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妮塔安安靜靜地走出「巢穴(The Lair)」,他們在維托克港的秘密據點。那座據點的入口就藏在一只假的空貨櫃裡,一路通往位於下方的空間。
她走向緊閉的貨櫃門,伸手將其中半邊推開一個小縫,嘈雜的雨聲隨即湧入,伴隨濕涼、冰冷的空氣。她沒繼續往外走,而是停在門內,翻開手裡的小盒子——「雰卡(Finka)」是一款偏向為女性打造的香菸牌子,抽起來有淡淡的薄荷味,清爽而不刺鼻。紫色的菸盒上印有繽紛的白色螺旋,正中央則是以斜體印刷、輪廓燙金的字樣。
薩妮塔靠著半開的貨櫃門,吸了幾口被她點燃的香菸,注視外頭的世界。她不像霏這麼畏寒,那女孩所使用的外皮迫使她繼承了一部分變溫動物的特質,她則不同,貓跟人類一樣都是恆溫動物,況且抽點菸還會讓身體更快熱起來。
她又抽了幾口手上的薄荷菸,頓時覺得放鬆不少。一連幾天待在巢穴面對西奧讓她變得有些緊繃,也越來越沒耐性。他還是什麼都不肯透露,即使短短數日內她已經讓他換了三張皮——按照正常人的邏輯,那表示他已經死過三次。
薩妮塔吐出幾縷蜿蜒的煙絲,如果可以,她實在不喜歡採取這麼「極端」的逼供手段。她很擅長這種事沒錯,卻不是每次都能樂在其中。西奧和她以往碰過的對象不太一樣,他身上幾乎沒有任何能夠讓人厭惡,或是拿來利用的部分。他也許是個瘋子,卻是名很難不讓人佩服的瘋子。
西奧拒絕屈服,也沒有耍弄任何小手段,甚至不會主動迴避她的眼神。彷彿他才是秉持正義的一方,而她不過是某個手段骯髒的惡棍。
他不只頑強,還很有種——薩妮塔不得不承認。她幾乎無法摧毀他的覺悟、他的信念,那連她都開始好奇的信念。
為什麼他願意替另一名同類保守秘密到這種程度?薩妮塔問自己。而且還是名背負殺人罪名的同類。
她嘆口氣,沒有答案,只有外頭的雨,一陳不變。她盯著被大雨覆蓋的貨櫃場,一只又一只的貨櫃躺在黑暗中,巨大、方正的金屬輪廓藉幾盞挑高的燈柱被雨水勾勒而出,更顯冰冷。那份冰冷甚至能夠穿透雨水,遁入薩妮塔藏身的地點。
女子同樣置身黑暗,她沒有打開他們設在巢穴入口附近的電燈,比起被亮光籠罩,她更偏好於暗中見物。不單單因為她是一名柔步,而是做為一名幻形,他們早已習慣善用黑暗。
她叼起菸,吸完最一口,然後轉往身後通向地下據點的階梯,將那根菸壓熄在一只擱置於扶手上的菸灰缸內。
薩妮塔回到貨櫃的入口附近,重新面對外頭。雨沒停過,一如過去數千個夜晚。微弱的光線被雨水反射,在雨中閃爍不斷,像是在挑逗、邀約她,要她離開躲藏處。她冷笑,接著一腳跨入雨中。她不怕雨,她為什麼要怕?
薩妮塔擁抱雨。
朦朧的雨幕下,一個纖瘦的身影從貨櫃竄出,腳步輕快、矯健。那東西一躍便跳上位於對面的貨櫃,接著再度縱身躍上旁邊的另一只貨櫃。
在由成堆的貨櫃所形成的平台上,薩妮塔俯身奔跑,接著身體重新離地,彈向正前方,疊在更高的另一只貨櫃頂端。她一邊尋找新的立足點,一邊接近自己的目標——那座橫躺於貨櫃場裡的橋式起重機。
很快,薩妮塔來到距離起重機駕駛座最近的貨櫃上方,鐵殼構成的小空間就懸在起重機最主要的鋼骨橫梁下。按照以往慣例,貨櫃場的工人下班後會把駕駛室的門鎖上,卻不會拿走引擎的發動鑰匙。
薩妮塔以半蹲、半坐的姿態靜止在碩大的貨櫃邊緣,它的側面印有「莫妮卡」三個大字,就在靠近起重機的那一面。她盯著駕駛室的位置,他們之間空無一物,沒有任何東西相連,也沒有多餘的攀附處。
下方,貨櫃場的水泥路面此刻遠如房間盡頭的一面牆,深深埋入黑暗,粗大的雨絲自她頭頂落下,墜入同一片黑中。
從這樣的高度失足,正常人免不了會撞斷幾根骨頭、摔破幾顆內臟——不太對……正常人這麼一摔必死無疑。
薩妮塔微微拱起背,身體前傾,雙掌壓地。她的大腿膨脹,上頭的每束肌肉繃緊,像是兩具加壓中的幫浦。女子的眼神重回前方,眼底毫無懼色。她毋須擔心,因為無論從多高地方墜落,她都能以安然無恙的姿態落地。她是「柔步」,一名用貓皮的幻形。
況且,她根本不會跳歪。
薩妮塔起跳,釋放大腿上的肌肉,將自己射向距離三個手臂之外的起重機駕駛艙。她的雙手在半空中化為貓爪,尖銳的指甲刺出指頭,掌心脂肪同時增厚,長出用來抵銷衝擊的肉球。
因為重力的關係,她沒有平行撞上駕駛室,而是落在比它更低的位置,不過她的手搆到了金屬艙體底部的一根鐵管,整個人像是吊燈般垂在下方。她使力,開始擺盪自己,越盪越高、越盪越高,直到化成一抹雨中的弧線。薩妮塔在軌跡至高點鬆手,整個人向上飛升。她縮起身子,讓慣性帶動自己翻轉,最後落在駕駛室的頂端。
完美。她自豪地想。又是一次完美的跳躍。
她需這份野性來釋放自己,需要轉移自己緊繃的神經和壓力。現在的她不具拷問人的身份,只是夜晚的一隻野貓。
她把身子向下探,輕輕推開駕駛座側邊的玻璃窗,駕輕就熟地鑽到裡頭。引擎鑰匙仍留在鑰匙孔上,一如她的猜測。她轉動它,不過沒有發動機器,而是扳開電燈開關。
傾盆大雨中,一方亮白出現,像是朦朧世界裡突然亮起的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