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來週三晚上9點「數羊」播報。持證入場新進人員:18位;意外被倒入的:1人。
實驗室內,許湧江毫無知覺的動動手指,刪除郵件,才思考是否要準整備救援包。
雅奇絲問他這10年如何面對垃圾成堆,以為頂多5年就移調陸上單位,補足自然能量,但場裡竟然有人願意花上一輩子光陰探索。
她問「陸地也有資源回收,又有山水、鮮食,這裡連基本的食物供應鏈都沒有。」
「組織預防生化汙染物外流,營外人是為產業利益吧。」憶起羅亞羅維說要保護的甜點店,補充「不全然都是垃圾,相信這點會好受些。」
「該X的、他X的垃圾⋯⋯不好意思。只是不知為何,實驗後的我無法怪人類留下什麼痕跡,只能責怪廢棄物。好像它們有生命,能選擇該待哪。」
英國<垃圾山雜誌>如此形容⋯⋯只好將其掩埋在海中,保存世人眼中清淨地球的可能性,令人難受的是那不變的問題——我們依然將它們丟給大自然解決。許湧江想起小書僮,說「打個響指就能消失的東西,不管是成衣還是漏油,通通進來了。終究還是得處理環境問題,比逃避不面對來得好。」
映著實驗室暈黃燈光,雅奇絲的肌膚有如能陷人於死地的黑膠流沙,他常看撐過高峰的她在房中重訓。
對面房間的卜派也喜歡鍛鍊、光裸上身引體向上,燈光打下,附著兩百多塊骨頭的肌肉都繪上陰影,在地表上會成為平面模特兒公司搶手產品,或醫學院的肌肉範本。這套肌肉組成因適應實驗,過個二三十年就會快速萎化。
若雅奇絲知曉他此刻心意,比照剛説出口的「得處理問題,比逃避不面對來得好」,信任會大打折扣。
他多次翻一人的健檢,想找拒絕的蛛絲馬跡。
那日,須離開的卜派說個不停,許湧江沒聽清,送走卜派時只想跟著去,聽他和大夥聊了什麼。
上樓時,他跟卜派聊天,正遇下實驗室的姜允奇。
Ji向經過身邊的卜派打完招呼,大步跨下螺旋梯,俯衝而下,逼得許湧江後退,調整心態回到羅亞羅維面前。
他的行李不是初次搬進營區的行李箱,只有後背包。
人進浴室沖洗了,許湧江伸長脖子觀察生活用品擺出的房間。床上有套運動裝、兩套正規軍事內衣褲,桌上有一本筆記本、兩本書、通訊設備,鞋子只有穿過來的布靴,整齊放床腳。
盥洗完,羅亞羅維光腳站回床邊,環視管線、通風口,灰塵推積的環境似是一直沒變過。冰冷鋼牆上有個拳打凹洞,指節凹痕彷彿是世界留給堅韌與毅力的舞台,凹凸陰影帶著他最愛的普魯士藍。
套房鋼製厚門關著。他半是心疼、半是心動面向外頭醫生,像許湧江明白玻璃隔著什麼。
簽名時,桌上有疊體檢報告被多次翻折,紙邊起了破爛的角,翻開封面,看到自己的名字。
隔壁房的雅奇絲沒注意他們,羅亞羅維到通話裝置問「擔心什麼?」
「沒事。」許湧江湊近說。
「你可以告訴我。」
「說得簡單。」
「只要回答『是,長官』,告訴我你擔心的問題。」
「我擔心的時候,會讓你知道⋯⋯少校。」
「希望如此。」羅亞羅維要他以後也如此。
如果你活著。許湧江回復冷淡表情(或說專業表情),談起適應實驗事宜,朝那看似嫻靜,卻對他露出迷惘的臉。
DEAD氣體侵蝕後,嫻靜的表情會有變化嗎?只要用藥正確、定時觀察便不會有問題。許湧江告訴他,也暗示自己。
