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站在一棟費林區的公寓頂樓,就在藝廊公園(Gallery Park)旁的一座舊社區裡面。她選中那棟建築的理由是因為它的高度只有七層樓,還有因為它的隔壁有著另一棟一模一樣的大廈,兩者出自同一個建商。兩棟樓彼此緊密地相鄰,並列於道路旁。
她走向幾乎開放的樓頂邊緣,那地方不是設計成能讓住戶隨意上去,因而沒有做太多的防護措施。霏踩上一道矮牆,稍微探頭向下瞄了一眼,兩棟公寓之間的縫隙是一塊封閉狹長的私人空地,對於她而言是好事。那表示不會有閒人闖進來,然後被她嚇到。
那塊空地上堆了一些雜物,靠近她的這一側還有一只專門放置大型垃圾的鐵槽,裡頭躺著一張舊沙發和幾塊破爛的床墊。前幾天她經過附近時在外頭看見後便決定這裡就是她理想的練習場所。
練習……
霏把頭縮了回來,不敢相信自己會被這種想法說服。明明她是個討厭如此麻煩的人,然而自從碰上卡辛朵之後,他的話便一直被她惦記在心裡。倘若練習能夠讓他們所具備的力量更上層樓,也許她該給自己一點嘗試的機會。
她稍微退離矮牆一些,看向對面。兩棟建築物相對的那面牆上各有一排窗子。她得避開那一帶,才不會不小心踩碎玻璃,跌得頭破血流。
霏摘掉腳上的鞋,將它們擺到身後。有一部分的她感到很不適應,現在仍是白天,而她卻已經開始做起這種偷偷摸摸的事情。她往前走,回到邊緣處,只要再往前一步,她就會踩空跌下去。問題是她不會那麼做,她伸出光裸的腳掌,但不是踏向前方,而是踏在外牆和頂樓平面的交會點,那塊突起的直角。她改變腳掌的方向,同時改變腳掌,讓指頭膨脹變形,腳底則長出細小堅韌的剛毛。
在維持平衡的狀態下,霏試著把整個身體的重心往外移,直到跨出頂樓的那隻腳完完全全踩在側面的牆壁上。她向前蹲低,踏穩前腳,確保自己不會因此而墜落,然後將另一隻腳從頂樓上方抽回,比照另一邊的方式完全踩在大樓的牆壁上。此時,她的身體已經完完全全掛在大樓的外側,僅靠雙手勾拉著頂樓的邊緣,像是一尊外型突兀的石像鬼。霏看了下方的地面一眼,她特地選了下方有緩衝的位置,可惜那點必要的預防措施仍不足以說服她鬆手——她現在發現那沒有想像中容易。即使只有七層樓,即使她仍然可以在落地前抓住東西。
只要一放手,她就會知道自己幻化而出的成果能否通過最嚴苛的測試。
霏幾天前開始思考這件事,就在她第二次拜訪卡辛朵之後。她曾好幾次成功用皮膚上的剛毛支撐自己的重量,不過那都是在手腳併用、半趴半爬的狀況下。若要維持最大限度的行動力,她得學會用最少的皮膚面積黏住自己,尤其在筆直,或者陡峭的平面上。
她得學會在牆上行走。
慢慢地,霏放開一隻手,感覺到全身的重量馬上落到另一側。不太對……她心想,那不是事情會順利發展的訊號,難道她想得太簡單了?
她仍覺得自己深受引力所影響,難以抵抗,也許……她本想把放開的手抓回去,慢慢向上退回頂樓,沒想到另一隻手忽然一滑,她便如應驗自己猜測般向前倒去。
完了。
霏沒有叫出聲,她確實很想,那瞬間她恨不得放聲大叫,只是害怕引來注意的念頭將她的嗓門壓了下來。於是她高舉雙手,擋在眼前,以為自己會倒栽蔥地摔下七層樓。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腳掌沒有因為拉扯而跟牆壁分離,反倒使她的上半身以倒吊的方式撞上牆壁。她立刻改變手掌,黏上那面牆,免得雙腳撐不住。有段時間裡,她就以這般愚蠢的姿勢趴在牆上,頭下、腳上,盯著下方,進退兩難。
片刻後,霏試著弓起身體,雙手跟著慢慢移動。如果怎麼樣都會掉下去,至少……她可以換個角度,把傷害減到最低。她固定住雙腳,屈起膝蓋,不斷改變掌心的位置,直到最後,整個人以平行地面的方式蹲在那面牆上。然後,她發現自己無計可施了,移開任何一隻手或腳都有可能讓她滑落。更糟的是,撇開手腳不談,她還得用盡全身的力氣維持那個姿勢。
不……
她驚覺到自己又開始被求生的直覺左右,開始依賴雙手去抓握。她發現一旦開始害怕,腦中所思考的便全是怎麼樣能夠安全生還,而非怎麼在牆上移動。即使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摔死。
如果總是以退為進,她要如何能夠跨出那一步?
