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有一位班姐姐是我們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人物。從貴貞口裡常聽到她的事,貴貞時常向我們炫耀她的這位大朋友,說她是如何如何的漂亮,有很多美麗的衣服,又會唱戲、又會唱歌。當然追求的男人是絡繹不絕,風光得不得了。貴貞決心等過幾年自己長大了,要像她一樣令人迷戀。她們住在小港紙廠,我們無緣得見,只能聽貴貞的吹噓。其實在那個特殊的時代,每一個外省的未婚女子,都有一大串的追求者,稍具姿色的簡直像鳳凰似的被捧上天。這種不平衡的局面一直持續到民國五十幾年才改變。
改變的原因有二,一是以前的小姑娘們紛紛長大了,不缺貨源。二是男人們醒覺了,省籍觀念漸漸淡了,何必一定要娶個外省女人?不過在民國四十五六年時,情況對想結婚的單身漢是很不容易的。宿舍裡傳出了一樁喜訊,青年工程師原先生追上小港紙廠的班小姐了,不久就要訂婚。有幾位太太特別的高興,原來她們跟班家是舊識,抗戰時期曾一同住在貴陽,楊媽媽說:「說起來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月虹才不過十來歲哩!成日跑到我家纏著我教她織毛衣,那時就是個美人胚子,長得白裡透紅,一對辮子又粗又黑,嗯!確實是漂亮。」姚媽媽說:「月虹不只是長得漂亮,一張小嘴頂會說話了,把她老子哄得乖乖聽她的話。有一回老班喝了酒,很得意的跟人說他這輩子沒啥成就,只有生了這麼個乖巧貼心的漂亮女兒教他很滿意。」楊媽媽笑著表示同意,躊躇了一會兒,她壓低了聲音說:「她娘可不大喜歡她,說她太現實,平常在家裡從來不把媽媽和兩個弟弟放在眼裡,在紙廠做個辦事員,掙的錢從來不肯花一個子兒在媽媽、弟弟身上,只替她爹買酒呀、煙呀!」田老太太聽了就笑起來說:「唉唷!這個做娘的敢情是吃女兒的醋吧!」
原先生和班小姐的婚禮就在食堂裡舉行,平日樸素的食堂四壁掛滿了喜幛,放眼望去,一片紅通通,金光閃閃的,真是喜氣四溢。食堂實在擠不下十幾桌的酒席,只好擺了幾桌在外面空地上,在臨時架設的大燈照耀下,一群蚱蜢不請自到的來湊熱鬧,眾人忙著吃喝之外還得分神趕蟲子。子弟小學的那架風琴被抬了過來,請一位女老師彈奏起結婚進行曲,首先進場的是六歲的鍾小弟,這個肥頭大耳的小男孩端著一隻盤子,盤子上面鋪著一塊紅綢布,在紅布上面放著這對新人的圖章。可愛的鍾小弟在眾人的鼓掌聲中走到典禮台前站住,接著原先生進場了,他本來就是個漂亮的青年人,這天穿上新西裝,新理的頭髮梳得又光又亮,顯得有些緊張而不自然。最後新娘子由她父親牽著進場,她一直低頭注意自己的腳步,想是怕踩到婚紗跌跤吧。隔著一層白紗,眾人看不見她的容貌,心裡都急著想看看她到底有多美。
婚禮進行了很久,證婚人、介紹人似乎都有話要講,可是沒有人想要聽。整個場子都很吵,小孩子開始不耐煩的騷動著,媽媽們只好用眼神瞪著自家的調皮蛋,不許他們太放肆。好不容易典禮結束了,終於可以上菜吃飯了,那個時代物力艱難,各家日常的吃食都不豐盛,所以吃起酒席來個個不落人後。每一道菜一端上桌來立刻風捲殘雲似的一掃而空。吃到一半,一對新人和主婚人到各桌敬酒謝客,只見新娘子鵝蛋臉兒,挺直的鼻子配上一張小巧的嘴,確是名不虛傳的美人兒。她大方的微笑著向賓客舉杯,完全沒有舊時新嫁娘的羞澀。她的父親高胖的身子,頻頻朝大家點頭稱謝,也許是多喝了一點酒,他的臉很紅,連那禿了的前額都泛著紅光。她母親只是沉默的跟在後面,她看起來就是一個傳統的舊式婦人。喜宴過後,一對新人啟程往日月潭去旅行,在宿舍裡這也算是開風氣之先,以前誰都沒聽過「蜜月旅行」這檔子事兒。
新婚的原家夫婦分得池塘邊的一幢宿舍,不過他們只住了兩三個月就把門鎖了起來,原先生申請到美國去留學,新娘子回娘家暫住。據說他能出國留學,新婚妻子的資助功不可沒。在當時,單身漢申請出國留學是不可能批准的,政府不管你是不是人才,只怕你一去不回頭。兩年的相思之苦在外人看來一晃即過,原先生拿到美國的碩士學位回來,如同唐三藏自西天取經歸來,立刻身價百倍,職位上連跳兩級。那間上鎖的屋子打開了,佈置成一個粉紅色的「愛的小窩」。每到黃昏,就見這對愛侶手牽手四處散步,濃情蜜意的儷影不知羨煞了多少人。
美麗的原太太白天獨自一人在家覺得挺無聊的,於是每日午飯後她找了幾位太太來打牌,在牌桌上大家很快就混熟了,也漸漸見識到她的現實和厲害。她對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態度,職位高於她先生的,她會準備一杯好茶,別人就免了。職位低些且看不出有高升可能的,她就更懶得理會。她這層次分明的作風教人受不了,其中最難過的要數楊媽媽和姚媽媽兩位。在她們心裡是把她當晚輩看,而她早把兒時的情誼忘到九霄雲外了。在她的眼中,她們不過是她先生屬下的太太,她也不再稱呼她們什麼媽媽,而改稱「楊太太」、「姚太太」。對她們的先生也是由楊伯伯、姚伯伯改成楊先生、姚先生。到後來,原先生的位子更高升了,她索性叫他們老楊、老姚。兩位媽媽氣惱不過,就在背地裡數落她,巴太太笑道:「氣這幹啥?真是的,妳們不想想是什麼時代了?人家外國人管自己的爹娘都能叫名字哩!」楊媽媽聽了更氣,她說;「那是畜生!我們是中國人啊!俗話說『山高遮不住太陽』。哪能這樣現實?」說了一頓氣話也沒能改變事實。
