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逃難到這個小島後,在外省人的圈子裡,有很大一部份人是把移民國外當作是人生奮鬥的目標的。而所謂的國外當然是以美國為第一選項,別的國家也不妨考慮一下,總之能離開台灣就能遠離戰爭,「血洗台灣」的口號使人難以安枕,戰亂讓人再也不能安土重遷。好在經歷了抗日戰爭的苦難,我們父母那一輩的人已經習慣四處流亡的生活,「故鄉」只能放在夢中,難得有時與同鄉聚會,聽聽親切的鄉音,就覺得很安慰了。
初到台灣的二十多年中,誰都很難離開這個地方,這種近乎「裹脅」的治國方式可能不是某一個人發明的,但是卻是許多統治者喜歡發揚光大的。缺乏自信的統治者把國家弄成一個大牢籠,使出去了的人再也不肯回來。
宿舍裡第一家出國的是沈家,沈先生以技術人員的身份受聯合國文教組織之聘到巴基斯坦去工作。那時多數人都沒聽過這個國名,小荃的爸爸告訴我們:「那兒可比這裡還糟得多,那是打印度分出來的一個窮得要死的小國。」沈太太的人緣不錯,她會騎腳踏車,買了一輛舊車子,騎車到前鎮市場買菜就方便得多,所以有些不想走遠路的太太們有時會拜託她代買一斤肉或者一條魚,她也總是笑咪咪的答應。沈家有三個兒子,最大的才上幼稚園,他們都跟他們的爸爸一樣,長著一個方形的頭,一張尖下巴,笑起來好像很害羞似的。當時宿舍裡這種年紀的小孩最多,想來他們就是所謂的「戰後嬰兒潮」吧!這三個男孩都很乖,從來沒有惹過什麼禍。沈家要走的消息傳開後,趙太太也跟丈夫談起這件事,她問:「聽說那裡很苦耶!老沈幹啥要去哩?」趙先生說:「唉!先去了再說!他們不會在那兒待多久的。從那裡去美國就容易得多了!」趙太太識字不多,沒什麼地理概念,她說:「喔!那裡靠美國很近,是不是?」趙先生聽妻子這沒常識的話,不由得大笑起來說:「妳呀!什麼都不懂!那裡離美國更遠。只不過那裡沒有人卡住你不許走!」她這才恍然大悟。
沈家走了之後,接著斷斷續續的又走了好幾家,不過他們都是以留學的名義出去的,這幾家有幾個共同點,先生都是學有專長的技術人員、孩子少、妻子的教育程度不太低。譬如蕭家,蕭太太據說是大學肄業,高大豐滿的個子,一雙極大的眼睛,老愛撒嬌似的朝人翻白眼,我第一次聽到「性感」一詞時,躍入腦中的影像就是她。從傳出蕭家要走的訊息後,過了半年他們才真的走了,這段時日裡卻發生了一件很悲傷的事。蕭家原有一個四五歲的女兒,一個三歲的兒子,俗話說:「一兒一女一支花」就是讚羨這種最美好的福報。美中不足的是那男孩天生是兔唇,上顎沒有密合,所以不能清楚的發音說話。蕭家夫妻想到在美國就醫非常貴,不如在台灣醫好再去。於是就帶兒子到高雄最好的醫院去,醫生一看就約訂一個星期後做手術,手術的前一晚,蕭太太就陪兒子住進醫院裡,孩子跟平常一樣歡歡喜喜的玩到睡著,媽媽可是擔憂得翻來復去不能入睡。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孩子進了手術室,夫妻倆守在外面,妻子忽然全身發冷,不由自主的抖個不停。丈夫只好握著她的一雙手安慰道:「別怕!這只不過是個小手術,不會有事的。」忽然手術室的門開了,一個醫護人員焦急的跑出來對他倆說:「不好了!停電了!」他倆一時呆在那裡,不知道停電有什麼嚴重性,接著主治的醫生很沮喪的過來告訴他們的兒子沒能救回來。原因是停電使得抽血、痰的機器不能運轉,那些血、痰都流進肺臟裡去了。這突然的噩耗把他夫妻兩震得魂飛魄散,幾秒鐘的寂靜後,蕭太太發出一聲極恐怖的尖叫聲,那淒厲的哀號穿過大廳,在迴廊中久久不散。她瘋狂的衝進去抱著尚是溫熱的兒子哭喊著。蕭先生也忍不住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掩面哭泣。對於這件意外,醫院只能表示很遺憾,並沒有做任何的補償。匆匆料理孩子的喪事之後,蕭太太幾乎沒有再出過門,她的心已經被活生生的挖掉了。謝絕了任何踐別宴會,他們一家三口悄悄離開了。二十年後,蕭先生曾以學人的身份回國講學,與老同事見面,提起那早夭的兒子,還是難掩悲痛之情,他說他們後來再也沒有生過孩子,他太太從那之後,心臟就有些不好,不能聽到一點點壞消息。
還有一家姓丁的湖南人,夫妻倆帶著一個胖兒子住在靠近側門的三等房子裡,那位丁先生很會唱京戲,天生一付白面書生的模樣,走起路來有點扭捏的味兒,有一回上台票戲,他在紅樓二尤中扮作尤二姐,那嬌媚的扮相真能顛倒眾生,無怪他一出場,就贏得台下大聲的喝采。丁太太長得白白淨淨的,臉上掛了一付黑框眼鏡,所以顯得有幾分書卷氣,她似乎缺少一點活力,動不動就說累了,時常躺在床上睡醒覺。他們家的兒子那時只不過三歲左右,一張特胖的臉,很像當時一種醬油「鮮大王」瓶子上貼的商標,於是我們都叫他鮮大王。這胖娃娃很可愛,也許是平日缺少玩伴,難得有人跟他玩一下,他就興奮得大聲尖叫,在地板上亂跑,一雙肥腳把地板敲得咚咚作響。他媽媽總是出面喝斥道:「好啦!好啦!不許再瘋了!不然夜裡又會作惡夢!」
丁先生也打算去美國留學,他看進行得差不多了,就向廠裡提出了辭呈。不料事情臨時又有一點問題,他們要延後半年啟程。可是工作已經辭掉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他的一位老同學在台北三重埔開辦一家小型化工廠,邀他去幫忙。於是他們一家三口就揮別了高雄,搬到三重埔暫住。他們走後幾個月,就在大家漸漸不再想起他們時,傳來一個使人震驚難過的消息,丁家小胖子鮮大王死了。教人難以接受的是他並不是病死的,他是從幼稚園放學回家後,到工場去找爸爸,失足掉進鹼鍋裡而喪命的。誰無兒女?這駭人的新聞讓許多曾逗弄過他的太太們說起來就掉淚,田老太太罵道:「這懶娘們兒!不像個話!她幹啥不照顧好孩子?」趙太太覺得事情沒弄清前,不能亂責怪人,她說:「真是太可憐了!這種事不是就像活生生的把人的心揪掉嗎?」巴太太有著獨家消息,她說:「聽說丁太太是因為懷孕害喜,成天吐個沒完,孩子放學回來時,她癱在床上起不來。」田老太太啐了一口道:「呸!害喜?哼!誰沒生過孩子?投胎當個女人就得生孩子。懷了孩子就不能動了?又不是懷了皇上的龍種!一個個都是寵出來的,把自己尊貴像娘娘似的。」老太太認定女人生孩子應該與母雞下蛋一樣簡單,算不得是什麼偉大的功業。後來聽說丁家夫妻帶著破碎的心離開了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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