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依舊穿不透周圍黃霧、濕霾,外頭仍像傍晚。
礙於庭庭盯著,許湧江不敢跟羅亞羅維聊剛剛的噩夢,夢裡有黃霧糾纏他,有人在霧中「許仙、許仙」的喊,幾簇鮮白的鐵片反光,在前方指引道路,他才沒迷失。
爛泥盆地、出盆地路途,都像山路那樣彎彎繞繞,第三晚才到目的地。
霧中藍與白交織,遠望去,芎蒼星號艇像依然在深海的海溝遊蕩。幽靈潛艇懸浮在鷹架中,艙門指示燈及駕駛座窗內燈,藏在藍色迷霧後,朦朧閃爍。
四周多了清潔劑味道,庭庭叨唸清潔劑氣味種類,好像所有香氣的清潔劑融合那樣,有果香又有花香,能聞出又不能聞出。
羅亞羅維問許湧江「記得沒錯的話,住民皆通過企業或軍方的適應實驗。」
「不敢說全部。大部分應該通過了各式機構的適應測試。」
「他們原本在某軍營或公司名冊上。」
「通常,」許湧江繼續回「若要說為什麼無法繼續管制他們,這裡的人只會給你一個答案⋯⋯」
「他們自願的。」庭庭插話。
「幾乎都是自願離開所屬圈子,有些工作到一半失蹤,有些向家人告別才搬來。人通常很難找,因為知道大家在找,他們才躲暗處。」
「這就難了⋯⋯自願。」羅亞羅維喃喃。
庭庭說「不用擔心,少校,他們都活得好好的。」
「很難猜他們意圖,庭庭,我們需要找火力、對方陣營優缺點,和生活作戰習性,預測什麼時候會失去理智而發動致命猛攻。不過,近十年的芎蒼星門武裝組織調查,都無大型火藥,頂多只有槍械攻擊。」
計畫是步行上艇,單趟的輕裝行軍抓半小時,來回路程共1小時。
場圍外傳來陣陣的清淺鯨叫。長像髂骨的潛艇閘門機關,閘門隨外頭洋流的衝擊出現動靜。古老油壓大門已報廢,爬滿難得一見的綠褐色藻類,巨型黃白色字體「5」將指引他們前行。
車子隱駐高聳廣告板後方幾公尺。道路廣告板從中斷裂,一半倒插泥灘,完好那半正面有完美比例的3D女像。
「庭庭,我們決定通電廣告板,你負責在2小時後轉開電池,讓廣告板成為回途路標。」羅亞羅維說。
手上端著線路等在旁的許湧江告訴小書僮如何開啟開關,被庭庭握住手。
「不用這個!讓我給廣告板充電,我也有電池,還不會電到自己。」
「想起來了,以前也是這樣半夜偷偷打電動。」許湧江笑道「那麼,外接電池當備用。」
庭庭背對他,忙得不可開交,圍著廣告牌轉來轉去,笑稱有美麗姐姐陪著不會寂寞。
許湧江看出少校有些失神,他大概曉得原因:無法剖析黑森林住民樣貌,多少不安,但他已盡力隱藏。迷魂嵐霧令他想起迷失的噩夢。眼前被黑色軍裝遮住的白色身段,是他愛情沙漠的駱駝。
他試著安慰「我會負責翻垃圾的,不要太擔心。」
羅亞羅維檢查半罩式防毒面具的手頓住,回以絕塵的笑。
兩人備好火藥面具,躬身小跑,把陳亂的廣告看板、空車殼當遮蔽物,近半小時抵達舊艇工程鐵架。架旁堆積的回收物都是生活用具,廚具用品、沙發椅子、鞋子衣服,乍看下像拓荒者剛開墾的小島。
視線中,體積龐大的穹蒼星艇剩帽子般的面積,有一道往閘門下唯一的鐵梯明顯為入口。他們評估半晌,確定使用鐵梯下達潛門,接近舊艇。
鐵梯下方忽傳來人聲,兩人互望,後退,各自散開,藏匿不起眼的家具堆中。
