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生活在漥都的人而言,伴隨暮色降臨的雨水就像白天的日照般自然,公平地落在所有地方、所有角落,不分對象。它們在黃昏出現,清晨離去,宛如夜臨城市的訪客。關於「晚潮(Evening Tide)」的發生有許多不同的解讀,而普遍的說法則認為是某種週而復始性的天候變化,即便有不少人宣稱它的持續時間正在慢慢延長。
羅森南區東側一條昏暗的街道上,一名牽著單車的孤獨身影在路上走著,越過一塊又一塊被街燈點亮的區域。他身上的雨衣印著顯眼的「警察」反光字樣,說明他隸屬當地的執法單位。對守法的人而言,那是某種令人安穩的標記;反之,則是某種警告。不過對於少數犯罪者來說,那是在向他們詔告要找誰來向公權力發洩。
朱利安走著,靜靜走在街邊的人行道上。他的褲管下擺是濕的,被地上的積水濺濕。他的靴子固然也是濕的,還有他的單車、整條道路、地面、天空,就連他的內心也濕成一片,鬱悶難熬,像是一件怎麼曬也曬不乾的衣服。他常常對雨天感到厭煩,卻鮮少如此強烈,鮮少。
我今天是怎麼了?他看著灰黑朦朧的遠景,幾棟巨型的建築坐落在街道盡頭外的地方,筆直的煙囪從它的上方長出,刺向籠罩城市的黑幕。工廠,或廢棄工廠。他無法分辨,原因是羅森南半島有很多荒廢的廠房,一部分是遭到淘汰的老舊重工業,其餘則是企業更換生產中心所留下的舊址,包含人去樓空的廠區宿舍。無論如何,這些地方現在都成了滋生犯罪的絕佳場所。
朱利安的腦袋再度傳來葛洛琳的勉勵,她知道他們這些任職不久的年輕警員很容易受到動搖,被這座城市最真實的樣貌所擊垮。問題是……他們所做的一切真的有任何意義?
他經過一家亮著燈的小型超市,忍不住轉頭往裡面看了一眼。收銀檯後方的店員正抬起頭,盯著掛在天花板的電視。整個收銀區被一大片像是壓克力的東西圍住,只留下一小塊讓客人遞送鈔票或零錢的窗口——防彈玻璃。
為了避免有人意圖搶劫,羅森南區的店家選擇用最直接的方式自保。
這就是證據!朱利安瞬間醒悟過來。他們的制服上掛著臂章、胸前別著警徽,他們配著槍現身、每晚開著警車巡邏,他們的存在卻沒有讓這裡的人感覺到更安全!
他們執法的速度根本追不上治安敗壞的速度。
朱利安咬緊牙,拐過一個街角,拋開自己早已心知肚明的真相。他不曉得葛洛琳,或是其他資深的同事為何還能如此習以為常地看待這一切,難道他們對於自己努力的成果有多麼「侷限」一點也不覺得沮喪?還是他們早就接受了犯罪層出不窮的事實,就像他們做好隨時會喪命的心理準備一樣?
他想起這陣子在市中心爆發的連續謀殺案,死者屍骨無存,只留下血跡、亂七八糟的指紋與一大堆謎團。如果連治安最為嚴密的地方都會出現如此令人髮指的案件,像是羅森南區這樣的地方就更不在話下,而且做案手法絕對更為兇殘、更加病態。
朱利安停下腳步,沒注意到自己已經抵達一棟明亮建築物的前方。他仔細打量被雨淋濕的大樓,羅森南區第二分局警察局跟多數工業區的建築一樣蓋得不高,只有三層樓,卻很寬闊。他牽著單車往建築物側邊一座封閉停車場走去,大門旁警衛亭內一名執勤的員警看見他,跟他打了聲招呼,隨後把電動鐵柵欄打開一段空隙,讓他通過。
朱利安揮揮手向他道謝,往裡頭走去。一如往常,有幾台尚未出動的警車在停車格內靜靜待命,包含一台警用的鎮暴車,不過那通常是讓應變小組(Critical Reaction Team)的人出勤用的。他繼續走,最後來到建築物後方的單車車棚。他停好車,撥開雨衣的帽罩,一陣疲憊立刻纏上他,伴隨某種強烈的無力感。他不知道自己是從何時開始有這樣的感覺,一開始……只是恐懼,就在他剛開始工作的第一年。
大多數警校的畢業生一聽到自己被分發到「前線」的單位,第一個反應多半是絕望。就連最有膽識的新人也會對這兩個字升起畏懼。
