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輸部的11頓冷凍車,半透明塑膠隔簾內,屍袋完整封起,放冷凍箱內,併排於生化兵器組幾個冷凍箱間。
不知情的運輸兵會「順便」運送遺體至港口與運船,減少被追蹤風險。
他很確定自己依然全心全意抵制,無法瞬間就壓下全部懷疑。但反抗根本無法清除苦澀,若內心瞬間處在盤旋的暴風眼中,將吞噬理智、捲入難以自拔的憤怒,連人帶「身」的做出不可挽回的遺憾。
畢竟基因是很拼的,在各種適應環境的演化與競爭之中,總會找到確保遺傳因子繼續存活之路。
萬一那些因急速冷凍而沈睡的因子碰到變化,產生不可逆改變⋯⋯
許湧江見羅亞羅維一到,誠摯面對內心變化。
不管多喜歡控制生物的小小蛋白如何與環境產生互動變化,自己對基因的各種驚人技巧——無形的,文化、價值觀、道德,甚至付出代價尋求合作傾向的行動——執著有多頑固,羅亞羅維的笑容仍迅速內心風暴消散。
「醫生,希望你能完全理解並原諒姜上士,」羅亞羅維抵達許湧江面前,談起自己出現的消息源頭,「荷蘭的研究機構回覆明朗,校方和合作機構湊齊最新一筆學術資費,Ji將會代替你和總部溝通,協調三方碰面時間,讓兩位第六道門後的逝者還鄉,且盡可能幫你追蹤後續,這還不只是他給我消息後會還的人情。」
「他當然必須忠誠,因為事實上,你是他的直屬長官。」
羅亞羅維以為那是諷刺,揉著一側太陽穴,對「暴怒的」人說「場裡不像陸地作戰,可按照過往系統去辨認火力或戰線,也許得親眼查看輻射與汙染垃圾,才可以體會一個人、一件物品可能帶著的故事,依據人生、每個地方的物品與特色,刻繪火藥想保護的事物、子彈想針對的方向。」
「預防,也是醫學的主要目標之一。」許湧江接道。
「可能只有彈孔才能推測場內有什麼武器、多少人發動攻擊,或攻擊的目標是誰⋯⋯我曉得沒有『真的』彈孔,但預防對方造成下一場大規模傷害是偵察的最終目標。」
眉頭皺著,眼神依然寧靜,宛如掌控所有情報。細看羅亞羅維,許湧江想起二兵卜派説的:人自出生起,就同時具備陰柔和剛毅的性質。
按卜派那寒冷地帶的家鄉文字比喻,現代男性氣概也可用優雅或美形容,人們只要完整覺察內在,像陰陽本性,便會有對世界最有益的表現。
他還搞不清怒氣跟抵抗是怎麼減弱,就伸臂打開開關。電燈照亮所有冷凍箱,瞬間通風的車廂充盈潮濕霉味,兩人眉頭都因濃厚的氣味瑟縮。
羅亞羅維攀住車體邊緣的修長手指似纖細了些。
許湧江開口緩和「Ji會是個不錯的情報人員。」邊攀上後車廂,薄脣如蝸牛蠕動。
「⋯⋯進步幅度很大,多虧他,我才能站在這。」
羅亞羅維盯著高大背影,戒慎回應。
「他還做了什麼?發明新型監視器?」許湧江告訴自己該住嘴了,他只想自嘲、紓解,不料語氣太過苦澀,好像要拼命挖苦上司才能洩氣,依舊脫口而出「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醫務上士了,對吧?」
「他將盡全力代辦的重要事項,是你們的『機密』了,還是由他告訴你吧。」
看兩步併作一步爬進車廂的羅亞羅維,許湧江讓出位置。「他是個認真的傢伙,學很快⋯⋯像是怎麼長眼或看臉色。」
一時搞不清諷刺是針對Ji,還是針對他,羅亞羅維有絲難受,放開道「你這麼想知道的話——畢竟在掩埋場遇到熟悉的AI有機體也不算什麼天大機密——他也告訴我關於你的AI書僮的事。滿意了?」
「⋯⋯謝了。」
「我知道書僮那件事令你不太好受,我剛才沒仔細想。」羅亞羅維道歉完,即轉身翻找。剛才的話可能有些過火,他不想令許湧江難受。
