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只是為了該死的名譽,作到這種地步也足夠讓人讚嘆了。
緊鄰城門的守備隊隊舍能第一時間得到來自城外的消息,威佛在懷亞特休息的房門外來回踱步,焦慮不已卻對現況束手無策。
安頓好這煩人的傢伙沒多久,他就聽見城門方向人馬喧囂。看過不下上百次的大公家徽,與百合還有眾貴族的旗幟在門前廣場飄揚,隊伍整齊肅然地等待士兵打開沈重的大門。
他立刻跑向守備隊的馬廄,然而正在清理畜欄的馬伕很固執,說他不是隊員,沒有上級命令於法不能借馬給他。
矮壯的男人態度堅定毫不動搖,威佛望了眼幾乎空蕩蕩的欄舍,知道對方只是嚴守職責,不是刻意作對。
他試圖解釋自己有多擔心同伴的安危,南門守備隊就算經驗比較豐富,但面對魔族也是凶多吉少。
當他提到莫頓大人時,馬伕的表情凝滯了。但他仍安慰道,出城的還有大公府邸的直屬騎士,要對付魔獸絕對沒問題。
威佛再怎麼心直口快,也不敢直接告訴他,看見妮賓.菲斯托一臉嚴肅、道貌岸然地隨侍在大公身邊時,心裡有多麼地不安。
「我也希望莫頓大人能平安無事。阿伊瑟斯能有這樣英勇的人守護,真是女神垂憐。」馬伕伸手按了嘴唇與額頭,最後停在胸口。
不論是誰出的主意,勞倫.莫頓之名這次著實被深刻在阿伊瑟斯居民的心裡,以後那幫貴族要刁難他們會更絆手絆腳,未來騎士團的行動會更順利吧!
但威佛寧願不要這種好處。
他煩躁地敲著窗框,瞪著不遠處的白色城垛與其上飄揚的百合旗幟。
下午四刻的報時過去許久,天色開始轉陰,空氣裡也開始帶著令人煩悶的濕氣。城門方向響起代表騎士歸來的號角,威佛立刻衝下樓,加入留守士兵的行列。
歸來的騎士衣著稍帶凌亂,長外衣的衣擺和馬腹沾了不少黑血,但看起來沒人受重傷,零星的交談聲短促有力。
他們放緩馬匹的步伐,徐徐走入隊舍前的廣場,將坐騎交給上前的馬伕與僕役,魚貫走入隊舍,或往水井走去。威佛逮到一個臉頰圓胖、長得有點像德雷克的騎士,努力讓臉上堆滿笑容。
滿頭水珠與灰塵的騎士明顯被他嚇了一跳,聽聞他的身份後馬上變得和顏悅色。威佛沒有忽略閃過對方眼中的一絲陰暗,但他保持鎮定,仔細聆聽。
騎士不知道莫頓與德雷克他們的下落,守備隊的騎士被派駐在外圍掃蕩魔獸,前往中心的是大公等貴族的隊伍。
「搬運的板車稍晚才會過來。」他顯然在顧慮著威佛,沒有明說搬運什麼。
他還說了個壞消息:為了以防萬一,暫時不會開放平民出城。
「我不是平民。」威佛說。騎士露出個無奈的微笑,對他遞來的毛巾道了聲謝,說了「願榮光照耀」便離去。
然後威佛就看見了板車。木製包鐵的輪子深深沉進地裡,四面圍起的平台上,載滿了盔甲和武器。凹陷鋼板和繪著百合的盾牌,都滿佈血跡和怵目驚心的切口。
沒有屍體。威佛握著拳,看著人們將板車一輛輛拉到牆邊。
過往死於魔獸的士兵或騎士,在給神官教士淨化前會先「寄放」在最靠近的城寨村落外,淨化後才會帶進城裡。如此不近人情的措施,是為了避免殘留的瘴氣互相影響讓屍體起變化、傷害到城裡的居民。
從盔甲上的損傷判斷,裝備的主人不是被吃掉就是變異成了魔獸。畢竟除了收拾戰場的「禿鷹們」,沒有人會立刻把盔甲從剛戰死的騎士身上剝下。
活著的人可能都直接送去神殿了。沒錯,而且他沒看到熟悉的裝備或武器。
這種面對龐大未知的戰慄感與無處安放的恐懼,好像回到了一星期前,看著巨蛛的黑煙從密林中升起。
長官與同僚自信的臉孔一閃而過,威佛陰鬱地轉身,走回隊舍,踏上階梯。
3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GEe5o71Ju
3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4b28S9hgw
「……你能越過城牆嗎?」
聽到城門禁止進出,床上虛弱的男人還不死心。栗色的眼睛滿是迫切與懷疑,似乎認為威佛可能因為某種不明所以的原因,刻意欺騙他、要阻止他出城。
他的手一直緊握著老伊卡的細枝,沒有鬆開過。
「邁爾斯特家可以給你難以想像的報償,」見他沉默,懷亞特突然又變成那張說話流利的陰惻臉孔。「還是你想成為真正的騎士?雖然爵士頭銜不可能,但只要能救出格雷,我保證雷歐納德大人會願意賜予你貨真價實的騎士之名。」
「只有簡易授任無法在貴族社會立足,你是知道的吧?」
枕頭上的傲慢青年簡直就是議會貴族的簡略版縮影。威佛忍住朝那張討厭臉孔揍下去的衝動,但沒忍住厭煩的長嘆。
「你在猶豫什麼?」
面對威佛的視線,懷亞特毫無懼色,他搖搖晃晃地撐起上半身,仰頭看著威佛。
在猶豫什麼?威佛掃視著床上的男人,一直竟不知該敬佩還是鄙視。
看看這跟死人一樣慘白的臉,還有顫抖的手臂,我在猶豫你會不會死在城外啊!
