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馬格非王國,非時曆七百年,六月十九日。
今夜的月色實在無比寂冷,密實的烏雲將之層層覆上,似是不願再讓其見到天下的一切。整個自然界中,每一種物種都會為了各式各樣的原由而互相爭鬥,牠們或可能沒甚目的地予以頻繁的騷擾,或可能纏戰至一方死亡才願意罷休,儘管雙方爭得如何兇猛,至少都會停息於一個特定的無意節奏之中。
——但人類不一樣。
——其中的魔法師又更不一樣。
誰能料知,魔法師之間會為了彼此理念的不同,將痛苦強置於他人完好健善的身軀和溫柔淑慧的心底,並在事後「名正言順」地宣稱,這一切都是為了下一個新開始所必經的轉變與改動。
這種大言不慚的態度,就連無辜、中性的石雕建築群也不被放過,它們以居所和安全為目的被建造,以保護和侵入的立場被圍擊,最後,再以不留後憾、禍根作理由,被各式力量果斷地摧毀。然而,如同被緊緊藏掖的深黑天空,其背後仍有無數星星不顧一切、依舊各自努力地閃耀著自身光芒,在一個不易被他人察覺的區所暗角中,也仍有一份心意正在拚搏出一道生口。
「呼——呼——呼——」
一道道慘重的喘息像是逼近死亡的最後一口氣般,被強制地吸了之後再吐、吐了之後再吸,而隨著呼吸所跨出的弓步,也正如或崩落於周遭、或砸散在自己頭頂、臉頰、眉睫、脖頸、肩背等處的落石,踩下之後,便形同移山般地難以再次被提拉起來。儘管這副手腳的使用者,每一個剎那的舉動都是灼打盡生命極限,才能換得對身體下一道指令的實施,然而他的眼神深處,仍是灰燼中堅定不移的明火,除了自己,沒有任何條件能夠使之熄滅。
這層道理,更也是同樣套用在他肩背上的男性遺體與雙手手中所抱擁的女性遺體,對他而言,沒有人有任何資格將他們從這個世界上抹滅,當然,也沒有任何人有任何足夠的立場或理由來決定他們死亡的地點。打從他們失去生命光輝的那一刻,對他而言,這個世界就已經連狗屁都談論不上,不要跟他說這世界還有什麼愛與溫柔、還有什麼其他事物值得自己探索和珍惜,光是他們兩人的死亡,他便已經失去對這個世界所有認可與不認可的價值。
相較於背上的傢伙,他認為,生命就是一場永無止息的殺戮與追逐,只有在其中努力過活,人才能找到一個永恆的出口;但那個白癡總是跟他說,生命之所以恆為生命,在於相信自己的內心,同理人也是如此,因為人擁有能夠製造出千奇百幻事物的心,並且一邊相信、質疑、反覆確認答辯,又一邊試著抹除、探尋、猶疑於外頭吸收的概念與天生所擁有的本性之間揀選,擁有這些心的活動和過程,人,才能恆為「人」。
「噗嘖——」一想到那個白癡每次說出這種道理時,那副認真的嘴臉,那雙清澈的眼睛,他就忍不住噴出一口唾沫,只不過他現在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和口水,去完成現在想要做出的舉動,他只能偏近乾咳地擠吐出一絲空氣,然後隨著吐出空氣後的吸換,刺朗朗地嗑進一口細沙,就算他想要因此罵聲髒話,嚴重顫抖的雙手與臂膀卻將全部的精神和專注拉回至懷中那具不堪辨認的女性遺體身上。
她是他心中最強韌的女性,也是最讓人為之欣賞卻頭疼不已的女性。她就跟他丈夫一樣,喜歡用自己的人生道理去解釋別人的行為,只不過她不同於她丈夫,她丈夫喜歡用那張吵死人的嘴巴和單純的眼睛說話,她則是喜歡用身體的實際行動表達。就算他跟她丈夫千方百計、苦口婆心、想方設法地要讓她避開這場災禍,並且極力撇除讓她參與這場毫無意義的爭執之任何條件和理由,她就是有辦法憑藉那副天生的好勇體質以及簡短直接的話語,讓兩個雞婆的男人閉嘴——
「即使妳帶著即將出生的孩子?」那天晚上,他完全不留餘地地質問道。
「我們是家人。」帶著與他同樣不留餘地的表情和自信,她硬氣地回道。
「家人不管到哪裡都是家人。」她那些總是聽來不講理卻包含著某種實質道理的回答,讓他極度無奈又氣憤,「但能不能請妳先保護好自己,保護好這個無辜的孩子,別讓我們到時手忙腳亂好嗎?」
「閉嘴!麥特斯!」她放聲喝道,並挺著那顆圓滾得像是要垂落的大肚子走到他面前,「你以為你想活就能活?想死就能死?」她直利地盯著他,「這個世界,沒有那麼簡單!」
「我們可以讓它變簡單。」面對她強硬的氣勢,他絲毫不讓半分,像是極力維持理智般地冷應道。
