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打從她將亞多戈伊定為旅途的終點時,就已經預告了她終究是逃不出女神的手掌心。
越冬慶典與祈福儀式過去一星期,人們激昂的情緒終於開始平息。
梅蕾迪斯三人在女神廣場搭上馬車,穿過熱鬧的街道,向著神殿北邊的住宅區前進。
兜售凜冬百合的小販依然到處都是,也還有在身上纏掛著藍白布條或紙片的巡修士在街角大聲朗誦禱詞祈求布施。只是前面聚集的人都不多,在梅蕾迪斯眼中,保留最多慶典氛圍的應該就是街燈上的花束了。
「梅蕾迪斯大人,您的手。」
安娜輕輕按下她準備托住右臉的手腕,她「啊」了一聲,把手肘從窗框移下。
「雖然應該不會掉,但外面撲的粉可能會剝落,請您小心點。」安娜一邊說著,一邊順手把她垂落的瀏海塞回耳後。「您打扮起來真的很好看呢!希望以後可以多給我些機會。」
侍女的雙眼簡直跟看見滿滿一盆堅果的燦金鼠一樣,喜悅中有著掩蓋不住的貪婪。梅蕾迪斯不自在地撫平剛才轉身時,在衣服上製造出的皺摺,感到全身在華服之下,像被鐵鍊捆住一樣僵硬。
「……應該馬上就會有了吧!」
她翻轉帶著手套的手掌,檢查是否有不小心沾到污漬。柔軟的深綠色綢緞刺了繁複的重瓣花朵,跟耳環上的花樣類似。帶著立體感的繡線有著遮擋疤痕突起的實用功能。
「我可不是說一年以後的事。」安娜嘆了口氣。「今天只是確認訂婚的流程,對吧?傑拉爾德大人?」
「會面,還有確認。」
這男人平素話少,今天似乎更加寡言。他神色淡漠,彷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或許跟她即將完成任務時的心態一樣,一絲放鬆、一絲喜悅、一絲戒慎。不到真正塵埃落定,一流的冒險者都不會鬆懈。
說到冒險者,她想起多日未見的旅伴。
「懷亞特會來嗎?」
幾天前在房門外偶然瞥見懷亞特的影子,換上正式服裝的男人看起來高大挺拔,還算帥氣的相貌在梳理整齊的頭髮下更加鮮明。
她期待與安娜說完話的懷亞特會踏進寢室,開始嘮叨那場莽撞的旅途。但懷亞特連抬頭看房內一眼都沒有,輕輕吻了安娜的額頭後就直接離去。
「大概不會吧?殿下要去大公府,身為侍衛隊長的雷歐大人一定要隨行,懷亞特也會以隨從的身份跟著。」
回答她的是安娜。她掩飾著心中的失落,認同似地點點頭。
她有好多話想跟懷亞特說。想道歉以外,她更想再度看到懷亞特無奈又生氣的臉,好讓她確信之前那趟旅途是真實發生過的。
也就一個多月,像夢一般的五十六天。現在冒險者的夢該醒了。
窗外傳來孩童嬉戲與車夫的喝叱。孩子們的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或許在他們心中已沒有一絲一毫魔族帶來的陰霾了。梅蕾迪斯沒有心情觀賞這麼愉快的場景,轉頭瞥向身旁端坐的侍女。
今天安娜依然全身深藍色,不過質料跟刺繡都更高級,還戴上了珍珠耳飾。
少了圍裙遮掩,優雅的身姿充滿女性魅力。梅蕾迪斯下意識往下望。習慣了樸素的皮甲,這身深綠鑲金邊的禮服看起來好像穿在別人身上,有著非常陌生的微小突起。
她腦海中浮現臭老頭震驚不已的臉,心情頓時好了不少。
「妳知道為什麼是莫頓家嗎?」
傑拉爾德突然開口,她驚得猛然抬起頭。
這是兄長遲來的關心嗎?
