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一襲月牙白織錦暗花襦裙,罩上直領對襟竹綠刺繡褙子,頭上簡單簪上一枝珠釵,對鏡一照,倒也飄逸清簡,香詞出了停雲齋逕往立雪廳走來,一到立雪廳門口香詞先被嚇住了,除了趙管家之外,平安、萬年、春喜、山茶、荔枝、櫻桃、翠棗、紅袖、雲裳近十個人鬼鬼祟祟伏在廊下,都是神色緊張滿臉戒備。
香詞哭笑不得:「你們這是作甚?」
山茶低聲道:「大少奶,我們是擔心妳,咱們蕭家的主母可不能吃了這虧,妳放心,裡頭那兩個狐狸精一會敢有什麼動靜,我們大夥一起衝進去把她倆叉出來。」
春喜眼神堅定:「一會我陪著妳,不要怕,有什麼我幫妳出頭。」
其他幾人也道:「是啊,大少奶放心,有我們呢。」
趙管家一嘆:「大少奶恕罪,大夥兒擔心妳,非要在這看著,我趕都趕不走。」
香詞又是笑又是嘆,看來蕭子逸平日大方散財的舉動果然頗得人心,一有動靜人人忠字當頭,但這陣仗畢竟太誇張了點。
「行了我明白,你們這麼仗義等大少回來我一定跟他說,不過來者是客,不用這麼針鋒相對,現在聽趙管家的,大夥散了吧,春喜也不用擔心我,有趙管家和山茶侍候就行。」
眾人聞言這才散了,山茶又問:「大少奶,可要我進裡頭幫忙?」
「不用了,妳在這等著就好。」
說著香詞又對趙管家的吩咐幾句,這才推門進了立雪廳,然後就見到了聞名已久的江煙柳。
該怎麼說呢?那是一張不管由誰來看都會衷心稱讚的令人著迷的臉龐。
白皙細緻的輪廓,精心描繪的妝容,華美入時的衣裳首飾,這一切堆疊出的是讓人驚豔的美麗。
她當然已不再那麼年輕嬌嫩,所有人也都知道她是靠什麼營生的,但她身上散發的風情和她眼中那慣見世面的氣定神閒,再再都展現了江煙柳的雍容和閱歷。香詞看得目不轉睛,江煙柳身旁的海棠姑娘雖然年輕貌美,卻遠遠不及她的風姿和吸引。
江煙柳自然也在打量著香詞,然後她眼中浮現出一種棋逢敵手的快意。
香詞先開口招呼了:「江老闆,貴客光臨,有失遠迎。」
江煙柳笑了:「李姑娘?大喜啊,我特地帶了禮物來賀妹妹,祝妹妹和大少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話聲一落,一旁的海棠立刻捧出一個骨木鑲嵌的鏤雲檀香盒呈到香詞眼前:「這是我們江老闆特為姑娘精心撿選的首飾,還請姑娘笑納。」
香詞打開木盒,果見裡頭陳著一雙玉鐲,一對珠璫和一隻金鳳簪,確是妙品,因道:「江老闆費心了,這兒卻沒有什麼珍貴之物可以回贈,我已囑咐了敝管家一會兒差人將幾匹上好時新的雲錦送至浮翠園權做回禮,萬望江老闆不嫌輕薄。」
「瞧妹妹這話說的`,」江煙柳嘴角含春:「妳我本是一樣的人,又哪消這樣客套呢?」
香詞聞言只淡淡一笑:「難為江老闆多情如此,我也自當禮尚往來。」
接著兩人敘座喝茶,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閒話,江煙柳一眼瞥向條桌上的瓶花,又笑道:「這屋子乾淨整潔如雪洞一般,插上這枝紅梅倒是格外精神了,可是妹妹的手藝?」
「昨兒見庭中梅花開得正好,便折了一枝來供瓶,算不得什麼手藝,倒讓江老闆取笑了。」
海棠忽地插口笑問:「這瓷瓶是哥窯的?」
香詞一怔,緩緩笑了:「是哥窯的冰紋瓷瓶沒錯,海棠姑娘好見識。」
「一個婢子沒上沒下的插什麼口,這兒有妳說話的地方麼?」江煙柳罵了海棠兩句,又抿唇一笑:「倒讓妹妹見笑了,是我教導無方,妹妹家的女使想必不會這樣沒有規矩。」
香詞突然覺得有些失望——這樣一個慣見世情的女人竟也須要用這種踩低別人出身的手段來哄抬自己麼?一個妓館老闆嘲弄一個女使的出身又是什麼滑稽的景象?
