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之父是伊爾德維人的祖先,那麼他頌念森父的名,未曾謀面的雙親是否也會聽見呢?
再快一點啊!
威佛握著黑木削成的長棍,在森林裡全速奔跑,試著將所有追兵引的越遠越好。
他靈敏地在黝黑的枝幹間穿梭,一下匍匐在地閃過垂下的濕黏藤蔓,一下憑著指尖巧力飛身上樹,戲弄著身後那漆黑一片的躁動獸類。他前方遠處的山崖上,一個光點正不規則地閃爍。
威佛憑著光點的頻率與自身的聽力,將魔獸的方位與數量做了大致的估算,心中的擔憂與焦急怎麼都壓制不下。他只能更加催促著身體,讓雙腳跑得再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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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汀想試試自己的新能力,但奧閔先生正忙於與村長商討在村中建立女神聖堂的事務,她不想麻煩救命恩人。
對於神官的提議,村長似乎沒什麼猶豫。雖然代價是放棄原本的信仰,卻能擁有女神教提供的醫療、糧食等協助,甚至有機會成為神殿的一份子,成為市民。
對這過去只依靠狩獵和偶有的護衛任務過活的邊境小村,不啻是個更安全更有未來的選擇。
舊有的神靈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凋零。
娜汀闔著右眼,默數那如狼煙的竄動光點,感到五味雜陳。
埃斯坦村是現今少有,仍維持伊爾德維人生活方式的村落。坐落於森父信仰最為虔誠的克洛根地區,恩都河進入啞海前的最後一段路。
說來諷刺,這王國最南端的邊境,之所以還能保有古老信仰,就是因為這裡氣候惡劣,土地貧濟多高山,作物難以生長,才能從昂格里人數百年的侵略下逃過一劫。
然而也是因為這惡劣的環境,讓昂格里人的神明輕而易舉從森父手上奪走了延續上千年的信仰根基。
娜汀並不討厭這些北之民。
就像她對威佛說的,儘管曾經是仇敵,但現在卻是昂格里人為主的騎士在保護著他們。比起執著於無法改變的過去,她更希望著眼於未來。
對傳統的伊爾德維人來說,森父是所有已逝的祖先,沒有祂們就沒有如今的伊爾德維人,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割捨的一部分。
對娜汀來說,對聽聞了諸多神明顯靈事蹟的年輕人來說,墨守著自然規律,不輕易展現神蹟的森父,大概就跟那巍峨的伊都佐夫山一樣,只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峻嶺,只是某個不會抹滅,也不會對自己投來半點關注、遠在塵囂之上的虛無飄渺的存在。
這裡離村子不遠,只要威佛跑快一點,將奧閔先生帶過來,加上他的護衛,應該就沒問題了。
未免護符的保護失效,她伏在地面上,不敢亂動。
要說不害怕,那絕對是騙人的。這世上看見那閃爍著妖異光芒的紅眼而不膽怯之人,不是蠢才就是瘋子。但她卻壓下了自己顫抖的雙腳,拒絕了威佛背著她逃回村子的提議。
娜汀腦中理智的地方知道,儘管威佛天賦異稟,帶著個累贅只會增加危險。於是他們找了個視野遼闊的高處,讓娜汀用她的靈視指引威佛從安全的地方逃離魔獸的追獵。
手中的玻璃圓鏡循著某種規則向著崖下反射日光。她「看」著左眼漆黑視野中逐漸聚集起的光點,光點的速度絲毫沒有慢下來。
別害怕,女神會保佑我們的。