威佛在心中咆哮,盡他所能用最凶狠的表情瞪著懷亞特,希望他知難而退。然而窗外的騷動都沈寂了,固執的男人仍攀著床緣沒有退縮。
就算只是為了該死的名譽,作到這種地步也足夠讓人讚嘆了。
「我能越過城牆。」他放棄了,重重在床前的地板坐下,雙手按著盤起的膝蓋。「我也能揹你,不過是多一個人的重量,完全沒問題。」
懷亞特雙唇微張,皺著眉笑了。威佛舉起一隻手打斷正要說話的懷亞特。
「但你會死。現在你完全是靠毅力在撐吧?我用全速奔跑都花了半刻,別說加了你會多花多久時間。現在城牆的警備絕對比剛才更嚴、更不好突破。」
因為他才硬闖了一次,威佛咕噥著。懷亞特狐疑地瞄著他。
「我不可能帶著個累贅出城。至於莫頓大人他們……我相信有大公在應該沒問題。所以,告訴我那個方法吧!」
懷亞特發著愣,似乎不敢相信聽到了什麼。
「我可以幫你去找格雷。就是這樣,別像個蠢蛋一樣瞪著我,時間不多了!」
懷亞特看起來跟那天被他嚇壞的哈德蒙爵士沒兩樣,只差在他沒那麼多肉可以抖。威佛從鼻子裡噴氣,滿意地發現這男人似乎變回了一個禮拜前那個冒險者。
「……我、很感謝。」懷亞特倒回床上,眼皮顫動,沒握住護符的手揪緊了床單。「但、沒辦法,痛的程度、就是道標。」
「什麼?」輪到威佛吃驚地張大了嘴。
「因為、誓言。越接近、目標、疼痛感、越輕。」
威佛眨著眼,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但懷亞特看起來很認真,他也不認為這老實的男人會在這件事上說謊。嗯,至少今天之前算老實。
「……貴族的噁心癖好。」威佛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這話太冒犯了,但他不想道歉,於是面無表情地撇過頭。
懷亞特虛弱地笑了出來。不知為何,威佛感到他也贊同這點。
「沒辦法了。看來還是得找匹馬或牛或驢子駝著你。」威佛捏著下巴,皺起眉頭。「唔,果然還是得去神殿。利用俗教士的身份混進善後的教士裡,但你不是女神教徒——」
「神殿……對了!梅莉莎.莫頓!」
懷亞特猛然起身,額頭差點與威佛相撞。有一瞬間他看似恢復活力,但馬上頹然往床下倒,威佛趕忙扶住他的肩膀
「他們、一起掉下去了!」他喘著氣,頭幾乎垂到了胸口。
「莫頓大人的姪女嗎?」威佛一邊把懷亞特放回床上,一邊思索著。
的確,還有三天祈福儀式就要開始了。時隔百年魔族再度出現,為了凝聚信仰,絕對不可能延期或停辦。基本確定是下任女神愛女的梅莉莎,要是就這樣失蹤甚至死亡,等於是在這盛大的場合前狠狠甩了神殿與女神一巴掌。
神殿一定正在組織搜救隊,也一定會從離遺跡最近的南門出發。
威佛攬起懷亞特,一把將他放在肩上。
「威佛、閣下?」懷亞特驚慌失措,下意識想掙扎。但就跟上次一樣,他的掙扎在伊爾德維人的怪力前毫無作用。
「我們去城門前等。」威佛撈起掛在椅背上的斗篷,一腳踢開門。轟然巨響幾乎令整棟木造建築都在晃動。「如果知道你能找到梅莉莎,那幫教士一定不會拒絕。」
像是回應威佛興奮的舉動一樣,廣場上又響起了驚呼與馬匹的嘶鳴。他心頭一緊,不顧懷亞特的手腳一直被他往牆上甩,碰碰地衝下樓。