羅亞羅維藏於彈簧床後方,靜止不動,幾乎和深黑色彈簧融合。許湧江藏在衣櫃後,前則有張剩三隻腳的實木餐桌擋著。
從工程鐵架走上的武裝傭兵共三員,綁有武裝棍,兩側胸前別有麻醉電擊槍,腳底著防水軍靴,神色陰狠。
羅亞羅維暗探一會,離開彈簧床,到距離鐵梯更近的散落床板後。
「誰?!」3人聽見動靜,腳步重踏。
有人喊「抓他!」
其中一人發狠注視著移動黑影,迫不及待拔槍,向前衝。
為了不讓全員追捕羅亞羅維,許湧江衝出,用力推倒三角餐桌,發狂般踢倒其他家具,另外2人轉身向他,3人一陣對峙僵持。
2名同樣矯健的武裝傭兵保持敵不動我不動的對策,許湧江只好先發制人,躲進家具後立刻拔槍,帶電擊的麻彈針擦穿頸動脈位置,立即放倒一人。
另一人十分機警,抓起鐵澡盆遮住半身,朝他開槍,他立刻更換作戰方式,直徑跑向他,也許是因為走路有風的壓迫感——他向來常收這種回饋,那名傭兵神色恐慌連退幾步,遭花盆絆倒後矯健跳起,抓花盆扔他。這距離已經無法用槍瞄準,到達近身搏鬥的距離,對方抓起直立衣架劈他,許湧江則大手一撈,抓住戶外座位的大遮陽傘,撐開傘遮住那棍,再收起傘,兩人開始像擊劍搏鬥般你刺我閃、我砍你擋,他耐著心觀察,將人帶往某方向,趁對方踩上家具電線,把大遮陽傘丟出並撲倒對方。很快抓到電線,纏住對方右手,但那人的左拳也很有力,他很久沒被人這樣一拳又一拳痛揍,腦袋挨了好幾拳,才將那人右手跟地上突起硬物綁在一塊。掙脫拳頭時,許湧江腦袋陣陣暈眩,忘記身上有電擊槍,依習慣抽出醫療用麻醉止痛針,插到那人身上。
人立馬沉睡,他還記得從第一個倒下的人身上拔下軍方專用麻彈針。
另一頭,羅亞羅維靠撿到的馬桶蓋,躲過武裝傭兵的一棍,在廢棄家具中奔閃,口齒清晰用術語套那人話,對方只是亂罵一通,口風很緊,訓練有素。他也同樣訓練有素,直搗關鍵問題,問題比他想像中還要更重要,那人舉起實彈真槍,他來不及找遮蔽物和新盾牌,用塑膠馬桶蓋抵擋,彈藥打穿馬桶蓋時,他正好低頭躲過,身後一顆燈泡應聲破碎。一見真槍,羅亞羅維改變作戰策略,他跟對方同高,但比較瘦,迅速把馬桶蓋當作飛鏢丟去後,鑽入家具間窄縫中,那人從家具另一側繞道而行,竟找不著羅亞羅維身影,像棕熊魁武的男人一時間毫無頭緒的亂晃,頓時醒悟,他以為羅亞羅維會鑽出家具另一側,人實則躲在剛才位置的暗處,衝往那方向。另一頭,羅亞羅維扯下靴子內的腳踝綁帶,瞄眼堆積物頂端看似工具箱的物件,用富彈性的編織細綁帶固定所有工具箱,纏住底層一張椅子椅腳,待時機一到,用力扯同時轉身跑,工具箱隨幾個衣架橫桿直墜到追上他的那人位置,剛來的男子見幽暗處蠕動身影,本來要瞄準他開兩槍,聽上頭物體倒落的叮咚響,抱頭遮擋,蹲低閃躲木箱瞬間掉落的重擊,又躲又鑽,忘了羅亞羅維在哪個方向。
許湧江聽重物落地聲馬上抬眼找人,只見羅亞羅維像隻螃蟹輕巧跳近人的後面,一隻大長腿快速從傭兵兩腿後方擠入,剛好到定位,膝蓋外旋、輕巧一勾,壯碩男人不穩倒下。他再棲身向前壓制,將人臉壓在地,在人耳邊問話,另一手將槍口對準對方太陽穴。
許湧江聽不見他的問話,只看到趴地的人不久後因麻針暈去。