香詞還是淡淡笑道:「江老闆太言重了,哥窯的『百圾碎』胎質細膩堅實,這樽月白冰紋瓷瓶光澤瑩潤如凝脂,網紋又細如金絲鐵線,允為上品。海棠姑娘年紀輕輕就有這樣見識,果然是浮翠園江老闆的得力助手。」
「妹妹待人寬厚,果然是極有容人雅量的。」江煙柳笑了:「只是這瓶花倒是可惜了。」
香詞一笑:「如何可惜,倒要請江老闆賜教。」
「現在正是初春時節花團錦簇,妹妹只看那海棠鮮妍、山茶明媚、櫻花爛漫、牡丹富麗,各各爭奇鬥豔何等熱鬧,這裡卻只獨供一枝梅花,瓷瓶豈不是太也寂寞?」江煙柳笑道:「與其辜負風流讓名瓶空虛,倒不如廣納群芳充實家宅,豈非更能相得益彰,妹妹以為如何?」
香詞定定看著江煙柳,只能一嘆,卻不是為了自己:「春花盛放難管難收,的確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但無論群芳如何爭妍鬥麗,絢爛過後也就到了盡處。江老闆,春日再好終究是留不住的,留春不住便可緩緩歸矣,又何必多加強求呢。」
江煙柳微微色變,勉強笑道:「我這說的是供瓶,妹妹卻說到哪兒去了呢?」
香詞悠然道:「我這說的也是供瓶,江老闆又想到何處去了?江老闆適才說各花爭妍方覺熱鬧,我卻覺得群芳落盡後依舊無計留春,既如此,倒不如一瓶一花相終始,互不辜負更無遺憾。江老闆喜歡百花鬥豔,我卻獨愛疏朗清明,所以才供這梅花的。」
「妹妹供這梅花原來還有講究?」江煙柳揚眉一笑:「願聞其詳。」
「梅花本就是寂寞之物,自開自落,無意枝頭爭春,一任群芳相妒。我隨手折得一枝插入瓶中,愛的就是梅花這天然不加雕飾的心性,簡潔清雅,別有暗香,愈看愈是得趣,愈看愈是有味。這瓷瓶日日與梅花相對,想來也當如我一般不至於膩煩。江老闆以為然否?」
「妹妹好伶俐的口齒,」江煙柳笑了:「依妳說這瓷瓶和梅花朝夕相對也不會覺得膩煩,但梅花原本自然的天性卻也就此限縮在這瓷瓶中了,梅花難道不覺委曲麼?」
「這瓶中只有一枝梅花,所以梅的枝枒得以充份伸展,花朵得以完全綻放,這瓷瓶也只肯容這枝梅花。」香詞堅定望著江煙柳:「所以梅花不會覺得委屈。」
「妹妹果然識見不俗,妳的意思我明白了。」江煙柳眼睛轉了轉,嘴角漾出一個舒緩的微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花開花落,一任清風——也就是妹妹這樣的人物堪比梅花啊。」
「江老闆過譽了,」香詞淡淡一笑:「江老闆才真是國色天香,花開時節動京城的人物。」
「拿我來比牡丹麼,這可不敢當。」江煙柳笑得嬌媚:「妳的眼光是好的,他的眼光也是好的,得妻如妳,他可以一生無憾。」
「原來江老闆今日是特來考校我的?」
「每回我上門拜客,都能把當家主母鬥得丟盔卸甲潰不成軍,」江煙柳笑吟吟道:「今日來會妹妹真可說是意外之喜,妹妹不知道,我很久沒有遇上旗鼓相當的對手了。」
香詞失笑:「江老闆覺得我是旗鼓相當的對手?」
「妹妹一直沒受我挑釁也沒被我激怒,還能俟機反將我一軍,這很不容易。」
「江老闆謬讚了,我是女使出身,安份隨時,藏愚守拙不過是根本,這沒有什麼的。」
「我倒是再多問一句,」江煙柳一雙妙目湊近香詞,眼中有著複雜的情感:「一生伴著這樽瓷瓶,梅花真的不會後悔麼?」
「這就得問姐姐自己了,妳也曾是他的梅花,」香詞望入江煙柳眼瞳深處:「離開他,至今妳後悔麼?」
江煙柳瞬間眼神有了動搖,她心中千迴百轉,但最後只無所謂地一笑:「如果後悔有用就好了啊……可惜我現在活成了牡丹,已經不再是梅花了。」
「那麼,他就要成親了,妳怨他麼?」
就算江煙柳的眼中真的曾有一絲黯然神傷,那也稍縱即逝——她這樣的人,本來就很擅長在外人面前掩藏自己真正的心緒。
「如果我真的能怨他、恨他就好了。見到妳之前,我本來真的想過他會回到我身邊,但見到妳之後……」江煙柳繼續笑得清淺無心:「算了,這些都已是過去的事,我這樣的女人哪有心思在一個男人身上耗費這許多時間?浮翠園還等著我大展身手呢,在妹妹這兒叨擾太久,我就先走了。」
「姐姐難得來一趟,不用過晚飯再走麼?他也該快回來了。」
「我今日來不為見他,只為見妳。既然想見的人已見到,想問的話已問完,那就足夠。」江煙柳起身,帶著海棠一禮:「這就告辭,妹妹不用送了。」
香詞也回了一禮,一聲呼喚,門外等候多時的趙管家和山茶立刻進門準備送客,一進門來看到廳中一團和氣,江煙柳和香詞兩人言笑晏晏有來有往的景象都不覺納罕,香詞指示趙管家找小廝們收拾幾匹錦緞抬到浮翠園回禮,順道送了江煙柳離開蕭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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