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諾安安靜靜地走在通道內,身上仍穿著潛水衣。他不認為他會介意,如果他能在那種前提下識破他的偽裝,意味他很清楚他的身份。他很清楚他是什麼人,什麼東西。
片刻後,他來到他的房門外。他不會走錯,他上船的第一天就把整艘船裡裡外外都摸了一遍。那是一扇有著圓形嵌窗的門,只不過內側的簾子被拉上,導致他無法直接看進裡頭。男孩佇立在門外,這是個徹底弄清他的觀察對象的大好機會,他得盡可能從他口中套出有用的資訊,同時,避免洩漏自己的底牌。
艾斯諾的本名是艾斯諾特.李維特(Aissnort Leavitt),馮在替他捏造假證件的時候用了和他本名相同的姓氏,他說這麼做反而安全。要是有人懷疑他的背景,通常會朝姓和名都截然不同的方向追查。那是正常人的邏輯,如果你要偽造一個假身份,你會連名帶姓修改。
所以,他給了他盧卡斯這個名字,卻保留了他的姓。據說李維特這個姓氏並不是本地原生,而是來自一支流浪民族,奇美拉人(Chimerian)。他們從漥都以外的區域來到這座城市定居、生活。
艾斯諾從不擔心有人企圖探究他的過往。他的母親是一名蘇偉克區的妓女,而他父親……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那個姓氏來自他的生母,不是生父。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他沒上過學、沒讀過書,倒是做盡了各種社會底層的差事,多數都是沒有官方紀錄的工作。除了警局,因為他被漥都市的警察逮過幾此。只是礙於他的年紀與涉案程度,通常很快就被釋放。更別說其中幾回,他用的還是化名。
「一張白紙。」馮第一次招他入夥時,這麼對他說:「我需要一個人,一個能夠成為任何人的人。」
艾斯諾就像一張白紙,不是真的潔白如新,而是懂得抹除一切。每一場行動,每一次模仿,對他而言都是嶄新的開始。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比真正的變色龍還要更善於偽裝。牠們隱匿於環境,他則藏身在這座城市。如果他想,沒有人找得到他。任何人。
艾斯諾低頭,盯著門把,發現比起曝光身份,他更耿耿於懷的是如此輕易地被他發現、看見。多數人一生都在為了成為他人注目的焦點而努力,他不一樣。艾斯諾樂於被人忽略。
識破他的偽裝對他而言,簡直是種挑釁。
任務。他告訴自己。還是任務要緊,儘管他不曉得他是怎麼發現的。
他伸手敲門,不過就在他的手要碰到門板前,那扇門自動向後退去,一張臉出現在門後。
「啊,你來了。」說話的人面帶微笑。「進來吧。」他將門完全打開。
艾斯諾進到裡頭,像是終於走進自己站在外頭盯著櫥窗看了許久的禮品店,只不過裡頭沒有引人注目的陳列,只有明亮、整齊的空間。
「坐。」男人指著他被褥平整的床,隨後闔上門,回到桌前。
艾斯諾停在門口,遲遲沒有反應。
「坐吧,孩子。你不需要害怕我。」
片刻後,他收起幾分警戒,依言行動。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問,一手將桌前的椅子轉向床邊。「我們見過面,對吧?你是他們找來的其中一名研究助理。」
艾斯諾想了想,接著開口:「盧……盧、盧──」
「盧卡斯!」說話的人彈彈手指,一屁股坐下。「我想我們還沒正式介紹過彼此,我是這艘船的擁有者,古拉迪。」長髮的男子露出微笑。
「你是、是——」
「啊……難怪我沒印象聽過你說話。」古拉迪摸摸自己的下巴。「告訴我,孩子。你從出生開始就有口吃嗎?」
艾斯諾眨了一下眼睛,點點頭。他很清楚一旦開了口,自己就會暴露這項缺陷,這就為什麼馮總是盡量不安排他參與需要頻繁對談的的工作。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口吃也可以是偽裝的一部份。那項缺陷固然是天生的,卻能助他示弱,營造無害、惹人同情的假象。當一個人同情你,就會對你放下戒心,特別是當對方曉得你能多麼具有威脅性。
「你也是他的魁儡,嗯?幻形——你們是這樣稱呼自己的吧。」
他果然知道。艾斯諾心想,點點頭。
「你也、也是,幻形?」
「噢。」古拉迪搖搖頭。「不,我是別種東西,別種……存在。」
「這樣說吧,我和你的創造者之間有段歷史。不過這不是我們今晚的重點,孩子。」古拉迪微笑。
創造者?他為什麼這樣說。艾斯諾瞇起眼。
「你是、是……怎麼發現的?」
「我能夠分辨身體真正的主人和竊取者之間的差別,所以能夠感知到你們的存在。」
再一次,艾斯諾聽得一頭霧水。他開始懷疑自己正在被捲入某種遠遠超出他和馮理解之外的事情。
「好了,你現在大概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古拉迪看向他的臉,男孩的困惑溢於言表。「也許我們可以先從最基本的地方開始。」他說道,舉起一根指頭。「你覺得自己的人生有意義嗎?」
艾斯諾一愣。這算哪門子的問題?
半晌過後,他不是那麼確定地點點頭。他不確定他要問什麼,不過要是那個問題只是「你對自己生活滿不滿意」的另一種說法,答案是肯定的。
「幻形,像你們這樣的存在能夠活得比正常人更久。」長髮男子說道,似乎不是很在意他會怎麼答覆。「你們擁有更充裕的時間能夠學習、累積經驗,有更多機會去摸索,然後修正自己的錯誤。」他停頓了一下。「你們比別人更有可能活出讓自己稱心的人生。」
艾斯諾沒應聲,只是繼續看著說話的男子,仍舊沒弄懂他要傳達什麼。
「可惜假他人之手贏得再多成就和功績,也永遠不會屬於自己。」古拉迪說道。「你能認同嗎,孩子?」
艾斯諾沉默。也許他看上去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樣,卻十分厭惡別人對他說教,特別那些自以為歷練比他還要多、見識還要廣的人。他的視覺年齡停留在十二歲左右——按照其他同類的例子,一名幻型的外貌會維持在他們第一次脫皮的時候。然而他真正的年紀卻已經超過二十五,大到足夠擺脫稚氣。
「啊,你不是很贊同?」長髮男子微微揚起嘴角,看出他眼神裡的保留。「你不認為思考這些對生活會有任何幫助,或者……」他停頓了一下,摸摸下巴。「也許你完全沒理解我的意思。」
「我聽……聽得懂。」艾斯諾開口,姑且順著他。
「太好了。」古拉迪雙手一拍。「因為這和接下來的問題息息相關。」他的語氣略帶神秘,可惜艾斯諾沒有上鉤。他見過太多這種故弄玄虛的宗教領袖、騙徒或江湖術士,以及他們花俏的話術。這人肯定是用了什麼方法發現他的身份,因此他不會上當的,無論他的目的是什麼。他不會——
「如果我告訴你,你的人生從來不曾存在過?」
說話的人注視男孩錯愕的雙眼。
「如果我能賜予你修正這個錯誤的機會,你願意接受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