「口供確定潛艇裡有人,」羅亞羅維面上維持戰鬥時的肅殺說,「傭兵跟潛艇裡的人關係應該是生意,我們先把這三人隱蔽起來。」
許湧江隨他完成後,站在下方臺階處等,僅敢看黑色褲管上的黃泥痕跡。
潛艇浮在半圓型舞臺閘門前方,他們用正式鑰匙打開舷梯門,舉槍潛進潛艇內窄道。經廚房一側門,沒有他們習慣的鐵鍋和廚具碰撞聲,或伙房士兵叫喊,卻有火爐全開的轟隆作響,所有爐灶猛烈燃燒,兩人保持靜悄搜查,鍋內滾水正殺菌不明鐵器與布料。再來是幾個空臥室、空火械室、空壓力艙,並分頭巡視底層引擎室與頂端的駕駛艙。
許湧江爬上潛艇上方通道,站上潛艇外頭頂端,依然不見任何蹤影。
兩人下艇,搜查潛門周圍,忽見潛艇下方的暗門正好開著,在前幾次的偵察,門從未被順利破壞開啟。他們不禁暗自感激,若沒那3名傭兵,便無法找到暗門內的線索。
到達最後一個可能有人的尾端倉庫,帶頭的羅亞羅維放慢腳步。
撿來的老舊家具用品堆滿,像戰後收集家當的避難所,層層疊疊的家具用品擋住大部分視線。
活生生第3人就駐足倉庫另一側,包裹各色布巾,像某種宗教儀式用物,移動時才知道是人。他隨即發現他們,裸露在外的眼不可思議睜大,反應很慢,但逃離腳步迅速,立定一會,眨眼便不見身影。
許湧江衝上前,羅亞羅維立刻把人拽回,他用疑問的眼角餘光掃向身邊結實黑影。
「沒有武器或鍛鍊痕跡,那人可能就是我們要找的人,別逼迫他,以防他不小心讓自己受傷。」倉庫的家具剛剛被大量整修翻新,衣櫃、置物櫃和系統櫃油漆味濃厚,「盡可能不要動任何東西。」
探入倉庫深處,羅亞羅維邊用攜帶式小相機拍攝。
許湧江覺得霉味極重,不只物品腐爛氣味,還有物品一遍遍被刷新、從深層傳出的老舊味道。沒多久,病菌惡臭帶他找到一塊地方——安裝於5台無人機上的綁帶,厚厚綑起的布帶有變質屍臭,直覺告訴他找到關鍵證據,請少校針對無人機和厚布綁帶拍照。
吸引他的另一處也充滿死亡。
角落的手術櫃堆滿空酒瓶,酒瓶內的液體味穿透軟木塞,散出淡淡福馬林味。每個透明瓶都裝著迷你人體器官,指節、臟器、眼珠。蒐集模式異常熟悉,彷彿他與這裡物品主人熟識許久。他伸出右手小指頭,比對那小瓶中的整條腿。
羅亞羅維放輕腳步接近他的身後,比出計畫中止的手勢,許湧江用皺眉代替詢問,他的長官給他放心的面色。他想取走一罐胚胎組織,但腦袋響起羅亞羅維的指令,阻止那伸到一半的手。
離開時未遇其他武裝人員,兩人一前一後潛行,朝微微招牌光芒前進。廣告招牌大部分已壞,3D女像只剩臉發光,還有一個較完整的大字體。
靛色嵐霧中閃著一張擬真完美臉龐,乍看像幽冥中的冷漠鬼面。越接近就越清楚,廣告牌發光字體比臉還大,清晰的白光終於穿透霧霾,顯赫大字映入他們眼簾——囍。
各自以為是庭庭特地製造浪漫,兩人紛紛慢下腳步。
招牌那個字,其實並非庭庭傑作,只是剩下的字損壞,燈泡無法發光,那字來自「禧喜美容診所。」
小書僮見到人時開心揮手,臉上洋溢幸福,彷彿不只祝賀他們歸來,也替其他事感到高興。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gZdaB4WO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