她不自覺拉出了奧閔先生給她的護符,緊握在掌心。這片護符不同於神官胸前繁複優雅的八重瓣,僅有一個比起百合更像雛菊的簡單圖樣。不是教士,而是代表她身為信徒的身份。
不過護符在奧閔先生的祈禱下的確發出了淡淡的光暈。效果微弱,卻是貨真價實的聖物。
她有想過將護符給威佛,但在最後一刻想起神官的叮嚀。聖物在充滿敵意的魔獸眼中,只會更加顯眼。而且她倔強的青梅竹馬肯定不會接受。
眼看那群光點越來越遙遠,娜汀才漸漸放鬆下來。護符已被她握得溫熱,她不自覺挪移身軀,想看的更清楚。
那一刻,她只覺得大地消失了。
剎那間,她甚至忘了恐懼、忘了張開眼。朦朧的光暈在漆黑中倒轉,迅速消失。有什麼拉住了她的披風,久經錘打變得脆弱的布料撕裂開來,只為她減緩了微乎其微的衝擊力。悶響、劇痛、蟲虫尖牙般的搔刮。奪走她聽覺的轟鳴間,娜汀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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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視野裡,躍動的雙肩熾熱發紅,飄散著熟悉的味道。那是樹葉、獸皮、內臟與血肉的味道。
威佛一開始怕她討厭,都會換套衣服才去找她。不過相處久了,這只有長相兇惡的少年就越發自在,常常拎著處理好的獵物就出現在娜汀眼前。
這次的獵物一定很兇猛。她迷茫的腦袋只得出了這麼個結論。否則威佛不會被濺得滿身血紅。不過獵到的戰利品呢?她沒看到任何獸皮或是獸肉,少年的背上只馱著自己癱軟的身軀。
「威佛……」
「娜汀!別說話!」3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DXBFRxdhx
少年的聲音又驚又喜,又有著濃濃的惶恐。他想停下來進一步確認娜汀的傷勢,周圍的情況卻不允許他慢下腳步。
威佛幾乎已燃盡了他能動用的力量。心臟彷彿撕裂了,肺部在一次次過猛的呼吸後,像被火燒般疼痛。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沒直接被魔獸咬傷或刺傷,還不用擔心瘴氣汙染。
但幾次差點直不起來的雙腿,還有被崩裂的黑木劃出血痕的顫抖雙臂,都在告訴他肉體已瀕臨極限。
可惡!這些該死的邪惡畜生!
他不知道在心中與現實嘶吼了幾次森父的名諱。震盪靈魂的音節韻律,每一次都能將他從恐懼的深淵中拉起,喚起更多的勇氣。
村子決定改信女神也是出於無奈,威佛並不打算責備他們。只是有些酸苦一直盤繞於心,好似有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在不知不覺間被捨棄了。
就跟那些在路上被丟下的同胞一樣。
記憶深處似乎有個半禿的女人,用殘餘的黑髮遮住半張臉,像睡著般躺在滿佈碎石的小路旁。害怕也被丟下的孩子,沒能聽見乾裂嘴唇最後說出的話。
那是他的母親嗎?還是某個怨恨他見死不救的幽魂?
森林之父是伊爾德維人的祖先,那麼他頌念森父的名,未曾謀面的雙親是否也會聽見呢?
邁步、再邁步。他穿行、奔跑,越過無數的枝葉,與難以計數的黑影紅芒。背上少女沉默不語,只有細若游絲的呼息在他聽力增幅的雙耳中,銳利的如同寒冬冰霜。
「怎麼會?太多了吧!」
看著眼前聚集而起,不留一絲縫隙的魔獸,威佛不得不停下。劇痛立刻佔據了已到極限的雙腿,娜汀的身軀在他痠麻的手臂中往下一沉,差點脫了手。
在這陽光幾乎無法穿透的濃郁林中,眼前彷彿融成影子、分不出邊際的邪異,幽深暗晦的氣息阻卻了他即將出口的禱詞。他一個愣神,腦海中浮現一個邪惡至極的念頭。
如果把娜汀放下,我是不是就能逃掉了?
