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濛的雨勢下,兩個詭譎、若隱若現的身影劃過市區上空,遠離下方的街道和人群、遠離多餘的視線。他們被稱為「幻形(Shape Shifter)」,一個令一部分人崇拜,另一部分人恐懼,剩下一部分則不願意承認的名字。
當然,對於大多數居民而言,幻形只是一則漥都的傳說,出自迷信之人憑空捏造的故事。牠們可以代表邪惡,亦能充當正義。或者更簡單一點:他們只是雨夜中的魅影。
很快,霏和奈恩抵達一棟不到十層樓高的建築物,兩人繞著平坦無物的頂樓上空盤旋了一會兒,逐漸降低高度。接著,霏看好距離,一躍而下。
「你就不能多等幾秒?」片刻後奈恩也著地,優雅地降落在一根頂樓的排風管上。他收起翅膀,翼膜消失,變回正常人的手臂。
「你知道壁虎摔不死嗎?」
「那是因為牠們很輕。」男人提醒。「本質上我們還是人類,就算你擁有跟牠們一樣的平衡感,你重量還是有可能會傷到自己。」
「少來。」霏皺起眉頭。「你又在說我很重。」
「你知道我根本不是那個意思。」奈恩嘆口氣。「說真的我不懂你幹嘛這麼在乎自己的重量。」他邊說邊往一道看起來像是逃生門的入口走去。
「你不知道女孩子對體重很敏感嗎?」霏跟上他的腳步。
「我們隨時可以改變骨骼和肌肉的結構,重量對我們而言沒有太大的意義。」奈恩強調,同時伸手去拉門把。
「那不一樣……」霏小聲嘟囔,卻看見奈恩站在門邊,沒有回話,而是盯著那扇緊閉的門發呆。「他們把門鎖了?」
「也許是管理員。」奈恩推斷。「也許這裡的住戶根本就沒有上頂樓的習慣。」他朝四周環顧一眼。
「改試試看正門呢?」霏靠近他問道。「我們可以落到旁邊的巷子,然後再繞到街上。」
「太冒險。」奈恩搖搖頭。「我們被越少人看見越好,況且凱文說他已經起了疑心。」
「你有其他辦法?」
「嗯……」奈恩轉過身,挑起眉毛。「我記得剛才有人說壁虎可以爬牆。」
霏一愣。「想得美!」她噘起嘴抗議。「我根本就沒有準備!」
奈恩繼續看著她,沒說話,眼神卻很揶揄。
「好好好……你說的對,我不該用之前沒試過的動物,問題是……」霏伸起手,然後看著輪廓不斷變換的手掌。「我想我的身體還在適應,再說我現在真的沒什麼心情那麼做……」
「霏,你忘了我怎麼說的?」奈恩抓住她的手腕。「實戰就是最好的練習機會,你得順從身體的本能,讓它去習慣這種動物的基因。」
「我試過了。」霏抽回手,露出為難的眼神。「但我就是會……掉下去。拜託,我發誓今天結束後會好好練習。」
「好吧。」奈恩聽完後妥協地轉過身。
「你想做什麼?」
「多數蝙蝠都會發出聲波定位。」
「嗯?」
「我可以改變自己的聲帶結構。只要能夠控制聲帶,就能發出特定頻率的聲波,製造——」
「你想用聲波把門震碎!」
「呃……你知道打斷別人說話很沒水準對吧?」奈恩挑起眉毛。
「那你知道讓一名淑女站在這裡淋雨也是?」
男人給出白眼。「唉……」他認分地搖搖頭,接著蹲到門邊。「你說的東西叫『共振』,不過即使找到正確的共振頻率,我也很難直毀掉整扇門。」奈恩解釋。「但我不需要這麼做,我只需要讓門鎖的部分鬆動就行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碰觸門上的握把。「門鎖通常會跟門板採用不同的材質,這表示引發它們共振的頻率並不一樣,所以……噢。」他抬起頭,看了霏一眼。「你最好摀住耳朵。」
「等等……什麼意思,人耳不是聽不見超聲波?」
「這不是超聲波,只是一般的聲音,所以你還是聽得到。」
「一般的聲音?」霏皺起眉頭。「問題是……這樣的話不是也可能被那傢伙聽見?」
「放心吧,這種音量傳不了那麼遠。」奈恩說完,以熟稔的動作深呼吸,接著對準門把的地方微微張嘴,像是要對它吹氣。
他很快發出幾個單音,測試把手的自然頻率(Natural Frequency),接著慢慢修正音頻,直到不鏽鋼製的門把能夠正確回應他所發出的聲音而出現明顯的震動。
他轉頭,看了霏一眼。後者點點頭,表示音量在她能夠接受的範圍內。
奈恩張開嘴,重新對門把發出正確的音律。他沒停下,而是持續發出同一個聲音,並且舉起手,一左一右擋在自己和門把兩側,以免聲音被雨聲影響,或經由雨水繞射後折返而打亂共振。
霏雖然用手指堵住了自己的耳道口,她甚至特地膨大指頭的部分好增加隔音效果,卻還是聽得見奈恩製造出來的「噪音」,像是某種儀器運轉的聲音混雜著雨聲傳來。那種聲音說不上是特別尖銳,聽久了卻會讓人煩躁。她看見門上的握把在奈恩發出聲音的同時以誇張的方式劇烈震盪,彷彿有某股無形的力量迫使它脫離原本的位置。
接著,「喀啦」一聲,奈恩闔上嘴,仔細檢視鬆動的門把握桿,隨後伸手用力一扯。
厚重的門扉向內緩緩退去,露出後方的樓梯口。
「殿下。」奈恩很刻意地伸出一隻手,彎腰鞠躬。
「你夠了喔!」霏快步經過他時又瞪了他一眼。「我只不過是不想在下雨的時候在牆壁上到處亂爬而已。」
「是啊、是啊,都聽你的。」奈恩一進到門內立刻甩乾身上的雨水。「誰叫我硬要拉你一起過來。」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mk6l179DM