***
接收這實驗室,許湧江花幾年時間明白一件要事:要穩穩走出房門,得達兩個基準。常人皆可通過第一個里程碑,只是與第二里程碑比,就像溯過高山腳下的小溪。若要到山的那側,通過第二個里程碑,需垂直上攀2000公尺高峰。
有人登頂後能找到方法下山,有人則無力墜入深淵。
雅奇絲現正攀高,攀得十分辛苦,她無法阻止唾液流下、四肢抽搐,出現譫妄、幻覺與夢遊,縱使生命指數顯示她仍頑強。
她進行最高測試期間,羅亞羅維正經歷初階。他們提供最低DEAD劑量,給得像藥物敏感性測驗或過敏性物質測試那麼低。比想像中穩定通過第一基準。
雅奇絲沉穩走出時,高燒的人被接上大量營養滴劑,靠氧氣罩提高血氧濃度。
離開前,雅奇絲佇立玻璃窗外,看望昏迷的少校好幾分鐘、未語半字。
她與他盡情聊了兩週。
許湧江也參與了,插不上話,還想兩人故意不讓他說話。
那人面前,她像永遠說不完那樣談天。羅亞羅維猜中她右肩上一排刺字「Alice in world」與狙擊手經歷相較,刺青較符合她的行動。她和自己處得很好、適應所有環境,目的是來參觀奇妙世界,並非成為優秀官兵。
卜派目的也很單純:找機會完成頸鍊照片的人的夢。也許是父親、也許是祖父,卜派常提《航站情緣》電影情節,男主角從遠方小國到紐約替父親圓夢,也許底下有處廢墟是親人生前想去場所。
無法跟雅奇絲聊童話,無法跟卜派聊電影,許湧江無法讓他們滔滔傾訴與雙親、老父的相處,或下一次刺青的圖案,不能時刻仔細感受對方內心。
羅亞羅維安慰他「你能思考專業,假設生理運行邏輯。很多垃圾堆裡的人情緒和邏輯受影響,腦神經元電位跟化學傳導素無法正常運作。所以我最近練習初始溝通方式——心連心的方式對談。」
現在面對你,無法理性思考。
他送雅奇絲離開辦公室,門簷下目送姊妹背影好一會。
不能剩理智邏輯處理你身體異常劇烈反應。毫無血色面孔像自動回放的電影般溜入腦袋。以為讀著郵遞人員不辭辛勞、遠自陸地送來的基因研究雜誌,可以不費力的暫忘事務,越是不予理會,就越是想起消瘦白臂,滾動的喉結。
Ji站辦公室內報告「40度,第六次抗痙攣藥下了,我把幾項試劑調降20%。」
「回宿舍吧,明早還有救援的值班。」
「這樣你得獨自守夜。上次心臟驟停⋯⋯多個人留守比較好吧?」
「這幾週臨時班表上有多的人手?必須逼自己休息,否則誰也無法在救援任務撐下去。老彭明早會提早過來。」
許湧江轉轉脖子,拍拍Ji的肩膀,緩和道「我們三人真受不了時,我叫將軍來值班。」
姜允奇也轉轉脖子,嘆道「趁機休息。」
叫累壞的人回宿舍。除了沒落下的實驗室以及救援任務,Ji使命必達參與大門偵測裝置會議。
老家在首爾,任傳統武術教練的母親獨自扶養Ji。許湧江送走上士,記憶喚出二十多歲大男孩的母親的故事,想替他做點什麼,例如撥通電話問候他敬重的母親。
10點多,許湧江坐在一樓辦公桌前。只關著白鐵柵門,透過指頭寬的欄間,望隔壁平樓的窗內黃燈。柵門帶來安全感,獨處在沒點燈的室內,念頭都短暫消失。
視線觸及半開抽屜,很快挪開。正式歸檔的實驗室與小套房鑰匙,本該鎖在抽屜暗櫃,他並沒取鑰匙串,而用近幾日隨身攜帶的備用鑰匙開門,將鑰匙收進白袍內暗袋。習慣將門鎖上,把管轄的地下研究室當私人領域。
下至生鏽鐵梯一半,環視3層樓的高挑高地下室,雜亂無章到處看,發現鋼牆上幾處不曾注意的凹洞。
一盞頂燈照亮一半實驗室。
