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著節省能源愛地球的口號,晚上8點一到,營區準時熄燈。
乾脆也關燈的辦公室內,剛好編列完10台除濕兼空氣清淨機的春季預算,購入研究基因組蛋白變化工具。他們算了算,最後,10台清淨機只剩6台,研究設備也減低一半。
呈報預算這件事還是小心為妙。
印出胚胎基因的研究,值班的許湧江邊咀嚼專業術語邊入地下室。「⋯⋯訊號操控胚胎組成的工具箱⋯⋯」
如往常那樣,坐在辦公桌前,他先看一眼電腦螢幕旁的監視器畫面——辦公室與實驗室大門的兩道監視畫面。
螢幕映著他的眼鏡反光光點,眼睛倒影是憂鬱了點,但還算清明。
突然間,低解析度畫面閃過影子。
狐疑盯著沒變化的畫面一會,他衝上梯子,止步在螺旋梯一半,頭頂天花板飄盪重物摔地的回音。回音持續1、2秒,他也駐足1、2秒,才像隻放慢腳步的受驚羚羊前進,邁開矯健雙腿,握住地下室緊閉鐵門的門把,抽出隨身配備的麻醉槍,緩緩推開門。
無人在。
鐵柵門開一條微縫,他卻步了,不想貿然衝出,先輕輕關上並上鎖。
忙著檢查同樣亂糟糟、陳設老舊歪斜的辦公室,並無感到異樣。
退回地下實驗室,不知不覺鎖門,檢查適應性生化氣體的保險櫃⋯⋯消失影子彷彿站在實驗室套房走道中間盯著他。
這時,樓上辦公室內又傳出巨響,他錯愕看向天花板,用最快速度衝上,透過門縫小心審視,掃視依舊空蕩的一樓辦公室。
柵欄門關著,唯一入眼的異狀只有辦公桌邊的書架,整排醫學參考書被弄垮一列,幾本厚重的書掉到地上,好像剛才有地震震垮書架。
握緊槍把,指尖緊貼保險絲與板機,開窗掃視,吸著昨日雨天的涼意。
外頭沒有異狀。
回頭,他找到辦公桌上不屬於他們的一張紙。
接近空白的黃紙,寫上伊安博士在芎蒼號艇的黑森林住址,也印有尋人啟事頁面資料。
跟一份死亡報告似的沉重。
輕輕顫抖的紙上,伊安的照片色澤影印得鮮豔,色澤衝撞腦內所有連接面龐的神經橋樑,他驚恐發覺照片中眼窩的濃濃陰影、單薄脣型、高擴顴骨與稀疏眉毛,和冷凍庫內的屍體那種面龐有八成相似。
讀著幾年前已通報失蹤的資料,許湧江慌忙想「線人?為什麼送到這?現在該如何處置這張紙?」隨即憶起未及時通報的懲處,去年,有1、2個月期間的偵察組值勤負責人是陸東,有次作戰任務出了差錯,上級在兩個月後做出主責者決判,陸東被記過,懲戒主因是偵察組未及時向上通報無人機最新發現。
憶起陸東這件事,並沒有讓他立刻撥通電話給任何人。
他兩指夾著紙,回地下實驗室沈思。一旁,胚胎基因研究那面黑白的胚胎影像照片,像死氣沉沉的一攤攤水泥。
上方辦公室再無騷動聲響。
紙張字面主動跳躍般,訴說著過往、驚奇又疑惑的碎裂片段。
送消息來的與他有關,是誰?太陽穴頓時脹痛,拼命思索送資料來的祕密客。
隔日清早,老彭和Ji來上班,才撥通羅亞羅維電話。逕自取走他們帶來的3個鮪魚蔬菜三明治,回到顯微鏡前,兩三口吞下1個三明治,快速吞掉全部早餐。
等羅亞羅維處理監視器的這段時間,他索性抓起研究讀著。
研究機構寄來的3篇胚胎報告皆有附檔,15個機構近期聯合推行。許湧江翻到一篇吸引目光的,《像海中垃圾一樣:無法溶於液體並分解——阻止細胞堆積塑膠微粒》,下一篇是《微塑膠致病報告——輕微精神症狀研究》。
大致讀了後,他在辦公室浮躁走動,坐到另台閒置電腦,搜尋某回收公司擁有的庭庭建檔資料。
