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理舊廠任務倒數前一晚，9點的訓練帳仍有3人，包含醫生在內。
心肺功能機嗶嗶作響、昏沉的帳篷吊燈蒼白。
他練習每日必做訓練，肱二頭肌、腹肌、股四頭肌，然後踩上外殼塑膠剝落的腳踏車。
結束時，坐在門口旁的伸展區，許湧江用屈膝併坐姿體前彎的姿勢拉開緊繃臀肌，將斜前方的軍情部門主帳看得一清二楚。
軍情帳篷前的那名傳令兵探頭探腦。
他目睹傳令兵把文件夾遞給經過的艦上長官，那位不熟的少將打開文件，用名貴鋼筆圖畫，再遞回給她，並隨即離開。
傳令兵、少將的面色和舉動都不對勁。見那全不對勁的一幕，許湧江把脖子上的毛巾用力拉下，丟在訓練室。不巧，朱上校帶著一批回收業者代表，人群前後進入軍情大帳。
若被發現他此時質問將領，將顯現作戰計畫有疏漏。考量一陣，一等便來不及，已無時間向上級詢問詳細情況。後勤組的整頓聲漸漸響徹營區每個角落，許湧江也感到乒乓的聲響皆沉甸甸，多說只會壞事。
科技舊廠任務當日，早上8點半。最後的行前會議剩不到幾分鐘時，他透過特別通訊軟體，直搗頭子的對話窗。
【下官願尋等價情報
交換提亞特西公司伴讀AI有機體--編號HCCP905--所有後續安排
請嚴將軍通融】
許湧江握著手機，靜靜聽著6個勘查小隊名單異動的宣布。
最後的F小隊名單，羅亞羅維沒聽見自己名字，臉上卻沒異樣。
見昨晚看到的傳令兵，與她手中同個文件，許湧江問速速離去的她「F小隊的最後1人呢？」但對方假裝沒聽見，疾步離開，沉穩步伐彷彿說明她只是聽令行事。
小隊將物資挪上車，坐許湧江身側的Ji皺眉說「我沒聽到少校的名字。」
可能只有1、2人知曉，而那些人現在不在眾人聯絡範圍內，此時胡思亂猜毫無意義。F組的名單分兩車，撇除無法參加機密任務的庭庭，這車像是未全員到齊就出發。
進入六層的少數正式道路，後方載食用水的黑棚貨車忽然送出喇吧，不曉得要催促誰。車窗泛著千彩油光，像被瑰麗油汙染到。往太理舊廠的路像穿梭太空星辰，四處都有漂浮火點，篝火鐵桶吸引目光。
鋼筋裸露的橋欄下方，能見廢棄油管、油井、海底電纜隧道等大型物件。成衣沙漠看似沒有盡頭，綿延起伏丘陵由90%聚脂纖維跟5%棉，和其他化學成分組合而成，表層壟罩黏膩的白黃相間漂浮氣體。途經歪倒的回收業的連結卡車頭，斷續傳來大聲的無線電彙報，是關於某種材質的纖維缺少的數量。
舊廠近黑森林區域的入口已清道，原是座水庫的石牆裂縫密布，濕衣黏在牆上，如水庫長出的薄膜。深入百尺左右，泥水灘表面柔滑、質地厚實，飄散燃燒樹木的氣味。
綿延的開挖車隊排在兩側，企業貨車跟巨型螞蟻似的等待最終挖掘結果，F小隊受夾道車牆歡迎，衝進最深處的舊廠地帶。朝向越來越清晰的綠色指示燈，駕駛員卜派迅速鑽過車陣，衝入將要關起的臨時升降梯柵欄，和另一台同噸小貨車並排。
警示紅燈閃爍，車身隨鐵柵網四周的格子影像晃動，劇烈震盪，人人都不著痕跡看了後照鏡。後照鏡裡，卜派瞄雅奇絲一眼，拉起煞車桿，再對隔壁貼著車窗的人釋出僵硬淡笑，跟那白髯老先生點頭，雅奇絲則打開對講機報備。
鋼製鷹架中逐漸漆黑，升降梯緩緩下沉，1、2分鐘後，光源剩盞礦場用的防塵探照燈，像進入礦脈洞窟，岩石的冰涼冷氣鑽入防彈衣，網狀柵欄外，小型爆破器的指示燈往上飄去，計算下挖公尺的單位。
許湧江瞄著手錶，計算升降梯慢慢下沉速度。
地底五味雜陳，直到飄上一股淡淡氰化物苦杏味，然後竟是清晰的空氣，無人不抬頭互看。
身體比他先聞到死亡，沸騰血液嗒嗒滾動，彷彿庭庭的細微髮洞鑽出的陳年機油味，許湧江兩臂血管突突跳動，血液正渴望汙劑與酸敗。雅奇絲那張臉跟死屍沒兩樣，卜派滿臉扭曲，看來也聞到了死亡，只有馬上戴起面具的Ji沒那麼惶惶。
車裝螢幕被雅奇絲打開，一切按照昨夜的最新計畫。小隊進入太理舊廠周圍時，必須與駐守芎蒼星號艇的那一方通聯。
螢幕那方宛如隔著暗紫色水晶，不安的顏色遮罩雪莉的面龐。畫面一會模糊、一會清晰，眾人的無線耳機裡，有她讀出芎蒼星號艇「超完美系列」紀錄時的聲音濛霧，像千年高塔上指揮的公主，相隔著漫長的時光輪廓。