漥都本身的治安狀況已足夠令執法人員的工作充滿挑戰性,而羅森南半島這一帶……這裡幾乎是一整片蠻橫之地。
朱利安嘆口氣,然後沿著車棚朝警局的後門走去。他一進到室內便立刻撞見坐在值班台後方的鮑曼(Boman)。
「呦,你總算出現啦,小老弟!」鮑曼抬起頭,一臉驚訝。他的手上還有一片只咬一口的披薩,香味四溢,不過八成又是最便宜的鳳梨火腿口味。「我們正在考慮要派人去看看狀況呢!」他說道,而這一次他先咬了一口披薩。
「我沒事。」朱利安脫下雨衣,掛到值班台正對面的掛衣勾上。「我只是……突然想用走的回來。」
「用走的?」鮑曼瞪大眼,又是一陣訝異。「……老天,朱利安,你還好吧?」他問道。鮑曼是名身材圓潤的警官,頭頂還有些禿。「你知道這裡越晚越容易碰上危險?」
「我知道。」朱利安轉頭,看向說話的男子,彷彿在氣勢上他才是上司。
「抱歉,長官,我只是……」
「別緊張,你大概累壞了。」鮑曼舉起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進去吧,我想老大有事情要找你。」他抬起下巴朝通往警局內部的那扇門示意。
「局長?」朱利安的臉上露出不安,同時夾雜幾抹困惑。
「我不曉得他找你幹嘛,不過肯定不是為了要講披薩的事。」鮑曼晃了晃手中的東西,半邊嘴角揚起。朱利安聽不出來他是不是認真在開玩笑,因為即便他的目的是為了緩和氣氛,他也沒有成功。
他向值班台後方的人點點頭,接著迅速步入另一側的走廊,穿過樓梯口、檔案庫與審問室,最後推開另一扇門,一間寬敞、天花板被挑高的辦公室在門後出現。數名穿著警察制服的身影徘徊在低矮的辦公桌間,有的人忙著埋頭處理文書工作,有的人則站在桌邊低聲交談。幾個人看見走進辦公室的朱利安,友善地跟他問好。
他沒有朝擺滿桌子的地方走去,而是走向整間辦公室的底部,轉入置物間。裡頭,一排排排鐵櫃將房間包圍,像是在等候什麼人歸來。朱利安找到自己的櫃子,停下腳步。他隸屬巡警部門,大多數的巡警並不會有自己的辦公桌,因為他們鮮少一直待在辦公室。
朱利安把多餘的隨身裝備卸下,塞進置物櫃,不過沒有像某些人一樣會貪圖方便而將配槍也放進去。理論上每一位宣示效忠過的警察都得隨時配戴自己的警槍,一把刻有槍枝編號的波塔克22(Boltech 22)。即便碰上必須移除武裝的情況,也得按照規定把槍鎖在槍櫃裡頭。
朱利安不太喜歡嘗試違反警察守則的事情,也可能是他還沒到那個年紀。
他走出更衣間,回到辦公大廳,來到放置值勤簽到表的長桌前。在一整排的字跡下方,他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一塊等著被他填補的空白。他簽上名字,宛如告知眾人自己又再一次歷劫而歸。
朱利安放下筆,目光飄向另一側的辦公室,就在報架旁邊,一張木桌靠牆而立,上頭有一台公用的咖啡機。那裡經常會有曲奇餅、夾心酥或薄荷糖之類的零食,現在則被一整疊的披薩盒給佔據,誘人香味自半開的紙盒飄出。待過羅森南區二分局的人都知道,那是來自他們的局長——霍布斯頓.卡多尼(Hobston Cardoni)的慰勞。
霍布斯頓局長時常這麼做,不光是因為體恤底下辛苦賣命的警員,而是為了提振士氣。他當然不可能只靠幾片披薩就餵飽整個警局的人,熱騰騰的食物只是一種心意,重點是讓這群身處前線的士兵明白他們也許微不足道的奉獻與付出,有人看在眼裡。有人在乎他們的死活。
一開始,只是恐懼。朱利安一邊回想,一邊看向幾名正要去拿披薩的同事。
他從很早以前就聽聞過各種來自工業區和港區的描述,知道那些描述並未誇大其實。接著,直到他被迫闖入火熱的戰場中心,迷迷糊糊地被逼著提槍上陣,加入這場捍衛城市律法所展開的抗戰,他卻逐漸感覺到自己被憤恨不平的怒火席捲,就在他身處工作崗位沒多久之後。那是一種切身,對於肆無忌憚的犯罪者所引發的怒火,還有身處公部門得遵循種種限制所帶來的煩躁。