防彈玻璃與鋼牆反射光,套房內的人染上淡淡光暈,和外頭桌上攤開的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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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夫中尉在芎蒼星門機房接連感染E.O.G、Dpo39,我跟Ann目睹,今早在光亮的太平間送走他,遺體必須即刻火化,防止變異菌擴散,在親屬視訊中,武夫大女兒跟小兒子的臉龐還那麼天真,不知道死是什麼。
我跟Ann曾經沉浸在對生命的同情中,門的另一端只想找曾經愛過的那地、那家。直到將軍讓我們確認事實,某些狠硬一點的事實,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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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那些代號是誰。高燒前,羅亞羅維把這本交出——相告最後頁的聯絡人。
他還沒翻到最後過,違反作風。
翻開夾著染紙書籤的日記,陷入那人坐過的鐵椅。5X10公分的書籤,古老注染加浮染,綻放鮮豔紅紋。一張籤上寫「月蘭將軍於火風暴節及沉島節的指令」。他喜歡稱「月蘭將軍」,説唸將軍名字,就如看到一抹月色及蘭花的優雅。
轉轉失去亂丟報告習慣的手腕,許湧江把本子闔上,收進小架。
書架封背前後對齊,按顏色分類的書本、報告、資料夾,從未如此整齊的實驗數據紙,跟士兵陣列操演似的排站櫃內。吸頂儲藏櫃內,生理食鹽水與葡萄糖點滴袋跟賣場商品般一目瞭然。實驗室角落地板堆疊的儲貨紙箱,被當運船上的貨櫃,按不會坍塌的物理原則擺放。
對光潔地板躊躇一陣,才踏入空調20度的小套房。
有些模糊畫面跳入腦中,有抓著腮幫子傻笑的庭庭,跟憨厚的笑相反,雙眼無神睜大的羅亞羅維笑得蒼涼,保持禮貌。
吐過唇邊有些組織液,被黏在下顎的汗濕黑髮一襯,面龐更白。他把黏兩頰的髮絲撥開,拭淨胃酸與唾液。右手便瑟縮插口袋,指尖感到的溫度要他遠離危險。
思及幾次抓著瘀血手臂注射強心劑的手,都不由自主顫抖,他拉椅子坐下,穩穩牽住因長期痙攣而僵硬的手掌,施力按摩。微涼且纖細的指節宛如帶他走上狹窄樓梯,進入積塵的閣樓。屏息感受手心細微溫度,對上不再犀利的黑瞳。
生出譫妄與幻覺的羅亞羅維睜眼,對他自言自語「別走」的話。
他坐近床邊查看針劑、供氧導管。
「學長。」
抓住自己的人繼續囈語,他只聽到同一個名字,而且不是自己的。便想像交疊雙手的力道可給出度過幻覺的力量。
「不會告⋯⋯受懲處⋯⋯殺了你再自殺⋯⋯」
後日的視訊會診要加精神科。他望那渙散目光想。
「再上一次⋯⋯」羅亞羅維笑望著,氣若游絲。
「⋯⋯畢業前,很快忘了我⋯⋯」
聽他和另一人的對談很久,許湧江疲倦地放開手想,你不該隨意答應調遣。
邊想,邊為彷彿掌握關係樞紐的自喜而討厭自己,好像從此不必面對兩人的生理恐懼、悲傷回憶,能拿齷齪祕密當作威脅利刃,以為優越可以療癒內心創傷。
有人拿下流權力讓他交出沒有愛的性,希望他服從。