「噢……我向你保證,奈恩。你會很慶幸有找我。」霏自豪地眨眨眼,接著翻開斗篷的帽罩,露出整顆頭。雨水沾濕了她的臉頰,卻無法遮掩她出眾的姿色。
霏是名高挑的女子,高挑的身材與精緻的臉蛋,即便是以一名人類的標準,她的長相依舊會讓人不自覺多看幾眼。一如派對中,那些格外引人注目的存在。
幻形的血統讓他們有機會稍微「修正」五官的樣貌,不過奈恩知道她不需要這麼做。她從來沒這麼做過。
「呼——」霏放鬆地喘了口氣,隨後一把將樸素的防水斗篷脫下,掛到樓梯欄杆上,像是終於甩開某種累贅。
奈恩瞪大雙眼,接著尷尬地別過頭。他以為她穿斗篷的目的除了擋雨,另一個原因是為了掩飾自己色澤不均的皮膚,這取決於一名幻形能否熟練地駕馭他們身上的外來基因。一旦身體越適應,呈現出來的外觀就越自然。
霏一脫去斗篷,誘人的曲線頓時一覽無遺。她的下半身是一件很短的皮褲搭配黑色絲襪,短到幾乎要露出整顆屁股。可惜跟她的上半身比起來,那件褲子還算保守。
奈恩深呼吸,強迫自己拋開多餘的念頭。霏平常很少穿得這麼大膽。不,不是大膽……他心想。而是暴露。
他直視脫去斗篷的女子,他們雖然是認識多年的朋友兼夥伴,他對霏始終沒有過多的情感。一來是這會影響他們在工作上的專業,二來是他們的年紀有落差。霏對他而言更像是自己的晚輩,而非適合他追求的對象。
「我可以解釋。」女子稍微整理好妝髮後舉起一隻手。她並非光著身體,然而她身上那件衣服卻沒有多大的意義,因為上頭開了密密麻麻的小洞,像是把一張漁網穿在身上,除了重點部位被遮蓋,其餘部分幾乎是一覽無遺。
「我的老天,霏……你去哪裡搞來這身行頭?」奈恩直搖頭。
「你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
「嘖,你知道我從不進出那種場所。」
「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的樣子?既然凱文說他已經起了疑心,你覺得如果他看見來的人是你會乖乖應門?」霏問道。
「誰說我要去敲他的門?」
「唉,怎麼每次都這樣。你們的做法就不能文明一點?」
「霏,我們的力量來自於我們外皮上的動物基因,我們的存在本來就不怎麼『文明』,況且和我們打交道的傢伙都是一些危險人物。」他看著她說道,卻立刻明白對方並沒有被說服。
「你想裝成妓女?」
「你有更好的點子?」
「你是說比直接破門進去更好的點子……」
「嗯,那就是沒有。」霏露出滿意的笑容。
奈恩妥協地嘆口氣。「我沒有意見,不過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做好心理準備?」霏拉了一下上半身那件過短的黑色網衣。
「愛德華(Edword)的意思很清楚,他不要我們把這傢伙留給警方。」
「不要留給警方?」霏皺起眉頭。「難道他們打算……私下審判他?」
「不……」奈恩說完,停了一下。霏望向他的雙眼,瞬間明白。「……為什麼?」
「謀殺是重罪,霏。」奈恩說道,接著沿著樓梯開始往下走,一路越過堆在牆邊的雜物和清潔工具,來到最上層的住戶層。走道上空無一人,上頭的日光燈管有些泛黃。埃文森雖然是漥都的行政、金融和經濟中心,卻有許多舊大樓遍布其中。新落成的商業大廈、購物中心和高檔的娛樂場所前仆後繼出現,形成新舊交雜的市容。
「我們以前也追捕過謀殺犯,為什麼這次不同?」霏跟上奈恩的腳步,繼續往下方的樓層走。「難道你都不覺得奇怪嗎?」
「他殺了不只一個人。」
「那我們不就更有理由要讓他接受司法審判?」
奈恩沒說話,男人又往下走了幾步,最後在台階上停下來。「你最近老是針對委託的內容挑毛病。」他回頭,看向她。
「因為那傢伙越來越不喜歡把事情講清楚。」
「你想太多了。」奈恩搖搖頭。「麥達爾不會毫無理由指派我們去除掉一名罪犯,如果他們認為某個人必須消失,那就表示他的存在危及到這座城市,還有城裡的居民。那就表示他很危險。」
「你的口氣聽起來就馮(Vahn)一樣。」
「因為他是對的。」
「我以為你是站在我這邊的……」霏失露出失望的臉。
「我思考過這件事,霏。」奈恩語重心長地說道。「我們不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單打獨鬥,我們需要其他人的……指點,某個有辦法綜觀全局的人。我們需要千面的遠見和手腕,才有辦法確保每一次行動都充分達到效果。」
「我們不是也用自己的方式在影響這座城市嗎?我們沒辦法觸及更深遠的層面,不代表我們所做的事情就毫無意義。」
「我很懷疑這點……」奈恩用難以認同的聲音說道。「我們教訓了幾個流氓,卻沒有想過為什麼他要上街恐嚇路人。我們阻止了一場搶案,卻沒有解決那群人仍然需要錢的事實。」
「這座城市的現況——社會氛圍、政策、體制,還有資源分配的方式,那些才是誘使人們鋌而走險,不惜挑戰規範的原因。」奈恩繼續說道。「打從一開始我們就應該從根源下手。」
