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立雪廳中,暗香浮動,一室生春。
香詞一早開始忙活,讓山茶、荔枝等人收拾屋子灑掃庭除,又讓小蟬備妥幾道精心製作的菜肴細點,接著在春喜幫忙下於立雪廳中插花、掛畫、焚香,將屋子妝點得雅緻清新,就等著江煙柳來訪。
申時初二刻,江煙柳帶著海棠如期而至,香詞領著春喜、山茶和趙管家笑吟吟地接待,將兩人迎入立雪廳內。香詞和江煙柳一路閒話親厚異常,進了廳中敘座,香詞又讓春喜和山茶領著海棠到偏間坐著休息用些果子點心,待有傳喚再來服侍。
春喜、山茶、海棠魚貫離開立雪廳後,香詞笑著招呼:「姐姐久闊了,多日未見,甚是掛念。當日西湖的事虧得姐姐居中牽線引見曾覿,今日特邀姐姐來家一聚,一來是為和姐姐說說話,二來也是為感謝姐姐恩情。」
江煙柳左右看看立雪廳中佈置陳設,又看看桌前細點茶水,笑道:「妹子有心了,這廳中雅趣比起先前更為不同呢。」
「這裡難比姐姐居處華麗,我也就是盡心準備,務求賓主盡歡。」香詞笑道:「我先以茶代酒,敬姐姐。」
兩人飲茶,又吃了些細點,江煙柳笑道:「我引見曾覿不過是舉手之勞,且兼對浮翠園有利,哪值得妳這樣掛在嘴裡心裡的?要是最後這事辦不成,我可要丟醜了。」
香詞微微一笑:「姐姐又何必自謙,依我看這事已經成了,姐姐心裡也有數才是。」
江煙柳笑問:「怎麼說呢?」
「三年前陳俊卿上表彈劾,曾覿因而受逐外放,當時不過一年光景,今上就想召回曾覿,若不是范成大和周必大等人帶頭阻擋反對,曾覿也不至於在外流落三年之久。去歲陳俊卿罷相,今上才敢召回曾覿,卻也沒因此處置范成大和周必大,可見今上雖然寵信曾覿,但更倚重兩位大人的能耐。這兩位大人視曾覿為眼中釘,只要有任何對曾覿不利的醜事發作,他倆必然虎視耽耽,曾覿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
「的確,」江煙柳悠然道:「曾覿被召回朝不過半年,必然謹小慎微不敢有失,否則還沒站穩腳跟,只怕就要被趕盡殺絕。」
「曾敬這次在西湖邊捅下的婁子就是足以動搖曾覿朝中根本的大事,事發之後曾敬和紅藥不敢露面,極有可能是暫時隱忍打算伺機報復,但十日前曾覿介入此事至今這兩人再無消息,蕭家一切康泰,綢緞莊的生意還愈見興隆。」香詞啜了口茶:「我想這是因為曾覿得知消息後就立刻出手約制曾敬的緣故,對曾覿而言,與其冒著被政敵彈劾的風險幫著曾敬對付大少,還不如約束曾敬將風波化於無形來得合算——若我是曾覿也會這麼做的。」
「料不到妹子對朝中形勢原來也知之甚詳。」
「這點我不及姐姐多了,」香詞輕道:「浮翠園中往來的盡是達官顯要,姐姐必得八面玲瓏,對朝局波動肯定比我更為敏銳,所以姐姐必然早就料到只要讓曾覿順利見到大少,這事的結果就能底定,我們所要做的不過是等待而已。等也不會等太久的,因為曾覿自己會比我們還急著解決這件事。」
江煙柳不覺點了點頭:「妹妹說得的確很有道理。」
「但姐姐卻好似還沒收到曾覿那方來的消息?」香詞側著頭略一思索,又定定看向江煙柳笑道:「若不是曾覿有心釣著我們,遲遲不把結果說與姐姐,便是姐姐早已知道消息,現在釣著我們玩呢。」
江煙柳突然抿嘴一笑,風情無限:「妳可真是冰雪聰明玲瓏剔透,就這麼嫁給那傻子太可惜了。」
「他不是傻,只是關心則亂。」香詞還是微笑:「姐姐既這麼說,可是曾覿那方面有好消息了?」
「如妳所料,曾覿只怕是釣著我們呢,他必定早早就做下安排,卻不想讓我們看出他自己心焦,所以直到昨日才差人來告訴我他已把事情處理妥當,曾覿三日前就已讓曾敬離開臨安往鎮江去了,這一去,怕是三年五載都不會再回臨安。」江煙柳笑道:「等那傻子回來,妳讓他可以放心,找一日再做個東款待曾覿一番,這事也就圓滿了。」
「多謝姐姐相幫,如此一來大少就能放心了。」香詞雖然早料到事情必可順利解決,但聽聞江煙柳親口說出,也不禁鬆了口氣,又問道:「那紅藥呢,可有她的下落?」
「昨日曾覿就已差他府中家人把紅藥押到浮翠園來交給我處置,」江煙柳啜了口茶,淡淡道:「如我們所料,過去幾十天紅藥都在曾敬那兒。」
