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真是精采絕倫啊!」
「真真切切地死了。意識斷裂,力量從身上消失。再睜眼我就看到了女神之河,看到了成千上萬的靈魂,看到了祂的信使。」
空洞的藍眼倏忽圓睜,充滿敬畏與驚駭。
「如同神官所言,那是個完全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世界。一切極端快速又極端緩慢,我似乎在那一剎那看盡了許多人的一生,只是這一刻也如同上百年般漫長。」
他深呼吸,手上焦慮的動作停下。長滿皺紋與疤痕的手掌往胸前一摸,但那裡空空如也。德雷克不安地意識到,長官一直以來戴著的護符不見了。
「那就是所謂的瀕死體驗吧?靈魂暫時脫離了肉體,接觸到了神界的一角。」德雷克悄聲說著,感到胸前衣襟內的護符前所未有的沈重。
「當然不是。我很清楚我真的死了,否則——」
老人猛然閉嘴,將視線從長槍圖騰移向德雷克。顫抖蔓延至小桌,令杯中茶水隨之晃盪。
「這是懲罰。祂先是棄我於不顧,又把我放回了人世。」蒼老臉孔上的無助令德雷克手足無措。他遲疑著該說些什麼安慰,腦袋卻一片空白。
「也難怪祂會失望。我讓那麼多祂的子民去送死,卻連近在眼前的線索都錯過。他們去搜索拉奇爾家了嗎?大公應該不會放過這麼顯而易見的誘餌吧?」
老人混濁的目光突然閃現清明,眼神變回了德雷克記憶中幹練的團長形象。德雷克頓感不安,老長官看似振作了起來,他卻覺得是在掩飾什麼。
德雷克看了看對方膝上仍在微顫的雙手,立刻理解他是在掩飾不想讓人看見的脆弱。同樣作為一名被要求勇敢無畏的騎士,德雷克非常能夠理解,但他仍無法克制地感到失落。
即使是在他面前,沒有其他人在場的現在,老長官依然無法放下重擔嗎?
那雙銳利的眼睛展現了明確的抗拒,德雷克別無他法。
「是的。就我所知,那天晚上大公就讓自己的騎士和守備隊一起包圍了拉奇爾家在市內的宅邸。賽勒菲爾伯爵大人也帶著大公的信使前往拉奇爾領。」
「宅邸裡的管家和僕役似乎什麼都不知道,直接讓騎士們進屋搜索。據說搜到了些不太妙的東西,譬如寫了讚頌邪神話語的紙張,還在書房的畫像後找到一個暗格,裡面供奉著邪神的塑像。」
對座的大人舉手抱胸、闔上眼睛深思,德雷克也陷入沉默。
奧維岡.拉奇爾是從什麼時候、又是從哪裡接觸到這些知識的?神殿接手了調查,他沒有管道能得知後續的進展。
「妮賓.菲斯托的使者瓦拉赫,確定死了嗎?」老人倏忽睜眼,緊盯著他。
「已經請格里克家的管家確認了屍體的容貌,的確是他。」
「老馬提?哈德蒙怎麼了嗎?算了,晚點再說。也就是說線索斷了啊!」老人伸指抵著眉間,低聲沉吟。
「還有菲斯托伯爵。」德雷克謹慎朝窗外瞄了一眼。「大公似乎會親自去問話,不過伯爵一直以來都是虔誠的女神信徒,還有俗教士的身份。應該不至於和邪神有所牽扯。」
「不是邪神,而是水神教。」
「您的意思是……她叛國?」
老人搖搖頭。
「那女人在這件事上的動向我一直看不明白。她找上哈德蒙,表面上為得是把奧維岡.拉奇爾推上火線,實際上利用『見面的事實』讓人懷疑騎士派是否準備與貴族派合作,營造出大公的統治岌岌可危的假象。」
「大公即使知道她的意圖,卻也不得不做出回應,藉由強硬的軍事行動,來表現出權威仍在。沒錯,就是派出騎士團與禁入令。」
「而我們現在知道了,草原上潛伏著什麼。如果不是格雷偶然來到,我們現在都不可能在這裡說話。我猜大公當初也沒有預計到會出現那種程度的魔物,可能以為只是幾個難纏的邪教徒,頂多加上幾團魔獸。」
「所以大公要犧牲我們是事實囉?」
「是事實。我還以為你早就接受了呢!」
「這種事怎麼可能輕易相信嘛!我雖然當過小偷和盜匪,但本質上還是個善良好國民喔!」德雷克煞有介事地擺了個哭臉,還吸了吸鼻子。
老人瞪了他一眼,嘴角抽筋似地抖動。
「……我一開始以為,妮賓.菲斯托的目的是削弱騎士團,連帶削弱大公的影響力。然而我要出發去迎擊拉奇爾時,她卻嘗試阻止我出城。」
「有沒有可能是算到了您不會聽從勸告?藉此賣個好名聲?」
「以那女人的個性是有可能。不過當時一切都是未知,城牆的防護能否阻止魔族入侵沒有人知道。百年前就曾被破壞過一次。在這種兇吉未定的情況下卻優先考量未來的名聲?不,我想她還沒瘋狂到那種程度。」