「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鎖定那些企業家、地主或政客?」
「不,那樣的話我們跟犯罪者有什麼兩樣?我的意思我們應該聽從麥達爾的建議行動。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發揮足夠的影響力。」
「在不引發混亂的前提下。」他補上一句。
「我們應該要善用幻形的優勢,奈恩。而不是完全仰賴他在議會資源的和人脈。」
「我們的存在違反常理,不代表我們可以破壞規則。況且那些無關緊要的義舉根本改變不了任何事,只會讓我們被貼上私刑者的標籤。」
「這不是真的……」霏小聲辯駁。「布萊恩,住在我那一區的那個男孩。他因為偷東西被關了三年。當初讓他被抓到的人就是我。」她坦承。「他從來就不知道這件事,而我上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整個人都變了,徹底改頭換面。我們在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奈恩。我們喚醒了人們內心的良善。」
「這要花多久時間?」
霏聽著,臉上卻沒有答案。
「布萊恩只是其中一個例子,而且還是最輕微的那種。如果下一個布萊恩出現你要怎麼辦?還有第二個、第三個,這座城市到處都有像他一樣的人,你真的以為我們挽救了一、二個可憐的靈魂,就不會再有更多人走上歪路?」
「我不是那個意思……」
「算了。」奈恩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我們之後再談,先辦正事。」
霏點頭同意,收回本要脫口而出的話。兩人順著樓梯,來到公寓的五樓。奈恩離開梯井,朝走廊移動。
「有誰見過他?」霏再度開口。
「只有凱文。」奈恩回答,聲音放得很輕。「不過也是隔著一段距離。」
「他叫夏托(Zarto)沒錯吧?你們確定就是他?」霏壓低聲音問。他們經過幾間住戶的大門,而奈恩沒停下。「你說他是一名建築工人?」
「啊,太棒了。所以你有看我留給你的訊息。」
「……你不會真的以為我什麼功課都沒做就過來吧?」
「我以為你把時間都花在變裝上。」
霏輕哼一聲,朝他扮了一個鬼臉。
「總之……我不認為凱文會弄錯人,畢竟愛德華弄到了一小撮他的頭髮。」
「嗯……他有什麼特別的習慣嗎?習慣、興趣,或是特殊嗜好?排除我們已經知道的部分。」
「我聽說他有上酒吧的習慣。」
「哪種酒吧?」
「我不知道,不過我猜大概是一般的廉價酒吧。」
「就這樣?」
「你曉得我們不是來找他聊天的對吧?」
命案、建築工人、酒吧……還有各種令人摸不著頭緒的疑點。霏聽完後沒回答,而是開始在心中串連這些字眼。不到一週前,他們接到來自千面的訊息,要追查這名身份神祕,令執法單位傷透腦筋的連續殺人魔。然而,光靠這些事實就要將他以死定罪似乎顯得過於倉促,即使他被認定與好幾起凶案有關。他的動機是什麼?他的目的,還有跟死者之間的關係是什麼?這些……她全都不知道。
最詭異的是,現場找不到任何一具屍體,也沒有任何殘餘的人體部位,甚至沒留下多少血跡。
如果謀殺罪名只是一個完美的藉口呢?霏陷入苦思。如果麥達爾對他另有所圖,只是在等他行跡敗露。等著看他惹出麻煩、闖下大禍?
仔細想想……漥都是座幾百萬人的大城市,每天都有人在不同的角落丟掉性命,千面卻偏偏對這樁案件特別感興趣,甚至握有警方不知道的線索。
如果他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殺了人?
原因會是什麼?霏屏住呼吸。馮總說麥達爾考量的點更廣也更複雜,這代表比起眼前層出不窮卻毫無關聯的犯罪,他們更在意那些……埋在城市深層的秘密。
那些足以讓秩序一夕瓦解的存在。
如果他們認為某個人必須消失,那就表示他很危險。
霏想起奈恩片刻前的話。有一部分的他也希望自己這麼相信,可惜另一部分——難以接受雙親死於單純意外的那部分,卻總是對那男人有股強烈的不信任感。
「安靜點,我們到了。」奈恩的聲音傳來,同時在一扇門前停下腳步。
霏看了門牌一眼,正要伸手去敲門,卻被奈恩伸手制止。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xe6NnCb5k
「等一下。」他舉起手,隨後在原地靜靜蹲下,豎起兩耳,開始聆聽。有趣的是,他的耳朵確實以不自然的方式「豎起」,耳廓的部分向上伸長、拉尖,耳道跟著扭曲,形成某些蝙蝠會有的招風耳。
「你可以用超音波透過牆壁探測對吧?」霏貼到蹲伏的男子身旁小聲詢問。
「不需要。」奈恩表示。「萬一引發多餘的殘響,我們會暴露自己。」他說完安靜了一會兒。「去吧,他應該是一個人,不過他的腳步聽起很急躁。」奈恩站起身,走向門口旁邊的埋伏位置,一個在開門時會被門板擋住的地方。
霏深呼吸,然後朝公寓的大門伸出手。她輕敲了幾下,等了一會兒,接著門被拉開一個縫隙。
一張乾淨、彬彬有禮的臉出現在門後。「你是誰?」他瞇起眼問道,沒有因來者的打扮而放下戒心。