他聽見一陣似哭似笑、與記憶中那個女人的遺言相似異常的聲音。
「該死的!」3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Vj6BjP8sn
鮮紅血液從齒間滑下,他鬆開背後的雙手。少女癱軟的身軀無聲無息地滑落,猶如冬末的麻袋,散落出所剩無幾的麥粒。
「偉大的森林之父,巍峨的伊都佐夫。」3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1mQ8BVWHn
少年抽出僅剩他前臂長的黑木棍。棍子前端已經綻裂,銳利如矛。
「為了我,為了娜汀,為了您的子民,為了我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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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他們拋棄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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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賜予我,您忠心的孩子,與邪惡戰鬥的力量吧!」
嘶啞的嗓音剛落,猶如旭日映照在樹梢的黝綠燦光,從少年身上乍現,淹沒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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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閔先生,要怎樣才能成為騎士?」
「很遺憾,身為伊爾德維人的你是不可能的。」
烈火之中,漆黑的肢體宛若活物般恣意地掙扎,散發出猶如曝曬在烈日下多時的內臟腥臭,而火堆前的少年與男子皆毫無動搖。神官放下合起的雙掌,溫和地說出冷酷的回答。
威佛深吸了一口氣:「那你呢?聽她說你以前曾經當過騎士?就是那個騎士團吧!」
「阿伊瑟斯的騎士團不一樣。」奧閔轉頭看向眉目顫抖的少年。「那是一個必須付出生命、拚盡全力,才能得到那怕僅能讓人從恐懼裡安心片刻的報酬的地方。這並不是說大公給的酬勞不夠,我不是這個意思。」
奧閔習慣性地說著拗口冗長的句子,看到少年一臉茫然,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他撫了撫被熱浪掀起的衣襬,再度露出微笑。
「伊爾德維人並不是真的當不了騎士。坦白說,在已經沒剩多少純血的現況下,要分出昂格里人和伊爾德維人非常困難。只不過你是例外,對那些視伊爾德維人為野蠻民族的城裡人來說,光是你的容貌就足夠讓他們膽戰心驚了。」
威佛不發一語,握緊了雙手。
「你成為騎士的唯一途徑就是加入阿伊瑟斯騎士團。但就像剛才說的,這並不是個好主意。繁重的訓練、危險的任務,還有不太良好的名聲。」
「沒錯,阿伊瑟斯的騎士團在民間或許很受歡迎,但卻非常討貴族們的嫌,說他們浪費公帑,無端耗費年輕人寶貴的生命。哼,是因為少了能讓他們派去北邊國境的兵力吧!總之,這些你大概都不在意,不過加入騎士團的前提是,必須信仰水之女神。」
「這……」
威佛剛想說什麼,此時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這倒不是為了傳教,或是鄙視信仰其餘諸神的人們。女神是很寬容的。」奧閔口若懸河,雙眼放光。「而是因為女神的神蹟對魔獸是最有效的。就算單純使用聖物,只要有些微的信仰心就能使效力成倍增長。」
「我借用森父的力量也做得到!」3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uGHdoyq1M
終於找到能夠反駁的地方,威佛迫不急待地開口。
「你看過女神的光輝消滅魔獸的光景嗎?」奧閔的聲音一瞬間冷了下來。「森父的奇蹟,只是使你身體的潛在力量爆發出來,不像一般的身體強化會有後遺症,的確在戰鬥上很有效。」
「但你的對手是魔獸,只要核心不毀、處在瘴氣充足的地方,就能幾乎無限制的重生。你在森父的加持下宛若超人,但實際上只是依仗著超乎常人的體力,拿著沒被賜福過的武器將魔獸的生命力耗盡。」
「而且森父是出了名的吝於賜予奇蹟,你能保證之後每一次遇到魔獸都能這麼幸運嗎?威佛列特。不是每一個伊爾德維人都像你這樣受眷顧啊!」
奧閔神官袍都遮掩不住的魁梧體格,咄咄逼人地朝威佛壓下。黝黑雙眼深沉似井,看的威佛冷汗直冒。卻在最後一瞬間,這高大的神官突然顫抖了起來,眉眼間盡是威佛十分熟悉的哀傷。
少年愣住了。
「我知道要改變自幼的信仰不是那麼容易,我這不怎麼虔誠的都掙扎了一番。尤其你還剛經歷了奇蹟,要你就這樣放棄信仰太過分了點,真是抱歉啊!」3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8GhBA4v0j
神官低下頭,充滿歉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奧閔先生,我願意信仰女神。」
在威佛壓抑的嗓音中,奧閔頓了一下,露出訝異的微笑。
「雖然我很高興,不過這樣好嗎?」
不是你一直鼓吹我改宗嗎?
威佛忍不住在心裡嘀咕了一句。
「這是為了娜汀。」3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onDibDh4t
他抬起頭,跟奧閔一樣濃黑的雙眸,直直望進了烈火中,炙熱的餘燼拂過他眼角,帶下了一行淚滴。
「雖然,她會抱怨這不像我吧!」3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M7PAhEqVf
那張輪廓深邃的年輕臉龐,淡然而又苦澀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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