「……沒讓奧維岡.拉奇爾活下來真是失策。」德雷克苦笑。
「的確是嚴重的失誤。我當時應該不顧一切、就算要拋棄你們也要跟奧閔閣下傳達這個想法。畢竟從結果來看,他們的命運橫豎是死,不如為了珍貴的情報犧牲奉獻。」
老人淡然地說著,表情沒有一絲歉疚。
德雷克不敢想像,要是莫頓大人在半途突然一個人撤退,他與其他人會受到多大的打擊。可能就此成為盤據的怨靈,像鶺鴒之影一樣襲擊偶然碰上的倒楣旅人。
德雷克搖搖頭,甩開這個陰暗的猜想。
「我的一生真是精采絕倫啊!」老人突然拍起手,大笑著。「從盡忠職守的臣子,到拋棄主家、投效他方的叛徒,到復仇心切的惡鬼,到失去一切、什麼都不剩、連神都不收的老廢物。現在居然還有人想與我結為連理,神意的確難測啊!」
連串感嘆中有句突兀的描述,但德雷克一時心急,只當那是老人悲傷過度的胡言亂語。
「您還有瑞恩大人他們、我、威佛和騎士團的同伴啊!」
老人微微一笑,一臉憐憫地看著德雷克:「我老了。要我再揮劍殺敵、指揮作戰太為難這把老骨頭了。我已經奏請大公找下一任的繼位者。德雷克,新任團長大概沒我這麼好說話,甜食別吃太多,不然好不容易做好的盔甲會穿不下喔!」
德雷克沒理會老人的俏皮話:「您辭去團長後,接下來要去哪裡呢?」
老人不說話,只是拍了拍一身華服。
「怎麼?你沒聽說?」老人發出渡鴉似的嘎嘎叫,不懷好意地瞇起眼。「雖然大概不會舉行典禮,不過我要再婚了。」
「再婚?這個時候?」
這簡直是堪比格雷是貴族千金的衝擊,德雷克瞠目結舌,差點鬆手把茶杯摔下。
「當然沒那麼快,至少要等冬天過去吧!」勞倫滿意地竊笑,舉起戴著綠寶石戒指的左手。「這就是擔保的信物。不愧是背後有著大貴族勒舒爾茲的『毒蛇』,居然說這只是見面禮。相比之下莫頓家雖然歷史久遠,如今卻落魄到需要向他們搖尾乞憐——」
「等一下!」瓷杯落到木桌上,骨碌碌地滾過。德雷克在千鈞一髮之際從桌緣搶救成功,尖起嗓子,怪叫起來。「您說勒舒爾茲——還有毒蛇?對象是邁爾斯特?」
「很可笑吧?聽說對方才十五歲呢!可憐的女孩。」勞倫苦笑著,重重嘆了口氣。「雖說是有各種不得已的理由,但配我這個老頭還是太過分了。我那老哥和對方的家人似乎都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從頭到尾沒問過我!」
勞倫忿忿不平,瞟向此時整理的乾乾淨淨的書桌,語帶無奈。
「不過往好處想,這樁婚事對你也有幫助。透過姻親的身份應該更好打探貝納德家的往事。該死!瑞恩那混帳該不會也想到這一步了吧?」
德雷克不可置信地搖搖頭,再搖搖頭。勞倫似乎覺得他這舉動很可笑,挑起眉毛,咧嘴道:「所以你不用太過擔心我,我可是有個心思比我更縝密、更狡猾的傢伙在幫我安排後半生呢!」
「……但我剛剛才去見她,她什麼都沒說……」德雷克覺得他快把茶杯捏破了,好像有頭魔獸一掌拍在腦袋上,感到頭暈目眩。
老人皺起了眉頭:「她?你見過了?」
「是啊!今天早上才終於讓我跟她見面了。奇蹟真是厲害,連斷手都能完美的長回來……」
他疑惑地看著老人眼睛越睜越大,表情越來越古怪。一個念頭如雷落下,德雷克發出呻吟,繼而乾笑起來。
「她一直在神殿裡療養,我還以為您早知道了。」
「不,但這——」勞倫臉色一陣青白,突然按著額頭也呻吟了起來。「原來如此,那個時候亞德里安大人就知道了嗎?」
此時似乎除了笑,什麼也做不了。勞倫又咒罵了一聲,仰頭嘆息。
「大人也太愛捉弄人了。」
「咳嗯。」德雷克清了清喉嚨,斜瞟了老長官一眼。勞倫瞪了回來,但沒有反駁他的指控。
「往好處想,至少在婚禮前兩位已經認識了。這比大半的貴族都還幸運呢!」德雷克打趣道。
「那可不一定。人可是有很多面孔的。」勞倫嗤之以鼻,拿起茶杯一飲而盡。「真是奇怪,如果對象是那小子好像突然沒那麼有罪惡感了。」
德雷克拎起茶壺幫老長官重新注滿,默默微笑。老長官似乎被他笑得很不自在,舉起茶杯別過頭,低聲嘆道:「女神啊!這也是您的玩笑嗎……」2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1WdcQu4w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