「看來曾敬對紅藥倒很有心。」
「那倒不是,曾敬只是怕紅藥若是被浮翠園或官府的人找了去,會把當日西湖上他對妳意圖不軌的事合盤托出,甚至把罪過全推到他自己身上。」江煙柳道:「曾敬也怕事情鬧大不好收拾,所以只好窩藏紅藥,畢竟只要我們找不著紅藥,口說無憑,曾敬就可以對那日的事來個打死不認。」
「……看來曾敬果然就只是個膽小怕事又糊塗的紈褲子啊。」
「說得很是。」江煙柳揚眉:「就是因為糊塗,才會被紅藥煽動做了混帳事;就是因為怕事,所以出了事也只敢窩藏紅藥——他若是再狠一點,讓我們永遠找不著紅藥,這事的真相也就各說各話,永遠石沉大海了吧。」
香詞自然知道江煙柳所指的「再狠一點」是什麼意思,只嘆道:「曾敬既已被迫離開臨安,當然不可能再護著紅藥,紅藥是浮翠園的人,曾覿順水的人情,自然就把紅藥交還給姐姐了,只不知道姐姐打算如何處置紅藥?」
「我已經處置了。」江煙柳神色自若:「紅藥當然欠妳一個道歉,但我想妳和他恐怕都不會再想見到紅藥這個人,正好我也永遠不想再見到她……」
想起「再狠一點」的方法,香詞冷汗直流,失聲道:「姐姐不會真的把她、把她……」
「想什麼呢,」江煙柳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我怎麼可能那麼做,我不過是命園中打手教訓她一頓,把她逐出浮翠園罷了。」
「這樣啊……」香詞暗暗鬆了口氣,卻也不知該說什麼。
江煙柳自顧自說了:「她雖然留下一命,往後日子只怕也難過了。」
香詞聞言心驚,忍不住問:「莫不是你們把她給打殘了?」
「怎麼可能,」江煙柳搖搖頭:「我們的規矩,妓子就算犯了天大的錯也不能打頭臉手足,就怕帶出傷來壞了她往後營生的根本。只是她是被逐出園子的,臨安城裡各大院子誰敢收她?以後也只能到下等的娼寮裡伴客了吧。」
「……娼寮?」
「那樣的地方污穢骯髒,一天不知得陪多少客,老鴇龜奴動輒打罵,怎麼等而下之的客人都有,裡頭的妓子簡直生不如死,更糟的甚至可能被賣到關撲攤上成為嫖客的賭注……啊,我在這兒說這些實在壞了風雅,不過這結果也不是誰害她的,哪行都有哪行的規矩,引誘自己的客人意圖淫辱良家婦女還畏罪逃逸,早在她犯了我們這行的大忌時就註定她接下來的路了。」
聽得江煙柳這麼說,香詞只有默然,雖然她覺得紅藥罪不至此,但就如江煙柳所說,各行有各行的規矩,紅藥會有今日確實也不是誰害的。
兩人又用了些茶點,江煙柳突然問道:「妹妹下個月大喜?」
「是,就定在甲子日。」
「當日我自然是不便到場的,」江煙柳一笑,淡淡道:「但我真心祝賀妳同他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多謝姐姐,我一定轉告他。承姐姐吉言,我會和他好好過日子的。」香詞也道:「我也祝願姐姐爾後諸事順遂,一世無憂。」
「諸事順遂,一世無憂啊……真的很不容易吶。」江煙柳又露出洞悉世情的、通透的笑容:「若真能做到,也就不枉此生是吧,我也借妳吉言了。」
兩人接著再閒話半刻,江煙柳便起身告辭,香詞也並未挽留。
目送江煙柳和海棠離開蕭家大宅,香詞仰望星空,夜色闌珊,蕭子逸或許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吧,這個往後餘生都要和自己共度的男人,任性霸道一肚子鬼心眼,愛撒嬌又愛吃醋,每天在外營役奔波但又總是對自己呵護關心無微不至,永遠把自己的事放在心尖上,天天說著讓人害羞的情話,老不正經地逗弄人,她的心卻愈來愈離不開他。
多虧江煙柳幫忙,這場風波算是塵埃落定了吧。香詞發現自己前所未有地想念蕭子逸,等他回來,她要給他端上夜宵,看著他心滿意足吃東西的表情,撫慰他的疲憊,並且把今天從早到晚發生的事情和江煙柳帶來的消息一一說予他聽,讓他寬心,讓他釋懷。
只等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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