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或許是從湖裡的魚變來的吧!」
「下雪了?」
梅蕾迪斯右手撐著頭,靠著鬆軟的羽毛枕半躺在床上。手指習慣性地要去摳臉上的疤痕,幸好馬上意識到安娜在旁邊,改成在臉頰上打拍子。
視力還沒完全恢復,但她沒錯過瞬間竄過窗外的雪白。十月已過去一半,遠處的險峻白峰在她不肯放鬆戒備的眼睛下,一日日逼近飄揚在大公宅邸上的深藍旗幟。
冬之父的跫音越響亮,代表今年的冬天越嚴酷。可惜不管她聽力再好,也不可能從城鎮中心的神殿塔樓上,聽見遠在阿伊瑟斯另一頭的山巔、岩石崩裂的聲音。
她半轉身體看向床邊的小桌。只露出一截蜜色髮髻的侍女似乎聽出了她的期待,紙張摩擦的唰唰聲嘎然而止。
「還沒呢!今年沒那麼冷,可能還要一星期吧?」
嘴裡這麼回應,安娜卻在打著哆嗦。不寬敞的淺色木桌上,堆滿了她一路上累積下來的素描。亞多戈伊的副公會長收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則是草稿與畫壞但捨不得丟棄的部份。
混在藥草、碎布條、木製餐具裡時看起來小小一疊,拿出來後卻不知怎麼能把安娜團團圍住。她渴望再度提筆,無奈現在手抖得連線都畫不直。安娜也禁止她工作,於是清點分類的任務就落到了盡責的侍女手上。
嚴格來說圖鑑裡的插圖不是出自她手,而是專業畫師根據她的素描藝術化、精細化後的成果。她一直對那些人擅自刪減某些細節——例如囓顎蝸嘴裡的倒刺和纖毛——頗有微詞。要是誤導了冒險者,被實際數量嚇昏了怎麼辦?
她不想以此出名,所以知道「格雷」有這項技藝的人很少。
默默無名的冒險者是很方便的身份,不用付入城費和過路費,走在哪裡的街道上都不奇怪,出了事也能有一定程度的擔保。
雖然研究冒險者歷史的學究們總說,這是統治階級為了誘出那些被偏僻村落藏起來的勞動力的策略。真正追求自由的靈魂不該被這些微小的利益所惑,淪為向國王效忠、任其使喚的奴隸。
去他的自由的靈魂。
冒險者名牌跟一身裝備不知道被收去了哪裡,「格雷」的身份大概也從此一去不復返。
她這趟任性的旅途終究走到了終點,回到了這些關愛她的獄卒身邊。
其中最嚴酷的那一位眉頭緊鎖,從紙牆後抬起頭,警戒地望著她。
「您想去玩雪嗎?」
「才沒有。只是下了雪會比較安靜。」
安娜狐疑地瞇起眼,半晌才用握著筆的指節抵著額頭,嘆息道:「……您的身體還沒完全康復,請不要有什麼不適當的念頭。」
「我當然知道。」
她避開安娜逼人的視線,突然對窗外和白色花瓣一起竄過的湛藍紙片充滿興趣。慶祝的人群依然在街道上嬉戲,這個高度可以越過神殿周圍的圍牆看得一清二楚。但她可以保證自己沒有半點想加入的欲望。
「希望今年的賜命日別又搞得像往年那麼盛大。」
侍女又一次嘆息,顯然對她強硬轉移話題的意圖了然於心。不過安娜沒有戳破,善體人意地順著話頭接了下去。
「您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邁爾斯特在深山裡,平時根本不會有吟遊詩人或樂團來。為了讓領地上的人民能抱著喜悅和希望面對寒冬,您的兄長都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我要裝病躲到塔裡。」
「您每年不都躲在塔裡?」安娜的措辭恭敬但態度毫不留情。「而且如果聽到您生病了,雷歐大人肯定會從王都或奧斯敦帶來一群治療師和教士,說不定還會把神官甚至殿下請來。而且慶典也不會停辦的。」
梅蕾迪斯一時語塞,不知該想新的藉口,還是該就安娜理所當然地把慶祝她賜命日的行為稱為「慶典」,提出嚴正反駁。
安娜放著她苦思,逕自仰起臉望著窗外的藍白紛飛出神。
「慶典多好啊!去年『棕河的流浪騎士』才聽到一半就被侍女長叫走。不知道那位吟遊詩人還會不會來呢?」
因為熬夜而略帶沙啞的嗓音透露出一抹甜茲茲的喜悅。雖說比她大將近四歲,但有時安娜的表現更像是妹妹——或說天真爛漫的少女。這是種絕對不可能出現在她身上的形象。
難怪懷亞特會身陷其中、無法自拔啊!