庭庭的檔案在10多年前停止更新,沒什麼異常,跟伊安博士8年前的失蹤紀錄檔案那樣正式。他彷彿聽見小書僮的清脆話音。
這幾日又渾噩亂夢過去的事,夢中的庭庭趴在彎起臂膀說「我問司馬大姐好多問題,偶爾問問神才會有靈感。」
「你是醫療本部的老大耶!」庭庭喃喃。
「我沒有違反任何規定,會違反規定,就不會跟你們說了,好歹這顆記憶體更新到最新的19代了。」庭庭指著自己的眉間,高亢抗議。
拉出儲藏室三個蔬果大紙箱,箱外繪著鮮艷芒果和水梨,箱內被塞滿回收的大小除濕劑。幾大疊褐色再生紙上印滿遺體調查報告、血液檢驗及尚在追蹤的新型監視設備,還包括近幾年的軍方監視攝影,第六層線人居民與第一層目擊人士說法,甚至還有隧道的建造藍圖跟與會工程人員說法。
許湧江坐在書桌前對成堆資料,拿出偵探或警探的態度重新慢慢檢視,埋首在細節中。
晚上9點半,他看一眼時鐘,起身迎接老彭分析測試報告。
「謝了,老彭。」從小冰櫃中抓出兩瓶新的能量飲料,一瓶遞到老彭面前。
沒意外的,檯燈的光讓資料現行。
「你在『領悟』那些啊。」
凌晨1點多,許湧江飲下最後一口能量飲料,朝四罐空瓶子膜拜那般趴下,倒在桌上休息,腦中盤旋「遺體」、「新型監視設備」、「羅亞羅維」、「第六層」⋯⋯就跟他的筆跡一樣混亂。字體變成符咒,不再是自己的雋永倉狂。他閉眼深呼吸,想要沉澱疲憊與狐疑,腦袋裡上演劇碼是小書僮問「我踩到機密了嗎?記憶會被重置嗎?」的樣子。
他慢慢地晃回宿舍。
半年後抽到的宿舍,跟許湧江的隔著兩棟,平日清晨7點多的訓練結束,羅亞羅維總會看向許湧江的宿舍門口,每次都期望他在那處跟他招呼。宿舍樓梯牆上貼著探照燈開關時間標語,羅亞羅維看著標語,覺得此刻的自己像陌生訪客。
他在房門前猶疑兩秒,才輕敲門。
現在是凌晨3點半,經過這棟宿舍前方小道時,他確認燈是亮的,醫生果然很快開門迎接。
踏入迎接他的右側小隔間的房門之前,特別注意另一旁的緊閉房門後動靜,老軍醫彭火樊住處的微光從門底縫隙鑽出。
房內的床旁檯燈打亮地板,是宿舍內統一規格的小檯燈。靠窗的書桌有一盞同型檯燈,但未開。少了探照燈,窗子能看見冒著煙的焚化爐上的警示燈,一藍一紅的燈交互閃爍,焚化爐的淡淡煙霧遮住場頂,如遮住月光的雲,替夜晚增添真實感。
許湧江跟嚴月蘭將軍的合照,貼在床頭櫃隱密位置,照片下時間是那人進組織服役第10年,兩人相似的臉、孔氣質讓羅亞羅維感嘆。
木牆隔間上方的透光窗亮了,彭火樊點亮臥室的迷濛日光燈,兩人思緒被打斷,各自看一眼。
羅亞羅維不疾不徐嚥下開水,將鋼杯放回床頭櫃,坐在床沿,垂頭說「將軍告訴過我,她總是不知不覺就把你當親生兒子看,你們性格相像。」浸入對方的生命之河越深,總覺得,很多時候不單只是向他說明一個事實。例如他與個案說話口氣、告訴個案熟悉的別域專家、可提供的滿意結果,醫生明白每個人都想被這樣陪伴。
許湧江沒忍住衝進鼻尖的鼻酸,説「好像我一定得拋棄⋯⋯對,現在我覺得自己必須立刻拋棄他,要是早點知道風險⋯⋯」
「他不惜結果,送到我們眼前。」羅亞羅維厲道,醫生則想從他眼中找到極其渺茫的否定,他繼續道「司馬典睿有情報,我估計是庭庭求她交出⋯⋯也許庭庭想保護你,他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從第六層上來又下去⋯⋯」