許湧江主動遞上多備的一次性手套。「我猜你已經蒐集到庭庭的出廠序號了?」
戴上手套,羅亞羅維才察覺許湧江的口氣像是已設想他的角度——偵察組長臨時換他,也會找上更有擔當、有才幹的下屬任嚮導。他低頭,感受體內熱度從耳廓蔓延到脖子,緩說「15歲模樣的伴讀AI有機體,行為單純懵懂,和15歲人類一樣,心智思考卻是哲學家,伴有各信仰的統一理念的建構。」
「只是專門照料人、伴人尋找目標與生活方向的朋友,系統開始普及時,才稱『書僮』,但設計者把他們設計得像朋友。那就是他們的設計理念。」父親忽然中風過世前,曾與他聊過中年男人的迷惘,他才曉得40歲的中年男人也會徬徨,例如家族事業負擔與必須無時無刻維持的權力,例如面臨親戚鬥爭而失去事業鬥志,或作為男人一生的責任:教養繼承子嗣。感情枷鎖也似乎纏繞著父親一生,他才明白父親把庭庭送到身邊的理由。許湧江短暫回想,正是有在家裡伴他的庭庭,才能鼓起勇氣面對可能到來的課題。「只是我已離開15歲,將要40歲,但庭庭依然停留在那階段,永遠替我這老友保留著美好又珍貴的東西,單純的友誼、單純的志向、單純的理念、單純的愛。」
在母親病榻前回憶小書僮也一樣,只要超越認知和情感負荷,他就會刻意找回與庭庭相處時的孩提單純。
「有如此外表同齡、心智超齡AI孩子陪伴,不易感受真正孤單,能更容易投入體驗和學習職業。那是家族長輩送你的禮物,伴你自國中一年級到讀完大學。」
「事實上,庭庭真的取代我那忙於家族事業的父母的陪伴地位。」
那天瞥見的就是那張永遠15歲的面龐,許湧江的腦海輕易盪進那些關於少年的回憶,愣想:不知那位好友過得怎樣。他幫不了那些流著血,但感情和記憶卻由科技載體控制的「人」,他們流出的血淚經過複雜計算程序,是他不熟悉的計算與工程領域,與病毒細菌不同、和人類身體不同。
最近,他也心心念念那個疑問:為什麼庭庭在第六層徘徊?他期待有個人能引導他,告訴他做錯了,並如何彌補——若他也是丟棄小書僮的一份子——他一遍又一遍想。
羅亞羅維調整已戴好的手套,觀察沈思中的醫生,許久後道「我一直祈禱,不是你熟悉的小書僮。」
沒有緊急指令,等資訊部整理好將是很長一段時日。許湧江忽然想通,望著人喃喃「雪莉説,那份偵察組文件是你交給她的,匡列疑似軍事和監視設備的影片定格,時間為我那日早上跑322,她叫我稍加回憶異狀,那幾張佐證照片⋯⋯」終於發覺AI女青年與少年立於電梯前、隧道口的影證來自誰的調閱。
羅亞羅維望著魁梧醫生,在心中刻畫著鎖眉的陰鬱臉龐。「據前輩說,芎蒼星門後總是帶給我們驚嚇⋯⋯」意指眼前兩具遺體。
還有其他的,羅亞羅維生出摸透一切的衝動,慢慢勘查,從許湧江人生中學會接受不一樣的心境——花費力氣跟勇氣,珍惜隨時光洪流漂走的每一刻。
彷彿蒐集遺體線索,和重新複習六層運作就能彌補那個問題,羅亞羅維毫無含糊説「⋯⋯或驚喜。」
多年行醫工作,已經讓許湧江卸下蠻力,能付出的只剩慢慢修補破損血管、切除腐爛傷口這種修復態度,而他將會持續堅守崗位,如對待每個能行走的生命體的堅毅。
「AI有機體的軀幹不會自動修復或變異,一個美工刀割破口足以使細微灰塵進入人工血液,但沒有免疫系統機制殺死細菌,庭庭有過這種狀況嗎?」
「他騎腳踏車時摔倒那次,脛骨卡進灰塵半年無法清除,只能不停找『專科』醫師。」