梅蕾迪斯不覺莞爾,托著下巴竊笑起來。安娜立刻紅了臉,慌慌張張地辯解。
「我只是想聽故事!您這樣嘲笑人太失禮了!等您能下床,我要澈底檢查您的禮儀!與婚約者的初次見面可不能——哈啾!」
千鈞一髮之際她拉起了圍裙,沒讓桌上的素描沾到鼻水。梅蕾迪斯拖著還有些遲鈍的身體來到床邊,看了看寬敞的房間,提議道:「我讓他們去拿小型的魔導暖爐來吧?」
安娜拉著圍裙轉身,直到完全背對她才放下,然後抽出手巾,堅定地拒絕:「那樣我得與您保持距離。請別擔心,這種程度我沒問題。」
梅蕾迪斯不自覺輕聲咂嘴,有些煩悶地皺眉。
這間已待了兩星期的房間寬敞明亮,潔白的六角穹頂繪製著精細的壁畫。高聳窗櫺用白色石材與閃亮的白鐵框出數朵十三瓣的百合。雕花窗間的牆面懸掛著華麗的織錦掛毯,內容都是聖徒領受神諭的聖潔畫面。
比起寢室更像間能舉行小型儀式的祈禱室,但卻華而不實。取暖的設施只有設置在弧形牆面上的一座火爐,還是燃燒真正柴薪、看得到火焰的老古董。
桌後的立燈也不是現代的魔導燈,黃銅的燈座上豎著根燒了三分之一的白色蠟燭。圓形玻璃燈罩朝內彎的開口處,卡了些沒擦淨的煙灰。
地上鋪著勉強能隔絕寒氣的厚地毯,床舖尾端擺了個巨大的火盆,盛著燒熱石塊之類的東西,為遠離火爐的房間中心彌補了舒適度。然而深知她耐寒不耐熱的侍女,堅持不能讓她熱過頭,只讓僕役填滿火盆的最底部。
這裡的時間簡直像停留在一百年前,她卻不能責怪神殿。因為這是為了眼下抗魔力極其低下的她,特別整理出的療養室。要盡可能減低她與魔力接觸的機會,包含照護者也特別挑選過。
如果安娜能用魔法溫暖身體就不會這麼辛苦了,但安娜的魔力不足以使用魔法。
她有一股怪異的慶幸感。雖然讓陌生人看遍全身也不是第一次,不過要她忽略每個沒見過她疤痕的人,臉上那種雜著害怕與憐憫的表情度過這兩星期,讓過於在乎她的侍女待在身邊,對她的精神還是比較有益。
尤其在這神聖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空間裡。
安娜打理完自己,就彎下腰從床邊的藤籃撈出一件羊毛披肩。她秀氣圓潤的臉頰還是很紅,手指也為了方便照顧她不戴手套、變得像墓園裡的雕像一樣慘白。
心裡有些煩躁,但同時也有些尷尬,因為安娜這番「她沒問題」回應聽起來令人害臊的耳熟。
這一路上真是辛苦你了,懷亞特。
她一邊在心裡默默對從那天後就沒再出現的友人道歉,一邊無視安娜的驚呼拉起對方雙手。
「我不能直接碰觸您——」
冰塊似的手指一碰到梅蕾迪斯溫熱的脖子,安娜就閉嘴了。她雖然想掙扎,但兩手都被牢牢握住,臉上的表情既慌張又開心。
「麥爾家明明在更高的山上,妳卻很怕冷呢!」
安娜鬆開緊繃的牙關,嘆息到:「誰知道呢?或許女神大人在造我的時候多放了些父系的血統吧?『伊利茲』在北方諸國是噴泉的意思吧?沙漠裡有噴泉嗎?」
她有時真不知道安娜是敏銳還是遲鈍。為了她,願意抱著被人質疑信仰不堅的風險,讓人把寢室內能撤走的女神教象徵物和凜冬百合全部撤走,卻又在不經意間,自然而然地表達出對聖典的深信不疑。
這表示對她的愛戴超越了信仰?突如其來的胡思亂想差點讓她的臉也紅了起來,幸好還克制得住。
她嘗試回憶過去,想找點更合理的解釋,卻發現有記憶以來,安娜好像都是如此。忠心耿耿,把她放在第一位。至少是從七歲之後。
「妳真的相信人類是女神造的?或許那不過是後人編出來的呢!」
她挑起眉毛,半是衝動,半是期待安娜會有什麼反應。卻見侍女只是眨眨眼,露出好奇的微笑。
她沒事為什麼要自己開啟女神的話題呢?
