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諾悄然無聲地走在漆黑的甲板,不過他現在不叫艾斯諾,而是李維特——研究助理盧卡斯.李維特(Lucas Leavitt),那是馮替他捏造的假名,連同必要的證明文件和資料,好讓他在這艘研究船於漥都外海執行任務的期間以一名學院實習生的身份登船,加入位於上頭的研究團隊。
他們一共有十三人,包含帶頭的查德.史蒂文森博士(Dr. Chad Stephenson)。一名氣象學專家,以及一名海洋科學博士,不過前者才是重點。按照馮的意思,熟稔大氣或地球科學的傢伙會是第一人選,接著才是相關領域的專業人士。
艾斯諾已經和這群人相處了將近一個月,不光是研究團隊本身,還有船上的船員——水手、廚子和工程師,而根據他的觀察,這艘正弦號確實是由正規機構授權,合法停泊、探測水文和採樣的科學船隻,至少他沒發現什麼值得深入探究的可疑之處。
除了一名隨行的計畫贊助人。
艾斯諾放輕腳步,照理說這個時間點,他不該出現在這裡,他應該在床上,他的艙房,隨擺動的浪潮入睡。不過他離開上鋪時完全沒驚動任何人,也沒被任何人發現。
他小心避過了巡船的水手,溜到上層的自由甲板,一路沿著舷側的圍欄往船頭的方向走。黑暗中,男孩的兩顆眼球不自然地轉動,目光落在一扇透出亮光的舷窗上,那兒是他今晚的目標。
艾斯諾收緊雙腳,接著跳上甲板側邊護欄。他沒穿鞋,因而能不受拘束地伸展雙腳腳趾,按照他希望的方式分離拇指和其它趾頭,形成凹口,牢牢掐住欄杆,如同一把咬住鐵絲的鉗子。
他彎腰,向前一趴,雙手順勢攀向護欄頂端,整個人翻到它的外側。艾斯諾以垂直,而非平行於甲板的角度,開始貼著欄杆外沿匍匐爬行。他併用手腳,動作緩慢卻扎實。漆黑的海水在他之下,不斷敲打著巨大的鋼鐵船身,像是一群噬血、飢腸轆轆的鯊魚,等不及要將他生吞活剝。
男孩沒往下看,他從不擔心自己會掉下去,所以他往上瞧,目睹難得一見的清澄夜空。漥都的晚潮不會延伸到城市之外的地方,這大概是其中一件值得慶幸的事。雖然他不必遭受雨淋,海上的風勢卻很強勁,不斷呼嘯、嚷嚷著要撕碎他的身體。艾斯諾不為所動,狂風、強浪,它們對他而言都一樣,都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不該視他們為威脅和阻礙,而是盟友,替他遮掩形體、隱蔽存在。
他繼續往前爬,以對正常人而言十分怪異的姿勢向那扇亮著光的舷窗移動。他跟霏一樣,都是鱗裔,只不過他用的皮不是壁虎,而是一種額頭長有叉角的變色龍品種。牠們跟壁虎不太一樣,變色龍沒辦法將自己吸黏在平滑的物體的表面,卻同為優秀的攀爬專家。牠們懂得運用趾頭和腳爪固定身體、平衡重心,抵達高處或樹梢。
艾斯諾沒有急著移動四肢,而是謹慎選擇抓握點。每一次更換手掌或腳掌的位置對他而言,都像是在推演一道複雜的物理方程式,不過同時,也令他樂在其中。
即便那段距離不遠,即便直接走在甲板上可能還要快一些,這趟看似步履維艱的攀爬對艾斯諾而言,卻是種旁人無法理解的享受。等到他終於抵達那扇圓窗外頭,海上的星月已換了位置。
他翻回欄杆頂端,卻沒落回甲板,而是俯身停在上頭。男孩稍微把頭扭向窗戶,然後調整眼部周圍的肌肉。變色龍是極度視覺化的動物,儘管艾斯諾沒辦法大幅改變人類眼窩的位置,卻能讓整顆眼球略略外凸於眼眶,以更大、更廣的可視角度捕捉環境,甚至能像牠們一樣分別對焦在兩個不同的物體上。
不過他今晚用不到那項絕活。艾斯諾的目標很好找——他就位於玻璃窗所揭露的獨立艙房中,一名正低頭繕寫東西的長髮男子。
艾斯諾不再動作,除了他的兩顆眼球。他的視線停在那名男子身上,試著用雙眼勾勒出他不帶戒心的輪廓——他的側臉、下巴、腰桿和胸膛,以及他握筆移動的雙手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一如盯上目標的獵人,深怕追丟獵物的行蹤。他隔著窗戶觀察、打量,檢視那人的一舉一動,以及房間裡的一切。已經有連續好一陣子,艾斯諾都在夜晚來到相同的地方、相同的位置——屬於他的監視點,那間艙房的外頭。