許湧江私下戲稱那為庭庭式熱情。當課業或生活在心底糾結,當無聲哀歎、眉頭深鎖,或學大人擺擺手說「管不了、不想管」,小書僮就會雙手插腰、炯炯有神望著某處,或像隻站起舉手咆哮的熊,喊著要幫他一起想辦法。也許那就是沒人想失去的熱忱,遇到超過他核心認知負荷的事,庭庭就喜歡製造音量替他掩蓋寂靜。
許湧江嘴角漾著微笑想著,彷彿昨天傍晚才跟庭庭到河堤來個飯後散步,互相追趕,享受那單純的愜意。
保持一抹笑,許湧江對上集中觀察自己的視線。羅亞羅維知道他不想變得不堪一擊,開始探索六道門後事件,資料蒐集、詢問中立組織,求助蒐集兵器物資賣錢的傷殘傭兵協會,抽空研習六道門,盡可能從可以改變的地方著手。明白他想彌補丟下庭庭的遺憾,明白他總覺得橘紅色晚霞比湛藍的天空美,多少是因為庭庭。
「最終還是要決定一個答案,對不對?什麼才是老師想要的答案?」庭庭的話猶如在耳邊。
見醫生嘴角邊的那抹笑,羅亞羅維意識核心機體中也似乎有灰塵卡入,出現警訊。他想,許湧江手上也只有盡可能蒐集的資料而已,加強向另名AI有機體索取情報⋯⋯
正準備掀油布罩,羅亞羅維忽問「另一尊AI有機體,司馬典睿,為著名的民間情報組織,就是和庭庭同時出現的那位。」他聽到身後腳步聲因他暫停動作而停下。
許湧江頓住腳步,看向刺眼的油布綠罩。
羅亞羅維跟他間隔灰色冰霾,挺拔背影跟冷硬的兵器箱交錯。他走回冷凍庫門前駐足,任冰霧浪費在空氣中,思索後正色說「別小看神廟,網路和記憶體之大,雖不能與軍方相比,卻也連接四方。從大殿正門捧著籤文款款走出宮門的妙麗女子⋯⋯掩埋場大夥都猜,神廟被廢棄,是因為村里相傳司馬典睿越來越聰明,儲藏心智行為和古文化演算法的幾兆籤文記憶體本就龐大,她還把細微且重要的資訊藏於只有她能運作的籤文記憶體內。」
「你們可有需要投入不菲的價格求籤?」羅亞羅維轉身,注視著那人站的地方,醫生竟快要退到冷凍庫外頭。
「未被丟棄前,神廟支撐著整個鎮的觀光營收。她一向不掩飾握有消息能換取生存機會,她深知自己是可能被銷毀的AI有機體,司馬典睿有異於普通有機體的學習能力,被送來掩埋場的百年間,像成群眾唯一的信仰投放處,這底下也有其他人工智慧廟宇及神像,司馬典睿卻讓人深深相信她能安撫所有人的心。」
「來自全球最大科技企業傑作,仍是最有效率的智能學習訓練系統。」
「最有效率的智能AI學習訓練系統⋯⋯」許湧江重複。
「目前看不出她的危險。」
許湧江進入隆隆作響的冷凍庫中,兩人視線再次貼上。「她收集垃圾、製造線路載體,她傾聽他人煩惱,換取情報,同時架設更強的硬體網絡系統,也做好保密、協調、理清各路利害關係,又因為人人喜歡找她傾訴,她邊加強情報網絡、硬體設備,也邊蒐集各界關係的祕密,人人都曉得她不會洩密,沒人能從她那換取情報。」
許湧江無法控制口吻,變得如冷凍住的生化兵器般冰寒。
「因為庭庭的關係嗎?所以你提防她?」
「不關我或庭庭,」許湧江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想阻擋冰冷空氣,或阻擋胸中猛烈跳動的平滑心肌,「你依然需要小心,軍方相信司馬典睿還有一個原因,她是調解者,幾十年前,軍情跟法務部的衝突調查案件都會循見『神明』這條線索,寶藍艦移防來此前,軍方早就跟神廟網路系統合作。」
「如今兩方已沒有密切合作,神廟情報體系現在相對陌生,她突然帶書僮找上門⋯⋯」努力控制表情和動作,羅亞羅維跟許湧江默默蠕動下頷肌肉一樣思考。
她知道這位新任的偵察組長嗎?重新綁上的一絲不苟的嚴肅髮絲,宛若黑褐煙花。他盯著羅亞羅維,等到冷凍氣息無情鑽開鼻孔裡的細胞,等到吸入喉頭的冷空氣讓喉嚨深處乾癢。
