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初三刻,蕭家綢緞莊,客似雲集,人聲喧騰。
蕭子逸一個人坐在後堂面無表情翻著眼前帳本,心卻根本不在那些數字上。
今早在射堂自己那突然湧動的心緒是怎麼回事?鬧到這個時辰了他還是想不明白。
都活到這年紀,也算是慣見風月的歡場老手了,怎麼還會像個未經世事的毛頭小子一樣激昂衝動?簡直是墮了自己威名。
再說了,今早在射堂又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麼?
不過就是個跪在自己腳邊抹地的女人罷了。
不過就是白晰細膩、身段窕窈罷了。
不過就是腰肢纖小、柔若無骨罷了。
不過就是如夢如幻、若即若離罷了。
不過就是……
愈想著蕭子逸就愈是靜不下心來。
一晃眼八年過去,他都已經忘了這樣怦然心動的感覺。
蕭子逸回想起這些年來被他刻意忘卻的那個身影、那個名字。
曲瑤心。
那年,他二十歲,正是輕狂恣肆、飛揚跳脫的年紀,每天都轉著不切實際天馬行空的念頭,也總在做著很多魯莽衝動的蠢事,父親愈是阻止的,他愈是要迎頭衝撞,哪怕撞得滿頭包他也要頂著滿頭包放聲大笑,寧可遍體嶙傷也不想裹足不前。
跟著很快就認識了同樣少年、同樣滿腦子古靈精怪、同樣氣力無處發洩的朱選、丁詮、張定等人,臨安城裡慘綠少年的眼前風景因為這些知交同伴而變得色彩鮮明了,他們到處放縱冶遊,尋歡作樂,人生是無限的快意和美好。
然後是誰先提議的記不清了,樂著樂著他們就樂進了紅袖樓,那是臨安城中赫赫有名的妓館,萬紫千紅,風光旖旎。
初來乍到的少年們立刻就沉醉其間,各自歡快,然後他就見到了曲瑤心。
很多年了,他刻意不去回想,因為每想一次就是一次刻骨蝕心的疼,但至今他都記得初見曲瑤心時的悸動。
怎麼會有這樣出塵美麗的少女?
那年她不過十六,恰是破瓜之年,養在深閨人未識,卻已在妓館的教習下書畫琴棋件件皆精,全身上下都受著最好的照護,玉雪可人,顛倒眾生。
蕭子逸一見就知道自己遇見了命定的冤家。
在紅袖樓安排她梳攏的那場盛會上,曲瑤心遍體綾羅滿頭珠翠,端坐在軟紅帳中看著無數風流浪子爭送纏頭,只為成為她的入幕之賓。
最後是蕭子逸開口一擲千金,買下她第一次的接客伴宿,至今蕭子逸都記得當時鴇母龜奴們曲意奉承的嘴臉,同伴們舉酒祝賀的歡顏和其他浮浪子們妒恨不已的目光。
但他竟想不起當時曲瑤心的表情了——坐在那方軟紅帳後的她,也許根本面無表情。
然後,沒有任何人教過他,他也自然而然的知道該怎麼做,他在曲瑤心身上縱情地揮灑宣洩著無處釋放的精力,曲瑤心婉轉承歡的神情令他愛憐不已,過去荒唐乖張飛揚狂放的少年心性自此刻起得到了安置棲息之所,他的一顆心從此只在她身上。
但隨之而來的是無休無止的惴慄,曲瑤心被自己捧出身價成了當紅花魁,往後她必須像接待自己一樣接待其他人……蕭子逸拼命想著推遲那一天到來的辦法,但他能做的也不過是不停把父親交到他手上管理的舖子賺的錢往鴇母手上塞,只為了不讓她去接待其他人,只為了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終究東窗事發,父親知道他的荒唐作為後立刻帶了十幾個家僕到紅袖樓來找人,不由分說便把他架回家中痛揍一頓,他被打得半個月都下不來床,但他沒有害怕沒有後悔,只一心為她擔憂。
擔憂她一個人在紅袖樓無人呵護,擔憂沒有了自己她會被鴇母龜奴們為難,擔憂她被迫接待其他客人……只要想到這些,蕭子逸的心就比他那幾乎要被打折的兩條腿都痛。
然而事實是在他臥床休養一個半月的這段期間,曲瑤心早已經找到另一個恩客,那是餘杭門外的大地主,年近四十的錢員外,遠比毛頭小子的自己更有護花的能力和本錢。
從到蕭家來探望自己的朱選、丁詮和張定等人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蕭子逸不敢置信,他拼命央求朱選他們幫自己帶話給曲瑤心,要她別走、要她等他,若不是腿已折了他真的願意跪在她面前。
所有的傳話終歸石沉大海。
倒是由朱選他們口中得知錢員外也對曲瑤心讚不絕口愛不釋手,無數賞賜和禮物每日源源不絕由餘杭門外送到紅袖樓頭,前後兩位多金多情的恩客都對曲瑤心戀戀難捨,這更落實了她紅袖樓花魁的豔名。
蕭子逸每天咬著棉被落淚,無聲勝有聲。
他真的很愛曲瑤心,他也以為曲瑤心很愛他。
朱選他們天天來探望,說些不著邊際的玩笑話逗他開心,父親每天對他沉痛訓話,母親終日為他愁眉不展,就這樣他行屍走肉一般過了五個月。