芎蒼星號艇資料庫記錄無非是使用規章，或保養規定，沒有充滿主動攻擊性的數據。規章提到「超完美系列」AI資料庫那端的閱覽權限只有艦上高階長官，有機體核心心智不能輕易解鎖、接收指令，所有人造有機體只能表現製作完成前的指令，相當於心智懞懂的幼嬰。
工程部在探測入口架築了大片空地，E小隊的朱上校坐鎮指揮，他端坐於密閉車中，著上嚴謹隔絕的防毒面具、防爆衣。
上校豎起大拇指，再揮揮手，小隊成員們都當作任務順利祝福。
開挖器械與通電纜線旁的地道入口，跟發現遺體的隧道管線沒兩樣，漆黑張牙舞爪穿出、吞噬物體。人工鋪設的纜線就像軌道，幾人沿著軌道或平行、或向下穿梭。寂靜地道內剩下各自的呼吸、腳步聲，與兩耳間的滋滋耳鳴。
盡頭的工程人員指引Ｆ小隊前往一道半毀的大壩閘門，那人的頭燈跟手指方向都撲朔迷離。對方也很快承認，工程部勘查計畫的地圖顯示只到這裡，剩下的需小隊自行探索紀錄。
經過閘門，穿越水庫底的休息室、廢棄木材堆疊區，和巨型渦輪扇葉，9人馬上發現整齊堆疊的缺角大石塊，大石磚傲立，通往損毀石造建築的通道呈三角形，僅能容納一人通行。許湧江率先開路，艱難穿越通道，花了好幾分鐘，殿後的作戰組員使用攜伸縮撐桿加強通道穩定。
來到空曠處，才知道早已進入太理科技舊廠。白綠磁磚平臺呈葉脈狀，崩壞的石砌建築下方，頭燈照射的牆面，如了無邊際的圓形灰石的海洋。寬敞的白階若加裝大理石雕刻扶梯，便是前往要價不菲的濱海別墅的臺階。
廠內設施及地板，與芎蒼星號艇、新型模擬情境室一致，那種冷冰冰、不討喜的灰白色特殊金屬。
左側高牆懸掛骨牌般的相片，許湧江翻閱標註工廠廠長與組長名字的照片，一張張臉蛋平和專注，只是少了一絲靈氣。
軍靴的泥塵在灰白地板上留下9排汙垢，往後一瞧，走過來的泥濘腳印會讓輕微滾動的細粒自動去除，像有清掃機器拿著拖把跟在他們身後。他們只能留下1步腳印，沒有來時印痕。陳列的廣告模組身上，自行移動的粒子浪潮皆一塵不染。牆面也同樣乾淨，誰的影子都無法顯現，好像這裡不包容一絲黑暗。
繞著宮殿般的寬敞階梯而下，倒數第幾層，終於見到成千上萬的玻璃箱槽——所有系列的實驗成品堆積地。完美無缺的閃亮玻璃像每日有人清掃，細微裂縫連一丁點菌體都沒有的那樣乾淨。
壓迫的空玻璃有如凝結冰柱，堆積成塔，擋住後方倉庫視線。往後走了幾公尺，才換了個窒息景色，是築成高牆的壓克力不透明板，與兩道倉庫的門。
通過其中一扇，他們找到該系列的AI有機體成品之一。
左邊鐵門後，有裝滿少年有機體的玻璃箱。玻璃箱內，像訂製的玩偶、像供給千金名媛性服務的「美麗男孩」模組，時刻警惕的人造AI一見他們，便輕撫玻璃，就像輕撫愛人。有的退下褲子玩弄柔軟卻破碎的器官，瞳孔缺乏靈魂，殘留的空殼只剩機械式反映。
許湧江沉重邁步，向最近的玻璃箱前進，他撕下貼在最前方玻璃箱上的標籤紙，上有一行整齊小字，事後鑑定筆跡，確定為博士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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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款系列進化最緩慢，似乎只保持生理上的慾望
尚未接觸精深的權力、關係貪念，它們不知如何再進化，也因人們停止探索它們能夠進化的（如心理上的）
簡而言之，這是一款容易玩完就丟的玩具，因此，它們接收到的訊息相對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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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右側鐵門，也是玻璃箱堆疊，玻璃內有機體形狀令他們漸漸作嘔，眾人推測是經典的「超完美系列」。