懊惱的梅蕾迪斯壓制住逃跑的衝動,默默把安娜的手從脖子上移開,在大腿上握住,清了清喉嚨。
「最初的聖典編篡成冊至少是八百年前的事,女神信仰又可以再上溯到千年前、昂格里人渡海而來的時候。」
「在那之前是否早已存在類似的信仰體系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面向水之女神的崇拜不會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當初的『先知』之語經過這麼多年能保留多少真實性?我們雖然無法篤定全是謊言,但也無法斷定能夠全盤相信。」
聽完她的解釋,安娜認同地點頭,問道:「那麼,您認為人類是怎麼誕生的呢?」
既沒有反駁也不驚訝,甚至有些興奮,好像在期待她能說出些足以媲美吟遊詩人傳奇故事的解答。
信仰虔誠、但是充滿好奇心。曾經的她也是這樣,只不過當初被她糾纏不休的教士沒什麼耐心,直接丟了本聖典,要她抄完前半部女神降臨拯救、到王國建立的部份,權作她冒犯神意的反省。
目光陰鬱的教士明明很年輕,卻比父親還像個老頭。教士還跑去跟神官長打小報告,讓那天的治療和指導前所未有的折騰。
光是想到那段記憶就令她反胃,她若無其事地捏了捏安娜的手,假裝在幫她舒緩肌肉。
「誰知道?或許是從湖裡的魚變來的吧!所以湖泊才會是『人類之母』、水之女神的象徵。對了,『伊利茲』是井的意思。妳是把斷句看錯了吧?魏莫寧小姐知道了會哭喔?枉費她當初那麼認真地教妳拉瑪席的語言。」
「您不也學到一半就不學了?說它的文法變化太多例外,您記不起來。明明更複雜的古埃德語就沒問題。」
安娜嘟起了嘴,模樣煞是可愛。
「古埃德語很有邏輯啊!詞性全都是固定的,複數固定變換字首,而且唸起來很有節奏,像——」
「文法課到此為止!您該休息了。」
安娜不由分說抽回變暖的手,起身把她塞回棉被下。梅蕾迪斯象徵性地抱怨幾句,就順從地在枕頭上躺好。她避開垂下的念珠喬了個舒適的姿勢,側身看著安娜將羊毛披肩披上,縮回桌子後。
她才眨了個眼安娜就偷偷看了過來,一對上視線又趕緊移走。安娜故作嚴肅地清了清喉嚨,卻掩不住泛起紅暈的耳根和嘴邊的笑意。
為什麼只有時序之神,沒有時間之神呢?她會願意為了延續這美好的一刻,成為最虔誠的信徒。
她屏息,吐氣,在銀蓮花甜暖的香氣間緩緩闔上眼。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ztAo1KxoZ
另一股氣息突然穿過溫柔的雲霧朝她飄來。她瞬間睜開眼,驚恐地揉了揉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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