霏愣了一下,因為夏托的樣子跟她的猜測差了十萬八千里。「呃……你是夏托?夏托.佛里奇(Zarto Fritsch)」她很快問道,以免顯得可疑。他看起來不像是剛殺過人的人。她告訴自己。或者任何病態的嗜血殺人魔。
「我是……妮可,我們在『碎花(Floral)』見過面,記得嗎?」霏主動提醒。碎花是一間很受歡迎的脫衣舞酒吧,就在埃文森跟蘇韋克區(Suvick Dist.)交界的地方。她知道有很多藍領階層的人會在下班後到那間店消磨時間。
「你……弄錯人了。」夏托的眼神閃爍了幾下。
所以他的確去過。霏心想。她當然是瞎掰的,只是為了混淆他的視聽,不過看來夏托正好也是那裡的常客。「……怎麼會?」她繼續故作糊塗的問。「你不是夏托嗎?」
「聽著,女人……我不知道是誰把這個名字還有住址告訴你,我現在很忙,沒空……」
「你叫我來這裡找你。」霏一見他準備闔上門,反射性地伸手阻擋。「你說你會幫我……只要我不把你的秘密說出去。」
「……秘密?」門內的男子慢下動作,臉上露出一抹困惑。
「我不在乎你真正的身份……我不在乎你做了什麼。」
「你……」夏托僵在原地,抵住門把的手不禁鬆開。
「可以讓我進去嗎?」霏抓住機會,儘管她無法確定自己究竟讓對方想起什麼,他的反應至少證明她的話術奏效。
「……不可能。」
「是你告訴我的,記得嗎?」霏用安撫的聲音說道。「那天在碎花的時候……你喝醉了,你醉得好厲害。你放心,我沒告訴任何人。」
「不可能!」夏托大吼。「說,誰派你來的!你……喂,等一下,你的眼睛……」他指著她畫著淡妝的臉,表情變得怪異。「難不成你是……」
「夠了!」另一個聲音從門外響起,奈恩的身影出現。門被硬生生撞開,令阻擋者措手不及。
「什麼!等一下,你又是什麼人!」夏托一邊跌跌撞撞一邊憤怒地謾罵。
霏露出過意不去的臉。她撇開頭,接著對奈恩使了個眼色。「到底是誰沒有耐心!」
「你做得夠多了。」奈恩回頭說道。「夏托.弗里奇,你哪裡也去不了。」他往前一步,越過玄關,朝他口中的男子靠近。
「喂,等一下,我不太懂……你們不是警察?」夏托後退,背部貼上牆壁。
霏踏進公寓,站在奈恩身後,打量被他逼到角落的獵物。終於,那人的樣子看起來似乎總算有點屬於犯罪者的狼狽與醜態,不過還有另一種可能性是,他尚不清楚自己正在面對的人是誰。
或者,是什麼東西。
霏把視線挪開,她不認為自己有插手的必要。他們是幻形,普通人類在他們面前根本毫無勝算。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jOGTQOmUi
於是,她開始觀察夏托的住處——餐桌上空無一物,幾張椅子整齊地靠攏在桌邊。旁邊則是一整組木製的系統式櫥櫃,外觀被擦得光亮。更遠處一點則是廚房和流理台,那地方同樣乾淨整潔,碗盤規規矩矩地堆疊在水槽邊,沒有汙垢、沒有食物殘渣,恍若久未使用。
不太對……霏心想。接著,一張裱了框、掛在粉刷牆面上的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照片裡頭是一群人,穿著工地常見的黃背心,站在一座鋼骨和水泥構成的建築地基前,像是開工前的紀念。如果夏托沒有偽造自己的身份,代表他們沒有弄錯地方,只是……
霏不安地把臉轉往另一側的客廳,面對電視機的方向擺了一張布質的長沙發,上頭還有幾只花色相同的靠枕,一切擺設顯得如此精美、工整,像是被人刻意整理過。
如果夏托住在這裡,為什麼沒有一樣物品有被更動過的跡象?霏問自己。簡直就像整間屋子只是一棟樣品屋,或是賣場用來展示家具的展售空間。
難道說……她急著要把頭轉回去,視線卻捕捉到一個透明、方正的東西靜靜躺在客廳裡的一張矮几上。那是一個看似魚缸,卻沒有盛裝任何液體的箱子,一只透明的飼養箱。箱內有幾塊腐朽的枯木、幾堆落葉,不過她沒看見任何會動的東西,那種箱子通常是用來飼養……
霏慌張地朝奈恩看去,打算要警告他,卻看見夏托用他化作鐮刀的手臂劃破他的胸膛。
奈恩悶哼了幾聲,揮展手臂形成翅膀,向後躍起。他的腳掌膨脹,撐破鞋子,露出細長的五指,然後向前俯衝,以雙腳擒住夏托的胳膊,試圖將他拖起。無奈天花板的高度限制了飛行的能力,他最後只是抓起他,然後藉由身體扭動的力道將他甩向公寓的另一頭。
夏托在空中轉了幾圈,以驚人的平衡感安然地落到餐廳的桌上,宛如一名技藝高超的雜耍員。
「你不是夏托。」奈恩緊盯餐桌上的人。
「你說得對,我不是。」那人微笑,接著張開兩手,形成如鐮刀一般的形狀。
「奈恩,他是……」霏衝回他身邊。
「螳螂,他用了螳螂的皮。」奈恩回答。「這傢伙不是我們在找的人,只是一名低階幻形。」
「噢……你覺得『甲殼(Shells)』很低等?」說話的人不自然地扭動頭顱,轉動眼珠。
「只有血統不純的幻形才會使用節肢動物的外皮。」奈恩不屑地說道。「你跟夏托是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冒充他?」
「你知道我不會回答你。」