「米思?」他驚叫,懷亞特發出一種類似嘔吐的聲音,努力從威佛的後背把頭轉到前方。
銀白馬鬃飄揚,嬌小但肌肉結實的灰斑馬前腿停在半空,下一秒用力砸向佈滿車轍的沙地,撞出深深的凹陷。讓人嗆咳不已的沙塵中,她提起嘴唇,像肉食野獸般露出森白的牙齒,憤怒地嘶叫,威嚇所有拿著長杆和厚毛毯想接近她的人。
圓鼓的背脊上都是碎木和乾草,還有數不盡的擦傷。琥珀色的眼眸迴旋一周,發現了威佛。她彎下頭顱,毫不畏懼地衝向長杆陣,把一眾士兵撞得四腳朝天、唉聲連連。
「妳……是追著懷亞特來的嗎?」威佛遲疑地朝灰斑馬伸出手。
跟馬說話的他一定很像怪人。馬兒雖能聽從騎士的指令靈活行動,但那更多是因為長年配合的默契,而非牠們真能理解人類的話。
米思是怎麼知道格雷出事了?還是說,她只是感應到魔族的威脅,想趕到主人的身邊?
他不曾聽說過有像獵犬一樣會搜尋目標的馬,不過他沒糾結太久。畢竟她的主人是那副樣子,有些特殊之處也不奇怪。
米思先是發出明顯開心的嘶鳴,爾後卻眨了眨眼,搖起了腦袋。
「不是?」威佛困惑了。
灰斑馬沒理會他,上前咬住懷亞特的腰帶就往下扯。威佛趕緊在懷亞特被摔到地上前,把還在呻吟的男人放上了米思無鞍的馬背。
懷亞特顯然沒這樣騎過馬,他緊緊抱住米思脖子的模樣,簡直像要溺水的人抱著唯一的浮木。就好像馬蹄踏著的不是沙地,而是萬丈深淵。米思發出水沸騰般的呼嚕聲,往旁側走了幾步,最終沒有把懷亞特甩下去。
「謝謝你們的照顧,感激不盡!」威佛朝目瞪口呆的騎士與馬伕們揮手,兩人一馬迅速離開廣場,朝城門前進。
一看見他們衝過來,守門的士兵立刻豎起長槍,擺出絕對要阻止他們的堅毅神情。但威佛等人卻在門前停下,絲毫不理會一臉迷惑的士兵,抬手張望消失在遠方大神殿底下的寬闊道路。
這裡是最近的路。天色這麼暗了,他們不會要等到明天吧?
他剛瞄了越來越陰沉的天空一眼,就見名眼熟的紅髮少年策馬而來。阿爾精準地在咫尺之遙煞住,俐落下馬,從懷中掏出一張對折的紙遞給守門的士兵。
「奉阿伊瑟斯大神殿神官長艾瑟之名,我們要去城外尋找梅莉莎.莫頓的下落,請打開城門!」
少年朗聲說道,士兵驚疑地打開紙張,讀起上面的文字。同時威佛也看到了殿後的人群。
「奧閔閣下?您的身體……可以嗎?」
帶隊的赫然是一頭灰髮的壯碩神官,跟方才一模一樣的裝束,不同的是長串念珠間多了一個透明的水晶體。
「感謝女神庇佑,我現在好得難以想像。」奧閔微笑著,黑眼如同鷹隼銳利,一點都看不出來剛剛才耗費大把精神舉行儀式。「這位是?」
他看向臉色蒼白的懷亞特,後者想抬起頭說話,卻只能勉強讓人看到他的額頭。阿爾收回令紙,滿懷警戒地退回馬匹旁。
「他是懷亞特。」威佛簡短答道。「您是要去找梅莉莎.莫頓吧?他能幫上忙。」
奧閔驚奇地睜大眼,目光在馬背上的男人與威佛的臉上徘徊。3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yiGzEkoGB
鎖鏈的巨響震撼了地面,城門緩緩敞開,鐵格柵收起。威佛按著劍鞘,堅定地說道:「詳情路上再說,讓我們加入吧!」
ns 15.158.61.55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