原太太的小弟弟唸高中,從小港的家上學比較不方便,於是他就寄居在姐姐家裡來,原家的女佣對外人抱怨說:「她家的工作太難做,每天替弟弟裝便當的時候,太太總是叫我少裝一點,說是不要浪費,她弟弟吃不了那麼多。等一下弟弟又來告訴我要多裝一些,說他快餓死了。唉!難做!」一天原太太的弟弟要求多加一個蛋,他說只吃青菜、豆腐太沒營養,原太太把眼睛一瞪,罵道:「喂!搞清楚啊!你花的可是我的錢呀!」不久她弟弟就搬回家去了。有一天原太太在趙家看趙太太烹魚,見那條魚又大又新鮮,就對趙太太說:「下一回妳若是再看到有賣這種魚的,拜託幫我代買一條。」過了兩天,趙太太果然看見市場有這種魚,她想起自己答應過原太太的話,就買了兩條。回到家後,抽空拿了一條送到原家,不料原太太說:「唉呀!真不巧,我先生今天晚上有應酬,他不在家吃飯。這魚我就不要了。」趙太太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是個傻瓜。她扭頭就走,回到家裡用鹽把魚醃起來,那時大家都沒有冰箱,不醃的話,一定會臭掉。
四十九年冬天,從台北來了一位小姐,暫時在小媛家借住幾天,她是到高雄來結婚的,婚禮預訂在三天後舉行。幾位太太聽說她來了,就藉口過來聊天,瞧瞧準新娘子。原太太手拿著織了一半的毛線也來湊熱鬧。她們問這位小姐的未婚夫在哪兒工作,她答說:「他是煉油廠工程師。」大家就表示在煉油廠有很多熟人,於是就請教大名,她很老實的說了,只聽原太太噗嗤一笑說:「是他呀!」那小姐很敏感的盯著她看,她欲言又止的停了一下,接著格格的笑說:「唉!沒什麼!沒什麼!以前大家都是熟朋友嘛!」這位準新娘馬上覺得不痛快,回到房間躺下,小媛那時已是大學生,見情況有些不對,立刻跟了進去,看見她正在抹淚,就坐在床沿上說:「別聽她的,她自以為美極了,只要是個男人就一定會追她,我猜他們頂多只是認識罷了!」過後小媛跟母親談起這事,母親說:「這是不值得氣的,說來快四十歲的人了,追過的小姐數都數不清,就算曾經追過她,又有什麼不得了?」小媛辯道:「原太太說話的那個樣子,好像人家是撿她挑剩的次級品似的,誰聽了都會不舒服。」
班老先生大概是在民國五十年過世的,那年他才六十出頭,還沒有退休,因為事出突然,他沒有留下任何遺言。人事室的經辦人員找出他的資料,發現他填寫的撫恤金受益人是女兒,於是原太太就理直氣壯的把錢全部領走,對於寡母、幼弟日後的生活完全不理會。她這種豈有此理的作風引起眾人的議論,不過也只僅僅只是「議論」而已,誰又能拿她怎麼樣呢?反正笑罵由人。聽說她的母親後來到一位國大代表家裡去幫傭,人家待她很好,小孩子都稱呼她「班奶奶」。兩個弟弟也自立自強的唸完了大學,十年後,大弟弟結婚,那時原太太很有幾個錢了,她盛裝去參加婚禮。新郎一見她來了,怒氣沖沖的告訴幫忙的朋友,若有她在場,他就要取消婚禮。事情弄得很僵,最後只好由幾個年青力壯的朋友硬把她架走,婚禮才得以進行。趙太太感歎道:「做人做到這樣,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原太太在民國五十一年生了一個男孩,這孩子長得好似粉雕玉琢的,任誰見到都會喜愛。大家不禁要懷疑老天爺為何獨獨對原太太特別厚愛。她生了兒子之後,更肯定自己的優秀與偉大。原先生對她的貢獻也十分感激,為了表示這份赤誠的感恩,他首先主動戒了吸煙的壞習慣,如此讓兒子有清新的空氣,又能省下一筆開銷。她進一步的縮減了他的零花錢,那時他每個月的月薪大概是一千二百元,而他隨時身上能搜出十元就不錯了。不過他毫無怨言,他知道妻子在理財方面比他在行多了。原小弟四歲時進了幼稚園,第一天上學,原太太親自送他到幼稚園去,很慎重的把那位新來的助理叫到一旁,對她說:「妳要好好的看顧他喔!妳曉得我是誰嗎?」見那助理一臉茫然的樣子,她板起了面孔說:「妳給我聽好!我先生是副廠長!快四十歲了,就只有這一個孩子!所以他跟別個孩子是不一樣的,聽懂了嗎?他膽子小,要是不小心犯了錯,妳只要罵罵旁邊的孩他就怕了,千萬別處罰他!」當她訓斥那位助理時,幾位年輕的工人太太站在一旁,也都恭逢其盛的聽見了,一時間傳為笑談。巴太太說:「嘿唷!幸虧只是個副廠長!要是當上了總經理、董事長,那別人還能過日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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