血肉模糊、像乾性壞疽症狀的黑色四肢，宛如一碰就碎的枯枝，或能聞到焦味。
同芎蒼星艇，工廠天花板不停釋放有機循環氣體，汲汲營營製造豐沛能量。微薄空氣似陸上清新，他們卻無法好好呼吸，有時會因未見過的作品中斷吸吐，有時因手電筒光芒掃過的不知名物體而上氣不接下氣，嘴中黏膜有如快被黏合般乾澀。
無人不繃緊神經，和樣貌、神智紊亂的AI有機體互相觀察。巍巍顫顫的手電筒燈光帶過後方眾多玻璃箱，後面的成品騷動著，全數把「臉」轉來面對，往他們的方向蹣跚移動，貼上最靠近人的那側玻璃面。
雅奇絲帶頭沿著一條蜿蜒通道漫步，跟箱中「物體」窺視彼此，溜到嘴中的字通通吞了回去，暗忖著畢生學過的最壞髒話。
這最底層的存放倉庫，眾人又找到貼玻璃箱上的標籤。
撕下帶點髒汙的標籤，許湧江立刻後退，遠離箱中的紅色「物體」。他讀起這張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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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能「功成名就」的作品有多偉大，讓它們告訴你，它們喜歡說自己的偉大
只要告訴它們越多人認定的偉大、該如何偉大，它們就越想做到，無法達成完美境界也要破壞一切，直至達成世上無人能「與之比擬」的境界
這些產品像是裝上機翼和槳扇，卻沒有降落輪架，像沒有足夠勇氣下墜的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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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張貼於物件體積更微小的箱上，附近的幾張箱面，有筆繪的胚胎實驗描述與藍圖，玻璃面上的筆痕像被憤憤拂去般零碎。此小紙籤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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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超完美系列」的變異基因排列又如何？
完美適應垃圾場又如何？
能適應外頭不停快速翻新的世界嗎？
真不希望這個實驗的孩子成為被逼瘋的產品⋯⋯神究竟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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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的最後一張，貼在前張標籤下方，似乎是博士最後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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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也不願超完美系列曝光
這座垃圾堆就是那麼奇妙，能逐漸理解了生命的每一個細碎的經驗都值得擁有，不管是久未感受的海風，還是棺材上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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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通道被坍方廢棄物堵塞，鄰近有幾座透明的無塵實驗室，玻璃牆面如遭炸過般鋪滿蛛網裂痕。