最後,當朱利安察覺多數人光是面對日復一日的勤務就用盡了全力,意識到他們的工作並不是在改變羅森南區的治安,只是在避免它繼續惡化……終於,兩年過去,無論恐懼或憤怒都開始消退,他的內心只剩下難以言喻的失落。
一股對現況不滿卻無能為力,巨大、鋪天蓋地而來的消沉。那股消沉常令他懷疑自己是否還保有對罪犯舉槍的勇氣和動力。
我們制裁了一個罪犯又如何?殺了一個人,更多人會前仆後繼。他告訴自己,卻立刻感到一陣怪異。
殺(Kill.)。
他心想,在內心重複那個字眼。不對……這怎會是他會有的想法?他是警察,他是……
朱利安皺起眉頭。忽然,就像他不久前站在十字路口時的反應一樣。在那瞬間,他唯一的念頭是拿起腰上的波塔克轟向罪犯的腦袋,彷彿在內心深處,他無比渴望見到他們受罰,不擇手段,正如那些無視律法的私刑者。
以暴制暴。
以暴制暴。朱利安閉上眼。
他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種想法,一部分的他仍肩負身為警察的榮譽和使命,一部分的他卻恨不得目睹這個充斥犯罪的世界血流成河;一部分的他對於現狀越發消極與失望,一部分的他又極欲訴諸強硬的手段反抗。
他越來越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也越來越不曉得該如何面對這一切,不……他已經沒有任何答案了。
也許……兩者都是?朱利安沉思,這就是為什麼他總是會出現看似前後矛盾的反應。也許……
「朱利安。」一個沉穩、宏亮的聲音傳進他耳裡,替他喊停了這場在他內心上演的衝突。
朱利安警覺地轉頭,朝說話的人看去。他認得那個聲音,這座警局沒有人不認得。
霍布斯頓局長一如往常地穿著一件棕色毛背心搭配長袖襯衫。他靠在辦公室的門口,兩手袖子捲起,目光射向朱利安所站的位置。「老天,你總算回來了!」
「局長。」朱利安大步迎向呼喚自己的人,姿態如臨大敵。當然,他刻意掩飾了一番,至少看上去沒有他的內心這麼慌亂。他現在真的沒有太多精力面對上級長官,無論他要找他談些什麼。
這個時間點實在是很不理想。他告訴自己,同時看著霍布斯頓局長直逼而來的臉。
非常不理想。
「來吧,我們到裡面說。」霍布斯頓朝外頭掃視一眼,接著伸手往身後一比,示意朱利安跟隨自己進入辦公室。
「一切還好吧?」朱利安一帶上身後的門,他便用關切的口氣問道。那是一扇鑲有毛玻璃的深色木框門。
「我……不太懂,長官。」朱利安拘謹地站在房間的正中央。
「你回來晚了。」霍布斯頓局長問道,一邊走回他在辦公桌後的位子。他的桌面很寬,上頭擺滿各種辦公用具、文件以及一些私人雜物。
「噢……」
「被什麼事情耽擱了嗎?」
「我用走的回來,也許……花了一點時間。」
霍布斯頓挑起一邊眉毛。「車子出問題?」
「不是這樣……長官,我只是……」朱利安張開嘴,正在思考要不要解釋更多。他聽得出霍布斯頓局長沒有要責備他的意思,至少在這件情上沒有,那不符合他平時對待下屬的習慣。
「不要緊。」霍布斯頓舉起手。「我理解每個人都需要一些……沉澱的時間,我們在這裡的工作畢竟不輕鬆。」
朱利安闔上嘴,點點頭。
「你來這裡多久了?兩年,沒錯吧?」霍布斯頓向後微微一靠,摘下臉上的眼鏡。那副眼鏡與一臉濃密的絡腮鬍也許讓他的外貌稍嫌老氣,朱利安深知他是個心思敏銳的人,即使已經過了某個年紀。
「一年又十一個月,長官。」朱利安答道,試圖挺直腰桿。
「啊……時間過得可真快。」霍布斯頓拿出一條眼鏡的擦拭布,開始清潔鏡片。「我就直話直說吧。我曾經跟上頭反映過,要他們別把這麼年輕的孩子送到這裡,因為羅森南區的夜晚只會扼殺他們的未來。但我也承諾過你,對吧?就在你來報到的第一天。我說我不會讓你太早輪值夜班,我說我會盡量替你爭取能夠調動的機會。」他戴回眼鏡。「告訴我,朱利安。這一年又十一個月,你覺你做好準備了嗎?」