據他所知,那名房客是這趟研究計畫的主要贊助者,一名享有特殊待遇的貴賓。然而這中間卻有許多令他匪夷所思的地方,譬如他從來沒見過那人休息或就寢。他的床鋪總是乾淨如新。
另外一點,他認為最詭異的一點,則是進出那地方的人,並非一直以來都相同。
起初,他以為是自己認錯了人,畢竟他們每過一段時間就會進出漥都的港口,而有某一部分的船員總是來來去去。他們可能是臨時招募的工人和水手,來自城內學術機構的教授、學者,或是和船長及研究團隊有私交的對象,甚至有幾次,艾斯諾見過幾名隸屬漥都市政廳的官員登門拜訪。
不……艾斯諾知道自己沒有蠢到分不清那些人的面孔,況且他們鮮少被安置在上層甲板的艙房,而是主要的起居層。他們都只是些不重要的小角色,平淡、無趣,沒有半點可疑色彩。唯獨這人不同,或是換個說法,真正引起他興趣的是這間艙房的主人,無論進出那裡的人是誰。
一開始是,他見到的是一名裝扮有模有樣的中年男性。第二次,他原以為是贊助人的對象換成了一名皮膚黝黑、體格挺拔的壯漢,直到他再次被另一名繼任者——他此刻正在注視的長髮男子取代。
他們的外貌大相逕庭,卻都無一例外地在前一人的艙房住下,彷彿那本來就是他們的房間。更詭異的是,他們的眼神、動作、習慣跟說話方式,乃至於舉手投足間的細微變化,幾乎沒有半點差異。
艾斯諾登船後沒多久便注意到這件事,以及正弦號的船長,亨利.莫勒(Henry Moller),他對那名贊助人畢恭畢敬的態度。而他不是唯一一個這麼做的船員。
他甚至聽過其他人用同一個名字稱呼他們:加斯林。
加斯林。艾斯諾在心中低語。他已經無法判斷這個名字究竟是屬於一個人,還是一個特定的身份。
忽然,窗內的身影停下筆,從座位上起身。他在床鋪與書桌之間低頭踱步了一陣,接著來到窗邊。他沒闔上內層的遮簾,而是站在那裡,面對窗子。
艾斯諾看著他,不由自主地在內心打了一個寒顫。那人正在微笑,對著窗外笑。他不曉得他在笑什麼,但絕不可能是因為看見了他。
那種事情不會發生——他這麼對自己說。
辨認危險、掌握地形及追蹤獵物,幾乎所有蜥蜴都辦得到這些。然而偽裝,偽裝是變色龍最拿手的把戲。牠們是天生的藝術家、默劇演員和偽裝大師。
艾斯諾靜止在甲板的欄杆上,半聲不吭。他穿著自己從減壓艙的準備室裡偷來的一件潛水衣,那件衣服很適合拿來當成爬行裝。抗寒、耐磨,而且黑得徹底。
屬於夜晚的顏色。
男孩與窗內的身影對望,依舊選擇按兵不動。他的手腳和臉,以及所有露出衣服的身體部位皆呈現出了完美的黑,自然深邃。
自從艾斯諾成為一名幻形開始,顏色就是他辨認世界的方式。他不像其他幻形,總是不可避免地在不同外皮間摸索,找尋最適合自己的動物基因。他不一樣。一直以來,他對變色龍就情有獨鍾。
他嫻熟運用牠們外皮的程度,足以讓他按照自己的意思更改體色,輕輕鬆鬆融入環境。
不知何時,窗邊的男子開始朝他點頭,令艾斯諾的內心一驚。他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在窗邊張望,也不是第一次和他進行這種單方面的眼神交流,卻是頭一次,他覺得他是「真的」在看他。
問題是,他不該能夠識破他的偽裝才對。就連他的姿勢都是特別針對圍欄的形狀而擺,現在艾斯諾看起來就像一綑收在欄杆上的帆布。
片刻後,窗內的男子轉頭,走回書桌。
艾斯諾鬆口氣。果然,他又多心了。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他難以置信——那人再度走回窗邊,手裡捏著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潔白書頁。他舉起紙張,將它貼到窗戶上。
紙上,一段黑色的文字清晰可見:
「進來,孩子。」
艾斯諾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