嘰喳喳的談笑聲，知道是那群太太們來了，她急忙跑了出去。邵太太扯著那高八度的嗓子笑道：「唷！瞧瞧我們的妖姬美人兒！白光都沒得比啦！」大夥互道恭喜，看來各家太太都費心打扮過，大家一起往前頭食堂走去。中途陸陸續續有人加入，最後竟成了一個三四十人的隊伍，所過之處留下一股胭脂花粉的香味兒。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QGk12KjbG
那時新年團拜的地點是在食堂裡，這食堂原是為住在市區裡的員工設的，他們中午不能回家吃飯，就在這裡包伙。這地方很寬敞，可以擺上七八張大圓桌，這天何水金叫工人把圓桌收起來，在四周佈置了一圈鋪了白布的小方桌，桌上放著一盤盤的糖果，正中間有一張小圓茶几，上面擺著一盆花。團拜大約十點鐘開始，董事長家住台北，他一個月頂多在高雄住上十天，碰上節日一定回家去。總經理住在高雄市區，每日上下班有車接送，過年放假他在家休息，等團拜完畢後，會有一輛車載有意去向他拜年的同仁到他家，這每年一次的車子總是擠得不得了。既然他倆不來，就由年歲最長職位最高的路先生主持，他先向同仁拜年，說些喜慶吉祥的話，他的聲音很小，而會場裡非常吵，即使最靠近的人也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只見他微笑的朝四周拱拱手，不再說話了。眾人知道儀式完畢了，男男女女三五成群的各自聚在一起高談闊論起來，為了讓身邊的朋友聽見自己的話，都把聲音放到最大，結果吵的連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工頭何水金走到門外大喊一聲：「嬰仔！來拿糖呀！」一霎時，原本被擋在外面的小孩們衝了進來，大呼小叫的一陣亂，盤中的糖果一掃而空，幾個幼小一點的孩子沒能搶到，失望的環顧四周，忽然發現幾顆掉在桌下的糖果，趕快一個箭步跳上去撿起來，天真的小臉上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IRFXztJrv
鬧哄哄的團拜一會兒就結束了，事務課長司徒先生將兩隻手掌放在嘴邊，做成個喇叭狀，大聲的對眾人喊道：「車子來了！要到總經理家去的就趕快上車！」這下子又是一陣亂，到總經理家去並不是什麼有趣的事，但是除了幾個特立獨行的人之外，誰敢不去？而車子載不了那麼多人，所以只有捷足者才能先登。太太們多半不去，但是龍太太黏在丈夫身邊想跟他一起去，他推了她一下說：「車太擠，妳別去湊熱鬧了！萬一被人家撞著了挺危險。」一旁的季太太過來摟著她的肩說：「去那兒有啥好玩？來！咱們打個十二圈去。」龍先生隨著人群擠向車門時，又回頭對妻子說：「別坐太久，知道嗎？找個人撬夥，輪著玩！」龍太太看見丈夫雖然擠進了車子，卻沒有位子坐，只能站著。從車窗看去，他正滿面笑容的低頭跟坐在面前的人講話，那人是孟小姐！她覺得好似腦門子上受到重重的一擊。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FCFjEmgsj
快到中午時，車子從總經理家回來了，龍先生進了家門，看見妻子和衣躺在床上，他先脫掉西裝，再解下領帶，然後坐在床沿上一邊脫襪子一邊問說：「怎麼了？不是說要打牌的嗎？」龍太太忽地坐起身來，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一雙大眼睛定定的注視著他。他困惑的說：「出了什麼事了嗎？跟誰生氣呀？大年初一一定要高高興興，這一整年才會順當！剛才妳沒跟著去真是太對了，車子擠不說，總經理家裡更擠，連張椅子都搶不到坐，唉！簡直像難民似的。」她聽了這話把嘴唇一撇，目光移開去，說：「哪有那麼慘！只要能跟心愛的人兒在一起，魂兒都樂飛了，你說是不是？」他倒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麼。但是那股酸味兒撲鼻而來，不能不有所反應，他氣惱的說道：「到底是誰惹妳了？講些沒影的鬼話！開年第一天就想找架吵，是不是？」她索性放開嗓子嚷道「對了！我說的當然是鬼話，哪像人家英文都說得瓜瓜叫！有本事就去追呀！反正她的男人一大串，再多你一個也不妨。」龍先生愣了好一陣子才嘆道：「妳是不是瘋了？人家是有丈夫的，亂說沒根沒由的瞎話，妳不怕人家告，我還怕哩。」看看她滿面淚痕，心中又氣又憐，耐著性子過去摟摟她說：「不要胡思亂想！這對胎教不好！」說著在她的面頰上輕輕的親了一下。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83gUKCDK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