「不自量力。」奈恩輕哼,瞄了胸前的傷口一眼,那道傷口正在復原。他抬起頭,直視假冒夏托的陌生人。「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我們的同類,你不是我們的對手。」
用了螳螂皮的男子大喝一聲,撲向奈恩,而他則迅速朝側邊一閃,躲開索命的巨鐮。那本該是他的雙手,卻已然看不出任何人類手臂的特徵。它的長度過膝,原先為手掌的地方順著腕部關節向前彎折,五指消失,融為一根矛般的弧形尖刺。至於他的前臂內側則長滿更多、更加細小的刺針,彼此緊密排列。整條胳膊看起來就像一把伐木工在用的鋸木刀。
使用昆蟲皮的幻形能夠分泌類似「殼化素」的成份,藉此產生堅硬的外骨骼,或利用幾丁質將四肢化為具有殺傷力的肢節。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HZJ6p9a1U
攻擊者揮動雙鐮,動作飛快。他沒繼續攻擊原先的目標,而是轉向一旁的女子。奈恩瞪大眼,來不及阻止,只能看著攻擊落下。
不久後,霏急促的呼吸與驚喘傳入他的耳裡——她做到了。夏托的攻擊沒有砍中她,而是逼出了她的潛能。
「嘖……我就知道。」使用螳螂外皮的幻形收回變形的手臂,盯著吊在天花板的身影。「你用的是什麼皮?蜘蛛?蜥蜴?」
「壁虎。」霏說道,接著大膽地挪開一隻手。我成功了,我沒有掉下去!她打量自己的手掌心想,那些刺出皮膚的剛毛撐住了她的身體,讓她有足夠的附著力和體重抗衡。
她試著在天花板移動,以半匍匐的方式爬行前進,來到屋頂與牆壁交會處,然後將身體轉正,看向攻擊自己的人。「這間公寓只是個障眼法,對吧?」
夏托的偽裝者沉默。
「你們只是把這裡布置得很像他的家,讓他偶爾在這間屋子出入,製造他住在這裡的假象。」
「噢,不要以為你隨便看一看,就什麼都知道。」
「不然?」
「你的問題太多了,女人。」揮舞鐮刀手臂的男子再度動起身體,朝她衝去。
霏警覺地躲回天花板,不過在她這麼做之前,
奈恩已經率先行動,他畢竟離他更近。他拍動翅膀,擾動空氣彈起自己,接著向來襲的敵人施展一計後旋踢,打斷他的動作。
奈恩的腳趾變得很長,形似鳥爪,末端呈現倒勾。他的趾頭穿過空氣,打在攻擊者的肩膀上,像是擊中某種皮革製的甲冑。身覆硬殼的男子向後退了幾步,毫髮無傷。
外骨骼讓使用昆蟲皮的幻形幾乎刀槍不入,他們經過硬化後的皮膚能在不影響活動的前提下包覆身體,因為那是結合昆蟲與人類生理構造所形成的結構,兼容了彼此的長處。不過相對地,他們對於傷口的復原能力並不如其他種類的幻形一樣優秀。
假冒夏托的男人瞄了自己的肩膀一眼,接著摩擦兩手的尖刺,讓它們相互碰撞、摩娑,像是在打磨兩把刀刃,令人不寒而慄。「這裡的確是他的家,女人。他住過這裡,『曾經』住過。」他面對霏說道。
「……我不懂。」
「這間公寓並不是安全屋,也不是我們刻意打造的藏匿點。這些地方都曾經屬於某人,它們是某人的家。」
「這些?」霏皺起眉頭,越聽越奇怪。「還有其他像這樣的地方?」
和她對話的男子冷笑,顯然不打算應話。
「夏托,他只是個普通的人類,你為什麼要幫他的躲藏?」霏改口問。
「啊……所以麥達爾根本什麼都沒告訴你們?你們是『千面』派來的對吧……你們這些獵人。」
「沒告訴我們什麼?」霏繼續問。她轉頭,瞥向奈恩,他沉默的臉龐寫滿強烈不讚許的情緒。
「夏托.佛里奇,他不是人類,而是一名幻形。」
「那你就是在包庇一名濫殺平民的幻形!」奈恩大聲插嘴,試圖掩飾內心的錯愕。
「噢,他可不是普通的幻形——順帶一提,他並沒有殺那些人。」
「胡說!」奈恩吼道,接著轉向身後。「夠了,沒必要再繼續聽他鬼扯下去。」
「……為什麼?」霏放開手,離開牆角的位置。「這傢伙八成知道什麼。你有聽見嗎,奈恩?夏托是個幻形!還有什麼是麥達爾沒告訴我們的?」
「我們根本就不清楚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奈恩看向她。「我們受託要處理掉夏托,如果這傢伙自願替他挨刀,那我們就會連他一起解決。」
「我不覺得他在說謊……」霏邊說邊走向同伴,不過她還來不及把話說完,便被一陣詭異、扭曲的笑聲打斷。
「聽清楚了,我的名字是西奧(Theo)。」發出笑聲的男子宣告,接著伸出舌頭,舔了舔手臂末端形成的尖刺,那部分原本是他的手指。「你們最好記住,因為這會是你們今天聽到的最後一個名字。」
「霏。」奈恩回頭,只見他迅速從腰側抽出一個東西,拋給她。「你用的皮不適合戰鬥。」
霏別接過東西,那是一把小口徑的手槍,一把奈佛特(Nineford)左輪,很適合用來自保。不過要不是今天這身穿著打扮有礙藏匿東西,她更傾向於用匕首或靴刀,搭配動物基因所帶來的種種優勢。因為槍聲實在太容易引起注意。
西奧帶著殺氣逼近,伴隨一對劃過空氣的鐮狀黑影。
「退後!」奈恩朝霏大喊,然後衝向攻擊者。他收起翅膀、折疊翼膜,讓它們像是披風般垂在身後。幻形並不會完全成為他們所模仿的動物,而是保留部分屬於人類的生理構造。翅膀是蝙蝠的整個「手掌」,不過對於奈恩而言,翅膀是他的「手臂」,他的雙手仍然能夠抓握,或是對敵人發動攻擊。