只有一間實驗室的玻璃牆面黏滿膠帶，稍加補強的玻璃門仍搖搖欲墜。朝內一望，許湧江第一眼便見到寫在桌上的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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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湊PLA-5MM序號，它們能說完整的超完美系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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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守備在外的E小隊及朱上校說好了，他們需記錄廢棄物大約數量，和可能運行的方式，大夥決定拼湊PLA-5MM系列殘骸。
細粒浮動桌面上，裝著零散殘骸的小玻璃盒四放，倒是按照各腦區排列，標示特定相關功能的專有名詞。
許湧江陷入旋轉椅，不用費神摸索，就知心智零件該放在哪個模擬腦區，他在顯微鏡下拼湊大腦神經狀的枝幹樣零件，如拼拼圖那樣裝入大腦模擬器，最後依照說明，輸入啟動字母指令、想達成的功成名就項目等，他選隨意挑選開頭幾個選項之一：藝術、現代舞蹈，結合一些生活必要項目，例如沒有舞蹈教室的住家社區。
並非想像中的殘忍畫面，液晶螢幕的唯美畫面生成了，大辭典般厚的目錄書頁出現，其中有最適合的教養裝置、最高效率打造住家式舞蹈空間計畫，與為期數十年以上的24小時安排，包含如何利用睡眠時間、休息時間，允許短暫放空發呆，有效地在限時時間內達成目標⋯⋯厚厚一本類似基因序號的指令，並沒有設計關於懶惰和尖銳人性的計畫，天然處方、原始的生存意念，有如被外星智慧掏空殆盡，字裡行間僅僅是對功成名就的無限依戀，所有計畫都是與自己的征戰、與他人的比較，誓死不休，直到「成功」、直到「完美」。
現在接觸的仿生命範疇只能存在一種色彩面貌。「九兆頁⋯⋯」許湧江大致瞄過，把螢幕關掉。頸後肌肉比試圖當偵蒐察員時更緊繃。
DEAD小隊成員當然無法感受「超完美系列」的死亡——雖然AI有機體的確無法靠命運的結束，而結束一生的選擇。但是不只辛酸，隊員們被雞皮疙瘩淹沒，覺得進入宗教與神話的地獄還要好些。如果有人類孩童模仿，眼中只剩如此境界，該如何適應一切都會結束的終點，又該用什麼手段維持辛苦打下的江山⋯⋯那日在舊五金街聽見最「極端」的字眼，就是形容眼前軀殼碎爛、精神仍活生生受折磨的瘋癲吧。
這系列若成戰鬥所用有多危險，每個人幾乎都把此處當作納粹集中營的改造實驗。
調查最後階段，未查伊安博士蹤影去向。
耳機傳來調整頻道的雜訊，許湧江聽見雪莉的呼喊，而隊員們的耳機沒有聲音。
「⋯⋯Dr.許，聽得見嗎？Dr.許，你應該聽到了，我接受到你的耳機訊號⋯⋯少校請我單獨轉告你，這次沒有錄音，所以要聽仔細了⋯⋯」雪莉的沙啞彷彿黑膠唱片歌聲，她低沉說「Dr.許，接觸那些機密不簡單，你的心緒更受小書僮影響，非常混亂，少校說寧願違規替你進去勘查紀錄，他真的希望這樣做，要你知道這點，並記住這點，報告完畢。」
雪莉這通電話像澆熄焰火的及時雨，許湧江不知道該替誰靜默，呆站著。不到1分鐘，他跟上輕聲呼喚的隊員。
心放掉更多了，想像中的「超完美系列」兵器意象開始瓦解，宛如天災人禍後第一時間接受芳療按摩及眼動減敏與歷程更新療法（EMDR）。身體緊繃和胡思亂想在接收支持後開始療癒。他對腦海那人說：讓你擔心了，謝謝你，讓「天使」有勇氣墜落。1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xIy68JmI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