因為他絕對相信,自己的理由絕對是站在最穩妥的基石上。
「只要妳、跟妳的孩子,到安全的地方,等我們。」他刻意將詞句拆開,留住每一個重點地沉緩道。
「等你們?」她特意尖銳地反問道,並學他將詞句拆開,一段、一段留下頓點地說道:「我、跟孩子、在安全的地方,」像是加碼般,她更使上肢體比劃,配合著那些詞句,「你們、在這裡、拼生死。嗯?」
「這是魔法師之間的事情。」他沉下臉來,幾近低吼道。
只可惜,他的警示看來並不怎麼管用,因為她似乎由此找到了空隙,隨即將它抓緊並不甘示弱地回擊道:「我的先生、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公公,都是魔法師。你說,這都跟我沒關係嗎?」
「小梅,妳明知道我的意思——」
「我的孩子,將來可能也會成為魔法師。」現在的她,像是站在比他更穩固的基石上,沒有任何人、任何道理能在這裡擊敗她。「所以,我要留下來!」
「妳留下來是可以,但孩子的問題——」
「我們已經說好了。」她理直氣壯地看向她丈夫,那個從頭到尾一聲不吭、只是在旁默默苦笑的笨男人,而同時,也是他從小就一直相處至今的最親密的摯友。
關於這項問題的狀況、可能出現的問答和討論、經過激烈爭辯或冷靜分析而得出的結果等等,對於早已深諳彼此的兩人,僅僅只是一個投去的眼神和另一個回遞的眼神,便已完成所有言語上的解釋以及心緒、情感上的表述。這對他而言,理解的過程雖然像是呼吸新鮮空氣一般簡單、而且理所當然,但是,接受與承認的過程卻比登天還要困難。
——他已經忘了,當時是怎麼對兩人吼出自己對那項決定的感想,也記不得,自己為什麼就這樣放著兩人離開,讓他們獨自面對排山倒海的困鬥。他只覺得,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根本讓人來不及準備,他只是在事發的當下,和那個白癡晃過幾次短短的照面而已;而她,不僅連一面都沒見到,還無從得知殺害她的兇手到底是誰,便什麼都沒能做到地、兩隻眼睛乾睜睜地面對那令人不堪直視的屍體……
他受過各式類型的嚴苛訓練;
他出生後的成長環境又是在快速且殘酷的你死我亡之間狹慎而過;
他從外處吸收的知識並不算少;
相較於同齡者,他親身體驗過的經歷也算是更為深刻而勞苦。
可為什麼,在面對心愛的人們以如此背諷的方式逝去時,他的內心竟是何其困感乏力而無助?
這個懸掛天邊卻無從詢答的問題,本該是由他幾近溶解的肢體,一步步實打實地探得答案的些許蹤跡,但是,偏偏在這時候,一道沉重的踏步毫無顧忌正於碎裂、斷截邊緣的青瑩石地板,蠻硬地踩擋在他前方的去路上。
「卡西楚。」一位拄著長木杖、身披青灰色長袍的乾瘦老者對著他叫喚道,語音結尾處,似乎因為失去節奏的呼吸而緩緩回喘了口氣。
他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瞪向那名老者,然而顫抖至極限的雙手竟在這時接不上氣地墜落,他立即以意志力強迫那雙孬性成痴的手,不管將會動用多少破裂的血管、繃緊至近乎斷裂的筋膜,硬是在半秒內急停於接近下腹部的高度上,再以反射神經於微秒之內,跑完一系列訊息傳遞和執行動作的速度,命令身體接受配合地向前傾彎,護住懷裡的她。他擠盡全身力氣地大喘了口氣,又像是瀕臨死亡的溺水者獲救重生般,不論是肺部、氣管、咽喉、顏面肌肉等等,所有能用上的身體部位,全都操戈似地搬運出來,急忙搶盡周遭的所有空氣。
老者以一種看不懂他狀況的眉目神態,一手背放於後,緊緊地問了一句話,道:「孩子在哪?」
他依然沒有理會那老者的問話,應該說,他根本無心去關注那位老者所重視的事物究竟在什麼地方,因為單單只是他的身體狀態,就已經幾乎佔據他全部的意識和心力,再加上他懷裡的她,雖然她的面容算不上是安寧的靜止,就只是一般的死無生氣,他的指尖所觸、掌心所覆的結果,卻真實地傳知一項訊息:她這副看似完好的軀體,內裡的臟器和血肉,實則已溶糊成一團團如凝粥的疙瘩塊!對於這樣的她,他是絕不會再讓她承受任何多餘的碰撞!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哪怕僅剩一根手指,便沒有任何人或任何形式的力量能夠隨意憑藉那些擅自的理由來打擾她!