西奧猛烈的攻勢很快降臨。他以鐮刀狀的手臂狂劈猛砍,像是急著要把什麼人碎屍萬段。雙刃掃過地板、刮過牆壁,留下斑斑刀痕。一截窗簾被他斬下,接著是一株擺放在櫃子上的盆栽,裡頭的土壤灑落。
奈恩沒有後退多少,他幾乎是立在原地,憑藉分秒不差的空檔閃過一次又一次的攻擊,彷彿早知攻擊會落在什麼地方。
「你做了什麼?」西奧猛然停下動作,瞇起眼注視對手。
奈恩挑起眉毛,展現胸有成竹的眼神。
又一波攻擊來襲,他仍然沒動,僅僅藉由改變站姿閃躲西奧的攻勢。有好幾次,他的手臂掠過他眼前,削過他的耳際,他的神色卻仍泰然自若。奈恩一邊調整步伐,一隻手緩緩舉起。他的五指不自然地伸展,變得跟腳趾一樣細長尖銳,宛如一組精巧的手術刀。
他看準時機,在西奧揮出另一次攻擊後出手朝他的頸部一劃。動作俐落、致命,令人猝不及防。
西奧瞪大眼睛,向後退了幾步。他的一條「螳螂臂」很快恢復成人類手臂的外型,好按住自己被劃傷的地方。鮮紅湧現,從他的手掌滲出。對於模仿蟲類的幻形而言,關節或頸部通常是他們最脆弱的位置,好比盔甲甲片彼此相連處的縫隙。
「遊戲結束了。」奈恩依舊站得直挺挺,態度從容,甚至帶點輕蔑。
西奧瞪向他,眼底被盛怒所填滿。他索性用一手壓住頸部,舉起另一隻手,再度砍向奈恩。奈恩頓了一下,接著同樣的畫面上演,他在自己被砍中前巧妙地挪動了幾個腳步,化險為夷。
西奧沒停下,而是扭轉手臂,迫使落空的攻擊變為另一串銳不可擋的揮砍。荊棘般的利刃割裂空氣,洶湧如潮水,比剛才更急、更快。奈恩傾身、彎腰,姿態優雅地閃躲,同時搭配對手的動作變換位置。他並非一昧退讓,而是繞著他畫圓、周旋。
沒過多久,西奧的動作開始紊亂,呼吸也越發急促。他繼續憑單手揮砍,即使他的攻擊沒有半次擊中目標,活像一名學不會教訓的孩子。疲態浮現,令他的臉色更加難看。
「夠了,你的攻擊毫無意義。」奈恩看著他。「告訴我們夏托在哪裡,也許可以饒你不死。」
西奧以惡狠狠的眼神與他對望,什麼話也沒說,而是抬起手,重新擺開架式。奈恩笑而不語,沒等他出招。他壓低身體,整個人向前撲去,在他來得及反應前繞到背後,接著以指尖朝他的膝蓋後側,那塊沒有被堅硬外殼覆蓋的地方猛力一削。
西奧勉強看穿了奈恩的動作,他的身體卻沒有跟上。奈恩的攻擊令他雙腳筋結處皮開肉綻,迫使他的下半身瞬間癱軟,朝前方跌去。他沒直接撞上地板,而是在最後一刻伸出獨臂,撐起身體。
「你輸了,西奧。這張皮撐不了多久。」奈恩繞回他面前,他的一隻手仍按在脖子上,那道被他的指尖劃破、幾乎致命的傷口。「夏托,你們把他藏在哪裡?」
西奧咬緊牙,
逞強一笑。
「如果因為這樣送命你也無所謂?」奈恩貼到他面前,半威脅地問。
「哼,你這狡猾的傢伙!」終於,他憤恨不平地罵道。「你一直在用回聲定位我的動作對吧,這就為什麼我沒辦法碰到你。」
「我說了,你不是我們的對手。」奈恩大方承認,似乎不太驚訝。「題外話,你知道蝙蝠都吃些什麼東西?」
沉默的男子露出詭譎的笑容。再一次,他吝於給出任何回應。
「昆蟲。」奈恩審視那張不肯屈服的臉。「牠們專門吃昆蟲。」
「啊……那你曉得有些螳螂會反咬牠們獵食者?」西奧用不安好意聲音低語,笑得很陰險。「特別是當他們靠得太近的時候。」他說完,隨即鬆開按住傷口的手。
奈恩瞪大雙眼,頓時意會到自己所站的地方就在離他上臂不到幾吋的位置,他只要一收手就能鍘下他的頭。不過按照目前的情況,他得費很大的勁才有辦法用單手辦到這件事……
一股不好的預感在他心中閃過,正好瞥見西奧空出來的手再度變化——手臂消失,利刃現形。兩條螳螂臂,一左一右,像是即將咬合的巨螯。奈恩沒多想,他說對了,回聲定位確實比肉眼可靠得多,這是他總能看穿他動作的秘密。可惜在這種距離下回聲定位沒有多大的意義,加上他已經停止部署用來感測敵人動作的「音場(Sound Field)」。
他直接把手舉高,硬著頭皮擋下來襲的兩截鐮刀臂。粗糙的尖刺沒入他掌心,來自西奧手臂上的鋸齒。它們的作用是為了箝制獵物,不讓目標脫逃。奈恩並不打算跑,他只是沒想到他竟還有多餘的力氣做這種程度的抵抗。
嚴重的傷勢會大幅減少「皮」的壽命。一旦到達某個極限,他們就得換下那張皮。這是幻形和普通人類最大的差別,他們不會真正死亡,卻會不斷經歷這樣的過程。每一次脫皮和換皮,都是一次全新的重生。
奈恩把手握緊,看著鮮血從手腕低落。蝙蝠是唯一能夠飛行的哺乳動物,而使用哺乳動物的皮會大幅加快身體組織的修復速度,但他的痛覺並沒有消失。他忽略它,集中力量,試圖阻擋西奧變形的雙臂。
「你這是白費力氣。」
「噢,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西奧看著他,嘴角揚起。
「你不可能撐這麼久。」
「你確定?」
奈恩盯著他頸部那道刀傷一般的傷口。那裡的皮肉仍然維持被他用指尖劃開時的樣子,卻已不再滲出更多血。他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即使他沒有完全削斷他的動脈,那種傷口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止血。
難道是我砍得太淺?