朱利安聽完愣了一下,因為他完全沒料到局長找他會面是為此事,不過更讓他訝異的是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他已經完全猜到他要說什麼。
「如果狀況允許,我希望能給你更多時間調適,可惜我們的人手一直都不是很充裕。梅森,他的女兒最近才剛出生,道格拉斯前一次出勤摔傷膝蓋,哈洛打算到別的部門任職。至於葛洛琳,我找她談過了。我不希望她每天冒著生命危險,她的孩子還需要她。加上詹金斯的狀況……」霍布斯頓停了一會兒。「他還需要休養一段時間,我希望你能諒解,朱利安。」
朱利安呆站在原地,沒說話,也沒做任何回應。消息來得太突然,他仍然在思考這件事情所代表的意義,還有對日後生活的影響。
「我要你開始值『夜瀑班(Downpour Shift)』,跟著大家一起。」霍布斯頓以慎重的口吻表示。比起命令,那句話聽起來更像是某種請求。
夜瀑。朱利安心想。每天晚上,從午夜到凌晨,漥都的雨勢會在這個時候加劇,轉為暴雨。他們習慣把這個值勤時段稱為夜瀑班,因為外出執行巡邏的員警必須面對比原先還要加倍狂暴的雨勢。然而大雨並非他們唯一需要擔心的問題,更大的雨勢意味更難看清街道動向,也意味更難察覺來臨的危險。
更大的雨,意味巡邏的時候更容易被攻擊。
朱利安深深吸一口氣。羅森南區是漥都治安最糟糕的轄區之一,如果找得到比這裡更糟糕的地方,那就是深夜的羅森南。輪值夜班是每個人的責任,理論上他不該被排除在外。朱利安很清楚自己不該享有免除這份責任的特權,差別在於那並不是特權,而是霍布斯頓局長還有其他警局同僚們長久以來給予新人的體諒。
他們顯然不想太快讓他這樣的年輕晚輩涉足戰場的最深處——最黑暗、最險峻的世界。當夜瀑降臨,罪惡將傾巢而出。
霍布斯頓局長堅持替下屬著想的程度超越了朱利安的想像,將近兩年過去,他的名字仍然不在輪值夜瀑班的名單上。對於剛畢業的警校生而言,被分派至羅森南區無疑是一場災難,碰上這樣的上司卻是一種難得的好運。
然而好運,會有用完的時候。
「朱利安?」
「是!」朱利安回過神,連忙點頭。「我明白,長官。我沒有問題。」他很快說道,卻立刻聽見內心傳來的一陣冷嘲熱諷。
你說謊。
「傑克(Jack),你先跟他搭檔。」霍布斯頓解釋。「他會告訴你夜瀑時段的巡邏細節、注意事項還有額外規範。」
你撐不過一個禮拜。朱利安的內心說道。
「那……什麼時候開始,長官?」
「下週。」霍布斯頓回答。「我要你調整好心態。」
你連扣下扳機都辦不到。聲音再度傳來。
「我……」
「有什麼問題嗎?」霍布斯頓問道,打量他欲言又止的臉。
「……沒有,長官。」
告訴他你還沒準備好。
「閉嘴!」朱利安用輕到不能在輕的聲音低語。
「你說什麼?」霍布斯頓疑惑地歪起頭。
「我是說……警車的部分……」
「你放心,傑克會負責開車。」
「我……明白了。」
「那麼,你可以離開了。」坐在辦公桌後頭的男子露出微笑表示。「別忘了拿幾片披薩來吃,趁還沒涼掉前。」他提醒。
朱利安禮貌地點點頭,隨後轉身朝門口走去。不過在他伸手碰觸門把之前,霍布斯頓局長再次叫住他。
「聽著,孩子。要是你的生活碰上了什麼麻煩……」他說道,語氣聽起來有所保留。
朱利安停下動作,回頭看他。
「在我眼裡,你們都是這座警局的一份子。」霍布斯頓繼續說道。「你可以信任我,朱利安。」
「……謝謝。」朱利安遲疑片刻後回應。「不過我真的沒事。」
「你知道哪裡可以找得到我。」
朱利安再度點頭道謝,接著走出霍布斯頓局長的辦公室。他關上門,然後聽見一句話在關門聲響消失後從心底竄出,像是從牆縫爬出的蟲子。
「你、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