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托坐在他的艙房裡，獨自一人，不過他現在已經不叫夏托，而是另一個名字。
古拉迪（Guradi）。他心想，靜靜閉上眼。沒錯，他記得那個名字，他不可能會忘記每一名歸順者（Devotee）的姓名。
華特．瓦拉尼茲，他是他抵達這裡後聯繫的第一名幻形，也是他在漥都的聯絡人。
邦妮．安，身為華特的妻子，對於能夠放下自己背負了多年的疙瘩和罪惡感，她由衷感激。
傑夫．安塔特，在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份之後，他毅然決定加入歸順者的行列。
最後，夏托．佛里奇，一名漥都的建築工人。儘管被警方認定是犯下多起謀殺案的兇手，實際上他卻從未傷害，亦未曾殺過任何人。
他們都是正直、善良的靈魂，所以，他會為他們祈禱，賜他們祝福。他們的奉獻與名諱將會永存，直到他履行前來此處的使命。
古拉迪睜開雙眼，感受衣袖被自己的汗水浸濕。那件襯衫的顏色就跟船艙的內壁一樣，潔白純淨。將近半年過去，他的每一次嘗試、每一步行動，都可能讓自己的處境變得更危險。只是相對地，他每說服一名願意歸順的幻形，傾斜的平衡就恢復一點。他不知道自己還需要多少時間，也許幾個月、幾年，幾十年？
不，除非他先阻止他，阻止麥達爾，否則一切的努力終究只是徒勞。
雨會繼續落下，新的幻形會誕生。
敲門聲響起。古拉迪轉頭，他沒拉上簾幕，因此可以透過艙門上的圓形玻璃窗看見外頭的人。他朝他點點頭。
「加斯林（Gaslyn）大人。」進門的男子恭敬地鞠躬。
「麻煩你，船長，請稱呼我為古拉迪吧。」
男子愣了一下，隨後再次彎下腰。「那麼，古拉迪大人……」
古拉迪嘆口氣。「說吧，莫勒（Moller），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大人。」
「噢……」古拉迪低下頭，看了一眼手錶上的時間。不過他其實不需要這麼做，他仍記得自己坐到書桌前的時候，外頭的天色還是黑的。
「需要的話，我可以像之前一樣派人把餐點送過來。」
「沒關係，我正好打算起身走走。」古拉迪伸手關掉桌前的檯燈，一抹微笑在他面帶倦容的臉上出現。他看了一眼桌前的東西，隨後從位子上起身。
他的桌上擺了一張漥都的行政區地圖，上頭被他用不同顏色的蠟筆畫了許多線條跟標記，旁邊還有一本翻開到一半的筆記本，裡頭佈滿密密麻麻的文字。
古拉迪轉身，拿起被他留在床上的一件外套。他穿好外套，接著抓起桌上那本筆記本、一支鋼筆，最後重新看向莫勒。「船長？」
他點點頭，領著他走出艙房，轉入通往下層甲板的長梯。
正弦號（Sine）是一艘改裝成研究船的退役軍艦，不過上頭的武裝——魚雷、五吋砲以及導彈槽已經移除，被各種電腦儀器和研究設備取代，包含一具聲納測深儀、一組拖曳架、一台吊臂與一顆船用的氣象雷達。除此之外，他們還有用來囤放食材和貨品的冷凍庫，以及簡易的海釣設備。
古拉迪跟在莫勒身後緩緩步下階梯，他們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以人類的標準而言，他們都很老、非常老，不過從他的角度來看，莫勒仍正值年輕氣盛的階段。
他們在他快結束第五循環的時候認識，那時候他是一隻信天翁，而他則是一名見習水手。
「你這幾天都沒什麼進食，大人。」莫勒在樓梯底端停下腳步。
「放心吧，古拉迪是個強壯的孩子。」古拉迪伸起手，在他面前翻弄掌心。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也很怪異。那副皮囊為他所用，卻同時讓他備感陌生。幸虧他的身體和他的血非常匹配，他幾乎不必花費多餘的心力去調適和習慣。當然，他恐怕永遠無法得知這副皮最初的主人是誰，至少它的上一任持有者沒有疏於照顧它。
「你還是需要吃點東西，古拉迪大人。」
「當然。」古拉迪微笑。「謝謝你的提醒，船長。」他說道。他時常忘記這點，忘記自己需要消耗能量才有辦法維持生理機能的運作，才能閱讀、書寫，跟思考。思考，特別是思考。
無法思考，他就無法禱告。
「我們走吧。」古拉迪看著露出擔憂眼神的莫勒說到道。他開始聞到久違的食物香氣從前方的走廊飄來——烤餅、熱咖啡與濃湯，還有剛煎熟的牛肉與雞蛋，更不用說那道由大廚特製的辛辣咖哩醬。他現在很需要一點刺激性的東西來提振精神。
兩人沿著下層甲板的通道往前走了一小段，直到氣味越來越濃，交談聲與餐具碰撞的聲響也越來越大。就在船艙的左側，一塊又一塊，橢圓形的深色玻璃鑲在純白的隔間牆壁上，人影在玻璃後方出現，坐在一張張布置整齊的餐桌前，輕鬆、愜意的身姿。
古拉迪透過玻璃窗望向餐廳內部，一整排自助式取餐台坐落在房間的另一頭，緊鄰著用餐區。他看不清楚今天的菜色是什麼，不過正弦號的首席大廚哈克曼（Hekman）就站在餐台後方。
「哈克！」莫勒推開門，走進餐廳。身穿白色廚師制服的男人聞聲抬頭。「船長。」他看見他後立刻停下手邊的工作，接著眼神越過他。
「加斯林大人，我不知道你今天……」
「噢，你不需要這麼緊張沒關係，我的朋友。」古拉迪往前站了一步，來到他面前。他微微傾身，把臉湊到擺在台子上的湯桶前方。「嗯……是南瓜濃湯啊。」他閉上眼，吸入一縷從桶內飄出的香氣。「洋蔥，嗯……栗子、火腿，還有……」
「牛肝菇。」哈克曼用畢恭畢敬的聲音說道。「是牛肝菇，大人。希望你會喜歡。」
「您太客氣了，哈克曼先生。」古拉迪看著他微笑，接著從一旁的架子上拿起一只餐盤、一只鋼碗。他把盤子和碗交給莫勒，然後自己又拿了另一副碗盤。
「讓我來吧，大人。」哈克曼伸出手，示意接過古拉迪手中的餐具。他很快替他們兩人都盛好一碗湯、一份搭配咖哩醬的烤餅，以及一份焗烤蔬菜和沾了醬汁的牛肩肉排。一般情況下，他不太會替前來用餐的人盛裝餐點，因為多數人偏好自己動手。他們喜歡自己決定要吃什麼、怎麼吃，以及要吃多少。偶爾還會有些人向他抱怨食物的味道，或者調味的鹹淡。
然而加斯林大人不同。他從不抱怨，也從不挑剔。
他跟他心目中的神，有著很大的區別。
「謝謝你，哈克曼先生。」古拉迪從他手中接過餐盤，眼神感激地點頭，接著轉過身，一邊和莫勒小聲交談一邊往餐廳的其中一張桌子走去。
哈克曼站在原地，望著兩人的背影。他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相遇，也不知道他們認識彼此的時間有多長，不過他敢確定，他很清楚倘若莫勒口中的神是如此，那麼，他願意侍奉、追隨祂一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