她眨了眨眼,正遲疑著該怎麼答覆,報時的鐘聲就敲響了。清澈宏亮的浪潮瞬間席捲了整條街道。馬車緩緩停下,車夫從前方的菱格窗外朝他們致歉,掏出頸上的墜鏈與行人一起祈禱。
傑拉爾德合起雙手置於膝上,面無表情地低下頭。右手邊的安娜語速急切,似乎打算在鐘聲響完前把一生的祈禱都說出口。
將這一切看在眼中的梅蕾迪斯沒有一起祈禱,她重新將目光投向車窗外,剛好與街燈上枯萎的凜冬百合面對面。
藍白兩色的緞帶浸過水,像觸手一樣沉甸甸地沿著燈桿垂下。潔白的花瓣縐縮成黃褐色的乾癟團塊,清甜的花香只留下腐敗果肉的甜膩,還有些刺鼻。
念珠取下的那天晚上,在她毫無防備之下,惡夢與遲鈍的嗅覺一起回來了。
乾枯的老者重回她的夢裡,跪在她的腳邊啜泣。這次卻沒有在最可怕的那一刻驚醒,夢境像懷揣惡耗的信使,發狂似地向前跑。下一天、下一天、下一天,直到安娜在薄弱的晨光裡將她喚醒。
看見侍女消退不少的黑眼圈,她閉上了嘴,安份地將端到眼前的無味食物吞下。
「願您的榮光常伴我等,願您的恩澤滋養一切。」
鐘聲止息,她在兄長睜眼前低下頭,假裝正虔心祈禱。
馬車開始轆轆前進,安娜仍在低語。她虔誠的侍女對這樁婚約滿心歡喜,今天才正式初次見面,早上梳妝時她已開始盤算婚宴的裝飾和菜餚,當然還有結婚禮服。
安娜覺得應該遵守傳統使用橘色與黃色,她卻想起傑拉爾德拿的莫頓家家譜上,被用黑框框起的名字旁用橘色與橄欖色拼出的家徽。
這就是政治婚姻,除了利益,什麼都不要期待。
反正還有的是時間戳破安娜的妄想。先見面吧!說不定會有什麼意外呢!
她突然驚覺這話跟祈禱沒兩樣,卻已於事無補。她從眼皮下偷看自己緊握的雙手,懊悔不已。
或許打從她將亞多戈伊定為旅途的終點時,就已經預告了她終究是逃不出女神的手掌心。女神教徒和女神教徒,沒有比這更匹配的組合了吧?
她吁了口氣,假裝現在才祈禱完。一抬頭卻見傑拉爾德緊盯著她,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選擇莫頓家的理由是為了妳的未來。」沒有任何開場白,傑拉爾德從上衣內袋取出一個暗紅布袋,將一顆只有指節大的方鈴輕輕放在身後車窗的窗檯上。「妳知道貝納德家叛亂與莫頓家衰微的始末嗎?」
「魏莫寧小姐有提過。」
梅蕾迪斯嚥了嚥口水,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德雷克的臉。
「貝納德家當時的家主曾在莫頓家擔任侍從,之後北灣之戰莫頓家前去徵兵時,不選擇年齡適當的長子,反而帶走只有十二歲的次子,不合常理的舉動遭到周邊家族的懷疑。」
「王國東部的各大勢力群起聲稱,莫頓家才是叛亂的主使者,最起碼也是知情不報。要求厄斯敦大公降罪於莫頓。其實他們是覬覦由莫頓家代管的舊東葛領地,那邊有王國東部僅剩的密林,能為周圍領地供應珍貴的魔核。」
傑拉爾德抬起眉毛,似乎很驚訝。
「她的了解很透徹。那麼梅蕾迪斯,妳能就此推測出『理由』是什麼嗎?」
傑拉爾德多話了起來,甚至挺直的上身也迫不及待地前傾。她看著那對彷彿野獸正要咧開嘴角、蓄勢待發的深綠眼眸,壓下心中的緊張。
這樁婚約是為了她?的確,傑拉爾德已事先告訴過她交換條件,除了能擺脫掉她這個燙手山芋外,對邁爾斯特基本沒任何利益,反而一面倒地對莫頓家有諸多幫助。說是為了她並非毫無根據,但為什麼?