醫生終於試圖跟看似意識不清的人溝通,濃眉糾結,盼望降低囈語。「你不是他的所有物,你是活生生的人。記住這點,好嗎?別怕,我在。」再握緊僵硬的手,包覆、捏壓,物理式放鬆肌肉。
再度短暫清醒時,羅亞羅維抓住微小視線中的高大身影,恍惚確認思緒不像鬼魂般無目的的漂蕩。失去認知能力前,他聽到一番安心的話,沒什麼知覺的手感受到有力交握。
凌晨4點多,彭火樊現身,示意他出房間。
心跳維持120~130,血氧80%~85%,不算最壞。再等1分鐘。許湧江手比一。
老彭立刻敲玻璃,厚重玻璃發出嘟嘟叫。
他只好離開房間。
彭火樊直道「不要把感情私事帶到工作裡,組長。」
「你說的我都知道,但叫我怎麼能不放到工作裡?」
露一眼同情,老彭鄭重說「要是少校醒著的話,你會怎麼做?連夜在裡面看顧,哪有時間休息?」
他醒著的話會怎麼做?許湧江想過,還答不出,因為邏輯不想面對「如果羅亞羅維在的話」類似問題,那樣就間接承認不在的可能。
跟隨踱步到玻璃窗前沈默的醫生,老彭在旁給放鬆手勢。「你必須要想——你可以不用有他,也能很好。」
可以不需要他,為何心如此紊亂。書架的普魯士藍素色封面,透出與這裡不協調的優雅,他從未想過自己變得如此不協調,難以控制思緒,心中閒置多年的雷達,不知何時栽入筆記本的沈穩色澤,讓回收者重新利用塵封許久的東西。
幾分鐘過去,彭火樊望著他陰暗的臉,小心説「組長,雖然少校可能被送陸地,至少離開這距離地獄不遠的地方。」
你有面對隨時失去他的準備嗎?沒有準備的話,那麼練就的專業功夫就太失敗了。他卻篤定「少校會撐過的,老彭。」
聽他下達命令,彭火樊搔搔光禿腦袋説「什麼辦法能面對這種考驗?」
「已經整理了所有能整理的。」
「連電腦檔案都像圖書館目錄那麼好找。」
「還需要其他辦法。」
「讓我想想,」老彭轉頭,望進玻璃內,仔細端詳羅亞羅維一陣,突然說「不能只想著自己,如果你想著為他做點什麼,會更好受。」
為人做點什麼,便要先明白對方真正願望吧。是讓我好好睡一覺,還是把我綁在床邊當監視器?整晚用棉花棒不停沾溼的脣,肯定叫他吃飯休息,告訴他一切都會過去。腦袋裡,羅亞羅維的聲音說:你以為雅奇絲可能撐不住時,她卻通過最高關卡,你以為庭庭報廢了,卻正闖蕩第六層,你以為游不過的長泳,都會過去。振作,鼓勵那顆害怕失去的心。
「我可不是幫我們現在的老闆說話,只是著重工作角度。」喃喃自語完,老彭揮舞手上的班表簿捲。「這週實驗室小夜接大夜班只有你一人,明天開始我不會提早接班,Ji跟我有任務,快回去休息。」
抓起椅背的外套掛在肩上,他走入一樓辦公室,以為看到的是另一個漆黑的夜。
想起這夜剛送走雅奇絲時,生出陌生的振奮跟迷失感。振奮的是個案通過了毒性試驗,成了另類「健康」士兵,迷失的是通過試驗的每個人,會在掩埋場底層穿梭自如,好像這輩子再也跟垃圾脫離不了關係。
不該為那迷失感到惆悵。散步回寢室時,他不再抵抗,接受了兩樣情的振奮與迷失。
不久,他們將在這六層之中一同來去。18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JaGuohTt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