羅亞羅維小心翼翼盯著許湧江。
許湧江面不改色說「應該會被完全銷毀,就算通過有機智慧體行為測試,也必須懷疑有套操控主機在背後使為。」
不由自主點頭,羅亞羅維低頭看著手上厚繭、指紋說「電梯監視器找到少年型態的AI有機體,充滿第六層輻射熱度。」
然後坐等,卻久久等不到回話。像對幾本文獻有興趣一樣,他猛盯書櫃的英文文獻書背,看到許多不熟的專業單字。
注意力那條線忽然斷開,像跨過無形的記憶大河,半空中有條綁繩,把他帶到現在。開始觀察這男人的房間,衣物、書籍擺放、動線,發現不得了的魅力,書櫃跟小書桌緊貼一起,像一組的家具,三層矮書櫃上,只有一片白鶴芋葉子的植栽,擺在空魚缸旁,他想像將近兩公尺的訓練有素個頭,只要有空去「草皮」,就會輪流帶這盆一片白鶴芋葉子,或以前的舊寵物去曬曬陽光、呼吸新鮮空氣,並趁出門前先擦拭葉片及魚缸邊緣上的灰塵,讓綠葉跟小寵外皮接觸海風與陽光。
羅亞羅維說起斟酌好陣子的話「還沒累積許多大型任務經歷,不知道自己會怎樣選擇,會不會改變做法。我認同司馬和庭庭的做法,但艦上長官考量優先。雖然庭庭動機單純——不少部門仍要處理小書僮,首先是置換所有記憶體,再來,還會有後續處置。」
庭庭便再也不記得許湧江,不是隨時都挺他的少年了。
「沒錯,長官指令優先⋯⋯那你的指令呢?」許湧江低聲問。
「我嗎?也許不會下令。」
白皙臉頰漸漸緋紅,又逐漸轉白,羅亞羅維坦白搖頭,因透露出彷彿對寶藍艦和營區的「不忠」感到尷尬,但他願意替溫柔的醫生做一些事,儘管他們都明白溫柔的情愫可能影響任務結果,還是一樣盲目相信這個人。他提醒自己般,補充「我們能體會你的心情。」
鬱鬱腦袋又出現庭庭聲音,也注意到羅亞羅維說出違背忠誠立誓的話,過一會,許湧江說「我理解,不會強硬插手⋯⋯謝謝你的安慰,相信我,我會以任務為首,而不是私人情感。」
這時,兩人堵塞思緒才被清流一沖刷,像石上頑固青苔刷出一條乾淨痕跡。羅亞羅維苦苦意到,醫生和庭庭的關係一定有愉快回憶,只是回憶越是愉悅,就越跟流沙一樣,那所有與庭庭有關的幸福,都會讓即將品味失去的他恐慌,甚至窒息。醫生現在不願再聽任何與小書僮有關的交織線索,理智彷彿在九霄雲外。但場內仍有太多風險,老舊器械爆炸、變異病毒株擴散,也有智慧型有機體不受控制而傷人傷己。
被人用重重力道拍肩、用力擁抱。很久後,許湧江不再像呆望山頭的羊,腦中小書僮說「先聽聽我的想法再決定好嗎?阿江。」
學過的精簡知識,像小書僮在耳邊迅速替他複習般,東西方哲學、宗教智慧,在身心靈平衡指引書上讀的、上課聽過的、隨父母合手敬拜的場面湧出,許湧江認定需要回歸的中心,似乎在小小的基因裡,或是根本不在那裡,他還沒深深碰觸並了解。
羅亞羅維眼皮顫抖,似乎也同樣疑惑。
他找到方向與對的問題,如找到破裂的血管般,有了目標。而整個人卻像暴風雨中的帆船,傾斜擺盪,無法放鬆前行,他緊拉住帆布繩索,努力想控制,越想控制好,就越是陷入一點也不了解的狂風陷阱,疲累不堪,漸漸僅剩握住繩索的力氣。彷彿天候偏偏跟他抵抗,欲耗盡全部的能量,掀船砸碎於海中。17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NYT1Qgd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