他那一抓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要置他於死,只是為了讓他乖乖配合,否則他沒辦法從他口中逼問出夏托的下落。
不……也許他是為了讓我誤以為傷勢很嚴重,才刻意一直壓著傷口。奈恩推測。為了讓我大意。
如果是這樣,那麼現況對他而言確實很不妙。也許他也增厚了那個部位的皮膚。他心想,阻止不了自己急著揪出答案的煩躁。或是用了某種方式製造出能夠迅速凝血的成份。
使用蟲皮的幻形可以同時讓人不足為懼,卻又讓人難以捉摸。因為昆蟲的種類實在太過繁多,導致衍生出來的外皮形態五花八門。外骨骼構造只不過是最常見、最易於辨別的一種特徵。
無論如何,那都證明他沒有他原先以為的這麼外行。不過懊惱可以放後面,他得先想辦法從眼前的困境掙脫。他堅持著,不讓西奧的手臂併攏。
雙手的傷勢讓奈恩很難使出全力,他既沒辦法擺脫他,也很難在有異物介入的情況下順利復原傷口,這會導致他的外皮不斷進行局部性的組織重建卻失敗。結論就是,他有可能會比他還要更快耗盡正在使用的這張皮。
兩人僵持了一陣,像是競技場裡頭兩名勢均力敵的角鬥士。接著西奧用帶著殺氣的眼睛一瞪,硬是把雙臂向內夾得更緊。尖銳的利刺幾乎要觸碰到奈恩的臉頰,他的雙手被逼得向內縮,因為加劇的外力而貼緊軀幹。
「混帳……」他小聲咒罵。
「怎麼樣?」聲音從西奧的嘴裡傳出,得意的聲音。「被我們這些『低階』幻形逼到絕路的感覺怎麼樣?」
奈恩沒有理會他的挑釁,而是扭動手腕,試圖在越來越小的範圍裡頭騰出一點喘息的空間,同時不讓自己被對方斬首。那雖然殺不死他,卻會使他在短時間內只能任人擺布。
血管開始在他外露的肩膀和手臂上浮現。蝙蝠並不是一種四肢肌肉特別發達的動物,使用牠們的外皮沒辦法給他額外的蠻力,他所仰賴的是自己天生的,屬於人類的力氣。
「我想起來了,你們是『夜足(Night Toe)』。」西奧繼續出聲。「我聽過你們的名號。嘿,想不到麥達爾最優秀的獵人不過如此。」
「哼……」奈恩低吼一聲。「我收回剛才的話。」他面目猙獰地說道,接著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兩側一推,總算讓西奧的手臂在轉瞬間退了一些,不過很快又壓回原先的位置。幸虧他也只需要一眨眼的空檔。
在那當下,奈恩利用多出來的空間抬起一隻腳,把腳尖探向前方,然後以腳掌掐住西奧的頸部。
「你……」他瞪大眼。
「我收回我的話,你不是什麼低階幻形。」奈恩與他四目對望。「你只不過是個不自量力的垃圾!」
霏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她舉起槍,對準目標。
「別開槍!」奈恩制止她,然後看著被他用腳掌擒住咽喉的敵人。「這種貨色不值得浪費子彈。」
為了能夠維持倒吊的方式休眠,蝙蝠的腳掌幾乎就跟人類手指一樣靈活有力。他用它擒住西奧的脖子,就如握緊一截樹枝般自然。
奈恩出奇不意的反擊有了效果。他能感覺到他壓制自己的力道正在減弱,他的身體顫抖、臉色發白,就連眼球也開始上吊。奈恩維持姿勢,打算就這麼撐到西奧昏厥。接著,忽然間,他發現自己的抵抗再度失去作用,因為他的身體毫無反應。西奧沒有直接倒下或癱軟,而是……完全不動了,像是整個人被凍結在原地。
奈恩瞪大眼睛,他認得那種樣子。西奧的肢體變得僵硬,血色消失。他使勁,卻發現無論自己再怎麼出力,都無法推動他。
西奧沒有放下手臂,也沒有繼續對他施加力道。他的手只是靜止在原來的位置,宛如一節凝固的石膏。然而不光是手臂,西奧的雙腿與身軀,全都開始褪色、定型,像是一具即將完工的雕塑。
他開始脫皮。
現在?奈恩驚訝地看著西奧的臉心想。他仍用腳掐著他的脖子,而他臉上的五官則呈現定格,眼眶空洞、無神,彷彿時間不再流動。詭異的是,那張臉皮底下卻有什麼東西正不安分地蠕動著,好似他的頭顱是一粒蛹,而裡頭的生物正在甦醒。
對於使用蟲皮的幻形而言,脫皮的過程更貼近「螁殼」。皮的來源會決定一名幻形能夠運用何種動物的力量,不過有時候,那也會改變他們脫皮的方式。
奈恩的目光沒有從西奧的臉上移開半吋。他緊盯著那張怪異,甚至有點噁心,面具一般的「假臉」,一邊試著把自己的手掌從他舊皮上的尖刺上拔出來。那些刺沒有因為西奧正處於脫皮階段而消失,或是恢復成原來的形狀——這很正常,倘若一名幻形在外型改變時脫去舊皮,那麼那層皮將會維持原來的形狀。特別是對於使用節肢動物外皮的幻形而言,他們脫下的皮通常會是一層顏色暗褐、質地堅硬的「殼套」,像是某種機器壓出的模子。
一陣清脆的碎裂聲傳來。接著,西奧的臉上出現了一條明顯的裂紋,一路從額頭延伸到鼻尖。他的臉皮順著紋路裂開,分成兩半,但沒有完全剝落,而是維持半完整、半破裂的狀態。裡頭是另一張臉——他真正的臉,上頭沾滿透明黏滑的液體。
奈恩皺起眉頭,這畫面不管看幾次都不會讓人覺得舒服。他承認西奧確實有點本事,至少他成功騙過他兩次。第一次,他以為他能被自己輕易制伏;第二次,他認定他已無計可施。
這兩次,奈恩都猜錯了,不過他不會猜錯第三次。西奧打算脫皮,而他選在這時候脫皮只有一種可能。
他準備逃跑,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更多碎裂的聲音傳來,接著西奧因為僵硬而拱起的背部硬生生爆開。一具被他們稱為「初形(True Form)」的黏滑身軀從爆裂處掙脫而出,撞上地板,宛如剛破蛋的雛鳥。
初形是一名幻形尚未攝入動物基因的狀態,是他們最原始的樣子。
多數人對於幻形有許多誤解,他們隨意改變形體的能力並非與生俱來,而是一種用來延續性命的手段。少了混入血液中的動物基因,任何幻形都將在脫下一千次皮左右的時候死去。
公寓的地板上,西奧開始伸展全新的四肢。他的毛髮稀疏,全身光裸。他的衣物畢竟還卡在舊皮上頭,而那張皮已經成了一具名副其實的空殼。