五個月間曲瑤心全無音訊問候,倒是身邊又陸續換了兩位護花人,周老闆和李衙內,一樣是對她寵愛有加呵護倍至。
蕭子逸至此大夢初醒。
她的書畫琴棋、她的雪膚玉貌、她的嬌媚繾綣、她的可意承歡全是妓館教習得來的成果,那是手段,也是營生,從來都不止是因為他。於她而言,他和錢員外、周老闆或李衙內其實並無二致。
在朋友們的陪伴和鼓舞下蕭子逸努力讓自己振作起來,他找了父母痛陳自己罪過,順從父親安排接下家中十幾個舖子的經營,每天累得無暇他顧沾床就睡,他只能用這種方式把那段不堪回首的心痛回憶埋葬起來,一起埋掉的還有曲瑤心的名字和身影。
他甚至不恨她,至少那一個月裡她給了他一場瑰麗旖旎的夢境,他也毫無保留愛上了她,那樣全心投入去愛一個人的感覺很充實、很美好——只是夢醒之後的疼痛實在太過刻骨鏤心。
而後,一場時疫讓他父母驟逝,他接掌家業,開始面對遠房親族的攻訐、開始在沒有父親扶植的情況下和子言相依為命、共同持家……捐贈朝廷北伐資金和長達三年的守孝為他贏得美名也化解了危機,這倒不是心計,他樂意為父母守孝,只為彌補自己在他們生前沒能好好盡孝的遺憾。
三年孝滿,去蕪存菁的經營方式讓家產更加豐實,子言也在他安排下成了家,那是一椿誰看了都會覺得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的親事。
功德圓滿,他開始揣想自己所要的生活,從前那個飛揚跳脫的少年骨子裡並沒有改變,只是暫時退居心中一角罷了。
他渴望再遇到一個能讓自己毫無保留愛戀一場的女人,曲瑤心已經洗盡鉛華遠嫁他鄉,他再度回到紅袖樓,但一切開始不一樣了,有什麼不同他也說不上來,那些濃妝淡抹的女子,一樣精心雕琢、一樣曲意媚從、一樣在他身下喘息嬌吟,但是卻已無法再點燃他心中的熱情。
他慌了,從一個又一個女人身上抽身離開,從一家妓館流連到另一家妓館,他能從她們身上得到原始的快樂,女人們也愛戀著他的身體和他帶給她們的歡娛,可是他的心始終如古井無波。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當年曲瑤心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傷害也許遠超過自己想像。
他是不是再也沒法真心喜歡上任何人了?
有時看著子言和嬋娟恩愛和睦的樣子,他也會想,是不是乾脆順了溫三嫂的意,讓她先幫自己找個妻房算了,或許他也可能在婚後才愛上自己的妻子?可他又不敢,他怕自己做不好一個丈夫,也怕害了人家。
他開始放棄掙扎。
橫豎在別人眼中他本就是個無行浪子,一個浪蕩子流連煙花不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麼?他開始學會笑得清淺無謂、活得漫不經心,不期待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期待,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這樣的作法豈非讓所有人都更覺得輕鬆自在?
這一生就是這樣了吧。
直到今早,看著李香詞跪在那兒抹地的樣子,不知怎麼他就心緒激盪,他好像又變回那個臉紅心跳的二十歲少年,那怦然心動的感覺和八年前初見曲瑤心時一模一樣,雖然她們倆根本連一點相似的地方都沒有。
自己終於又可以對一個女人心動了麼?
蕭子逸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如此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像是手裡抓住了一隻斑斕的彩蝶,攢得太緊怕碎了,握得太鬆又怕飛了。
但這又會否只是自己的誤判?
蕭子逸自嘲地一笑,決定先不想那麼多,今晚在牡丹樓還和田老闆、吳六爺幾個人有飯局,侑酒唱曲的小娘也都請留芳館幫忙安排好了,只希望一切順利,談成這筆大生意,年底綢緞莊的進帳就能更豐厚。
他甩甩頭,強迫自己把李香詞的事先丟腦後,轉頭便叫了吉祥和馮掌櫃的進來,開始交待今晚牡丹樓宴客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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