但是對此,那名老者一點都無從知情,或者,老者根本不在意他為何要將她緊緊守護,以及究竟要將背負的遺體帶去哪處。「卡西楚。」老者以嚴厲的語氣再次喚道,而背放於後的枯手正悄悄捻劃著幾筆手指,似是備著某種計劃地欲待欲發。
他深深緩吐一口長氣,維持著前彎擁護的姿勢,「你要的目的已經達成了。」於吸氣之前,將這句話一道且毫無停頓地說完,又於同樣深緩的吸氣之後,再順著相同步調的吐氣時,補上第二句話:「『普羅斯米亞』再也無法成為你們的威脅——」
語句尾處,正好和吐氣的結尾是同一處,也就是在這一處的時候,他繼續向前跨步,並將身體稍微挺直了些,讓腳下能夠繼續跨出正常的弓步,但為了背上的遺體,他還是保持著些微角度的駝身姿態。「沒有『普羅斯米亞』的世界,」他仍是以方才長緩呼吸的韻調,配合著一勁吐露出的話語補說道,「我等著看。」
自此之後,他和那位老者再也沒有任何交集,不管那位老者的姿態、神情、準備而出的言語等等究竟是何種,都已經不在他的眼中與心中,現在的他,一心只專注於將心愛的兩人帶離這個傷心處,哪怕最後會將這副身軀毀損殆盡,他也無所畏懼。
然而老者並不打算讓他無視自己而走,更何況他背上的那人是這次事件的導引核心,無論是死是活,其身負之價值,任何一點都能為這次事件的後續提供諸多可貴的訊息;因此背放於後的手指迅速捉劃了兩筆手勢,從他與兩具遺體身上隨即出現了數條細密的金橘色絲線,一頭源自他們的感官受器或是任何能夠留下痕跡的發源點——例如皮膚、汗腺、髮根等等;另一頭則個別或斷在空中、或停留於牆縫、或彷彿海葵或海鰻流軟般連接至老者面前,等待著訴說它們乘載的訊息,那些絲線又像是一條條網路通道或渠道,隨時能夠提供身體主人的移動蹤跡和活動狀態給那名老者知悉。
若先不論他的移動速度遲緩得像什麼一樣,單憑絲線所得知的狀態訊息,眼下要將他攔截或是捉止看來已經勢在必得,但不知為何,他的影子底下突然吐露出一條美得發亮的純黑色絲線,像是拱橋般,不帶任何猶豫地直落至老者的心間——這一通落,讓老者忽然渾身一顫,所有金橘色絲線遂即消失,而老者頓時如傻子般,愣站在原地,不再有任何動作。
關於身後老者的活動狀態,管他是生是死,他一點都不在意,現在的他,僅只專注在扛邁的腳步上,也專注於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笑的是,這個地方曾是他與兩人共同的家,卻也是最令他悲傷的最終之地,他所踩落的步伐,不再如以往地讓底下的青瑩石顯現出外頭的景色,那些青瑩石像是知曉如何分辨外人與自己人般,對於他的落腳點,只以乾淨和要動不動的裂痕回應之。
也許現在的他,已經被遺落在遠離這個世界的某一黑暗處,也許不再會有人記得他,也不再會有熱切的眼神關注他、認出他和惦念他,然而,即便是注定將會永遠孤獨,他仍然獻盡自己能夠做到的所有心力,守護他所珍愛之人,而正如這份恆定之心,對於煽引這起事件的相關者,他誓言必定會再回來,讓那些人一一付出相應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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