奈恩看著地板上蠕動的軀體,明白這才是他一開始的目的。他的做法就像大多數的昆蟲,牠們脫皮時通常會借助外在環境,製造施力點,好讓自己更容易從舊的殼中掙脫,譬如葉片或石頭。牠們會找尋一個支撐處,把身體固定,然後才開始脫皮的流程。
一個支點,或是任何能夠用來借力使力的東西。
奈恩看了一眼自己陷入刺中的雙手,怒火油然而生。打從一開始,西奧就不是為了砍下他的頭,那也許是他的盤算之一,卻是不見得要實現的部分。他真正的盤算是透過他的幫助脫去舊皮,同時絆住他,然後逃之夭夭。
「霏,別讓那傢伙跑了!」奈恩朝後方喊道,不過他沒辦法轉身。他知道她在那裡。「我太小看他了。」他聽見腳步靠近,接著霏出現在他身側。
「你的手……」她看著他被刺穿的手掌,他的身體因為困在西奧留下的舊殼中而呈現怪異的姿勢。奈恩仍在嘗試把手拔出來,不過他得非常小心,復原斷肢需要更多時間。
昆蟲是種脆弱的生物,不過再大一點的甲殼類——蝦或蟹,牠們的外殼對於人類而言已經具有一定的硬度,乃至於用了節肢動物外皮的幻形所生成的幾丁質骨架,堅硬程度已可比擬岩石。要破壞它們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讓我來吧。」霏蹲向他。
「不……你看著西奧,別管我。」奈恩以下巴示意。
女子猶豫片刻,最後把槍繼續舉著,對準房間另一頭的赤裸男子。西奧已經站了起來,不過沒有急著奔向窗戶或是門口,而是停留在原地,面容低垂,像是失了神。
霏盯著他,不敢鬆懈。
接著,他倏地轉身背對她,同時朝她的方向瞅了一眼,目光陰冷,使人發寒。霏皺起眉頭,沒辦法判斷自己該不該制止他,因為他正走去的地方並不是公寓大門,而是廚房。
為什麼不跑?奈恩難以理解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西奧緩緩靠向水槽,步履愜意、平穩。他的身體已經不再具有任何一種動物的基因,或者說還沒有。不過即使沒有那層力量的加持,他依舊是名四肢健全的人類。他停下腳步,眼神晃過水槽邊緣,停在一組木製的刀座上,裡頭躺了幾把光亮的金屬片。
幾把烹飪用的陶瓷刀。
他看著排列整齊的刀具,逕自冷笑。人類。一直以來,人類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優秀,也是最糟糕的生物。所有瘋狂、傑出的想法都來自人。
以及所有不可饒恕的邪惡。
西奧抽起其中一把刀,握住刀柄,轉身。
奈恩瞪大雙眼。
霏撥動左輪手槍的擊錘,手指探向扳機。「把刀放下!」她大聲喝斥。
西奧沒有聽她的。他邁開腳步,朝持槍的女子走去。從他握刀的姿勢來看,他對於犯罪並不陌生。
「我會開槍!」
「你可以試試看。」西奧說道,聽起來不像是在虛張聲勢。「不。你不會。你下不了手。」
霏遲疑了。他跟她一樣,都是幻形。但在卻乏任何一種動物基因的前提下,他的存在跟普通人一樣不具威脅。
西奧的嘴角上揚。明亮的燈光中,那抹笑容更加露骨。他經過困在地上的奈恩,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夏托,他為什麼這麼重要?」霏忍不住問,儘管她知道奈恩不會贊同。
「你不會殺我。你不會開槍。」西奧緊握手中的刀,在槍口前方停下。他主動上前一步,讓裸露的胸膛貼上冰冷的槍管。「你們是獵人,但你們不是劊子手。」他端詳她的雙眼。
「回答我的問題!」霏大聲吼道,試圖忽略他不經遮掩的身軀。
「讓我來告訴你,為什麼你們會失敗。」西奧輕笑。「因為你們太過仰賴我們與生俱來的優勢。」他說道,同時舉起一隻手,打算去握霏手上的槍。
她沒有讓他得逞,而是向後跳開。「我們會讓惡徒付出代價,無論你是不是我們的同類。」霏警告。
「哼,你們對於自己在做的事情根本一無所知。」西奧收起笑容,緩緩舉起手中的刀。「我們……」
他的手停在空中,沒把話說完,一張臉在他身後降臨。奈恩張著嘴,滿口腥紅,牙尖深深沒入西奧毫無防備的肩膀。他的獵物也張著嘴,卻是一臉錯愕驚恐。
奈恩很快鬆口,抽出尖牙,把臉從西奧的身上移開。他的牙齒因為變形而微微外翻,尖似鋼釘,雙唇與嘴角蓋滿鮮血,看起來頗為嚇人。 裸身的男子按住自己受傷的地方,晃了幾下,接著重重倒地。利刃從他的手中滑落,掉在奈恩的腳邊。
他看了地上的刀一眼,沒說話,而是默默拾起刀子,遞給站在對面的女子。
霏看著他。她不常看到奈恩露出那副模樣,因為她曾經向他抱怨過。大多數的蝙蝠具備用來協助進食的獠牙,特別是以吸食血液為生的品種,也是奈恩所使用的外皮種類。不過他鮮少主動改變自己的牙床來做為攻擊手段,除非萬不得已。
「動手,霏。」奈恩用不太靈活的動作晃了晃手中的刀子。他的雙手被未乾的血漬覆蓋,看上去千瘡百孔。那些傷口完全復原還需要一些時間,幸虧他沒失去任何一根指頭。
霏把槍交還給奈恩,接過刀子,目光轉向倒臥在血泊當中的男子。西奧的意識已經開始恍惚,嘴裡喃喃唸著某種聽不懂的話語。霏蹲下,靠向他失焦的雙眼。奈恩的牙齒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清晰而深邃的咬痕,鮮血不斷從傷口處湧出,流淌至地板。
她深呼吸,然後舉起刀,準自己的手腕,一刀劃下。
溫熱的血液湧現,沿著她的腕部流下,開始形成一顆顆深紅色的液滴,向下墜落。一滴、兩滴、三滴。霏把受傷的手腕伸到西奧面前,正好在他的眼睛上方,正好是她滲出的血會直接滴入他瞳孔的位置。
在初形的狀態下,透過瞳孔注入另一種動物的血液,一名幻形將能駕馭不同生物的基因外衣。倘若注入眼中的是另一名同類的鮮血……
將會徹底殺死那名幻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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