灰霧浮動,濃若雪紗,冷凍庫門口處的暖黃燈光,像照亮冬天的殘燭,照著不說話、也沒有動作的兩人。他們都在想像,卻不知道想像的是什麼。冷凍庫門口暖黃的燈光將要關上時,雙雙如山巒般的腦迴路中,像夕色餘暉下轉淡的風起雲湧,剩粉色的微弱光絲停留在千思萬緒上。
羅亞羅維遲遲未動,捏緊指關節,當指尖開始因冷麻痺,才到一旁冷凍箱掀起綠色油布。
簌簌的戴手套聲音已經在身旁,許湧江不是站在對面,而在身邊,站定一旁,像撥開吞噬彼此的滔天巨霧靠近。
他們撥下遺體的摘蓋衣物,再度開口的第一句話是相同毒害跡象的血液報告。
羅亞羅維爬梳事件,小心翻動遺體關節和頸後,心無旁鶩查看遺體。「兩具遺體都有胚胎?」
「是,法醫最後鑑定之後,胚胎樣本會送往大學研究機構。」
羅亞羅維沉重問「DNA鑑定呢?她們是哪裡人?」
「沒有任何特殊資料,有自稱是親友的兩個家庭透過警方認領,一個在泰國,一個在澳洲。」
「直接讓兩個家族帶走嗎?」
「據警方探聽,這兩個家庭是慈善機構。」
對著蒼白遺體沉默一會,羅亞羅維小聲自言自語「基因的本性果然是複製繁殖啊。」
錶告訴他,距離運輸兵來的時間還有10分鐘左右。許湧江無法忽視自言自語。
「少校對基因有研究?」
「我知道人類的基因序列相似處為99.9%。」
「環境和生物交互作用後,表現特徵會有個差異來源,叫表觀遺傳基因。」
兩人聊起基因科普知識,聊著基因的擇偶條件、大大小小生物的共同目的——繁殖。趁羅亞羅維翻動遺體的頭頸,檢查軀幹有無針孔,許湧江在短短10分鐘內向他簡介與演化有關的HOX基因。
談到性別分辨,羅亞羅維說「有些原始生物,像真菌,沒有雌雄區分。」
許湧江當眼前人是真菌一樣,看著那轉注面龐問「怎麼會對基因有興趣?」
「我小時候經歷,令自己一度懷疑過出生意義,而基因、心理認知和大腦科學這幾塊領域像宗教信仰一樣,叫人無法反駁,卻更大剌剌的說:就是這麼回事,接受吧。挺迷人的。」
「認識自己,認識心的好方式之一。」打開冷凍庫門,許湧江查看運輸兵身影。「時間差不多了,狀況如何?」
「遺體保存得很好。」羅亞羅維嘴角似乎帶著笑。
透明的防水塑膠簾對側,羅亞羅維像快被燈給吸走,他正仰頭回憶什麼。說是人魚幻影也不為過,肅黑軍裝是身處海溝時的幽暗,腦後的秀髮如海草柔軟,半睜的眼內崁兩顆黑珠,肌膚如閃耀的海一樣冷亮。
在他面前,許湧江已放下所有戒備。「看出什麼問題了嗎?」
「沒有。記得給我法醫鑑定初步報告。」羅亞羅維脫下橡膠手套,背對著人說「親眼看過果然比較踏實,謝謝你剛才沒有阻止。」
許湧江瞬間不樂意那理平頭的運輸新兵衝向他們舉手問好。
一種像是為了生存的某種基因,拼了命的在體內發出指令。訴説羅亞羅維這人的嗜好、目標,和某種稱不上友情的同袍關係,越挖掘越令他著迷,但短短十幾分鐘就能決心放下滿腹質疑猜忌嗎?抵抗到哪了,他猜不透心。
待車駛離視線,站在羅亞羅維身後的許湧江,伸手欲拍拍那人的肩,即時縮手。他搔搔臉頰問「南廠重火器庫的會議是什麼時候?」
羅亞羅維轉頭看他道「這個月的聯合參訪訓練結束再說。」
許湧江望向別方應好。營區景色沒變,塵埃朦朧的等待下一次下雨,清一色的水泥平房依舊昏暗。
本想多聊些生物醫學,羅亞羅維確定許湧江避開目光,遙望車尾的視線不願看他,便沒再多留。1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OWh0caFk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