曾經的輝煌家族、聲名狼藉的背叛者、遠走他鄉的無根騎士。
莫頓家主與其胞弟搬到阿伊瑟斯,對外說法是為了治療姪女,但誰也不知道莫頓兄弟離開家堡是不是厄斯敦大公的報復。為了勞倫.莫頓在二十三年前的保衛戰後沒有選擇效忠她,而是追隨了亞德里安.歐格伯朗。
雖然有著彪炳戰功,此刻卻困於阿伊瑟斯大公與南方貴族的鬥爭間,甚至差點因此死於杳無人煙的草原上。深謀遠慮、謹慎多疑卻大膽,不受貴族樂見,卻深受部下與民眾愛戴。
她發覺自己想著想著開始聚集於莫頓大人身上,但梅蕾迪斯可以保證這不是出於男女之情。除了因為差點要拷問懷亞特而產生的憤怒外,對於這位年老的騎士,她更多的是嚮往。
嚮往著那年邁與隨之而來的睿智,那些她出生前經歷過的冒險與戰爭。她真不該拒絕大公的提議,沒有人說結了婚就不能當騎士啊!
「因為莫頓家是個燙手山芋,在東部的舊事未結前,沒有龐大勢力背景的貴族不會輕易接觸莫頓家,避免被人說與叛亂有關。」
她還是習慣性地捏住下巴,安娜來不及阻止,只能收回伸到一半的手,在旁嘆息。
「為的是我?我的未來?為的是讓我能在莫頓家的庇蔭下離開宅邸,踏入貴族社會?」
不可能。她搖搖頭,放下手直視傑拉爾德。
「雷歐不可能答應,費德麗卡殿下也應該會反對,這與殿下的計畫明顯衝突,她應該是不希望我的存在被其他人知曉。而且伯父——」
「邁爾斯特與勒舒爾茲只會招來更多目光,」傑拉爾德揮手打斷,目光回歸冷漠。「沃滋伍德的立場更微妙,堅守西方國境的他們連爵位都是王國唯一,不可能借用他們的家名。」
即使傑拉爾德有看出她仍不相信,他也沒打算說服。全身黑衣、猶如影子般的男人突然伸出手,好像要摸她的頭,但半途轉彎拍了拍她的肩膀。
「知道妳的立場嗎?妳沒有拒絕的權力。」
這句話冷酷到安娜眉間閃現怒意,在梅蕾迪斯耳中聽來卻不可思議地像是安慰。
剝奪她的權力,同時剝奪了她的責任。她一直以為傑拉爾德是最不可能溺愛她的人,但其實只是換個討人厭的方式嗎?
一瞬間揚起的手足之愛在雞皮疙瘩中迅速銷聲匿跡。她突然覺得在深淵底下跟梅莉莎一起葬身魔獸之口是更吸引人的選擇。但她已經做了抉擇、覆水難收了。
「話說……父親和母親知道這婚約嗎?」
傑拉爾德首次沒嘗試掩蓋他的嫌惡,皺著眉說道:「我有告知。」
言下之意就是傑拉爾德沒管父母會不會答應,自行安排了一切。於禮不符,但整個宅邸乃至聖堂大概都不會反對傑拉爾德的正當性。
馬車在小巷裡停下,敞開的車門外是一棟深灰色的狹窄石造宅邸。傑拉爾德收起方鈴,率先下了車。
「禮儀還記得吧?可不能丟了邁爾斯特家的臉。」
那張冷酷的臉面和直接到唐突的命令莫名令人安心。她接過兄長伸來扶持的手,拎著沈重的裙擺下到黑灰旗幟飄揚的門廳前。2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jJYoGNG8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