一個大膽的念頭掠過腦袋。霏一動也不動,她深呼吸,給自己一點時間習慣那個高度。接著,她望向下方的床墊和沙發,然後身體一鬆。
碰——
霏重重落在半軟半硬的床墊和沙發之間,揚起一團灰塵。她揉著身體爬起。使用昆蟲血液的幻形能夠製造抵抗外力的厚殼,使用哺乳動物血液的幻形則會快速癒合傷口,而鱗裔,他們卻只有薄薄的一層鱗片,那是她唯一能讓自己少挨一點傷的手段。幸虧在那種高度下,這層保護已經足夠。她真正需要的只是習慣墜落。
「習慣墜落永遠是學會飛行的第一步。」她記得馮曾經分享。她不曉得奈恩是否也曾經歷那段過程,至少她從未聽聞有其他同類能在換上鳥皮後不經練習,便拍翅翱翔。
「擁有翅膀跟飛行,那是兩回事。」馮這麼說。她也許不是在學飛,不過對於使用爬蟲外皮的幻形而言,學爬就好比飛行。她不確定自己所想的事情能不能辦到,但她知道應該從何處著手。她爬出堆放廢棄物的大金屬槽,拍拍衣服。
霏抬起頭,沿著筆直的建築外牆看向大樓的頂端。那裡,她落下的地方也會是她必須抵達的高度——她必須換個方式,不是從高處開始,而是從最低的地方出發。諷刺的是,給她方向人竟是奈恩。他的建議也許大多時候很煩人,她卻常常發現自己在回想他們談話的過程時,找到一些額外的啟發。譬如她還記得他透露過自己在經營公司時,從不去關注那些損失的數字,而是那些增加和成長的部分。
增加和成長。霏走回金屬槽邊,從裡頭拉出一塊床墊,扔在自己前方的地上,然後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和矗立在眼前的高聳壁壘拉開距離,直到背部抵上另一棟大樓的外牆。她看著前方,正對那塊被她擺好的床墊,再次調整呼吸,讓自己做好準備。因為她即將摔在那張床墊上好幾次。
先從一層樓開始。霏告訴自己,然後直奔向前,衝向她一開始落下的那面牆。她沒停,而是改變自己的腳掌,一腳重重踩了上去。再一步……她告訴自己,同時感受到全身的重量在她的半個身子離開地面時急著要將她拉回去。她跨出第二隻腳,雙腿釘上牆,然而,就在她嘗試再往上的時候,她的上半身因為承受不住重力的拉扯而向下彎垂,使她狠狠摔回地面。
半層樓。霏一邊呻吟著爬起,一邊更正自己的推算。半層樓,她只向上走了半層樓左右,也許她是太樂觀了一點。不過……奈恩確實說對了,比起她原本嘗試的方式,這種感覺好太多了!從上頭開始,她只會一昧地害怕自己往下掉;由下而上,那麼每多一個往上踩出的腳步,都會替她注入信心。
再來。霏露出微笑。在那份成就感的簇擁下,墜落帶來的恐懼輕如鴻毛。她退回對側的牆邊,衝刺、離地,轉往另一個平面繼續邁開腳步。霏跌下了一次又一次,激起團團塵埃。
每一次,她在牆上停留的時間都不長,然而每一次停留,都讓她對於平衡身體和維持高度產生更多想法。漸漸地,她清楚該怎麼調整全身上下的骨骼和肌肉。她發現她必須如此,就像那些使用鳥皮的幻形一樣。她原以為光是依靠核心的穩定和挺直腰桿的做法遠遠不夠,
事實上沒有任何人類能夠以直立的方式在牆上行走,除非他打算把所有力量都用在打直身體,然後變得寸步難行。而當高度增加,一個人甚至可能在這種姿勢下折斷脊椎。
和其他同類一樣,霏不能無中生有,卻可以調節肌肉和骨骼的密度。所以,她改變身體重心,使得小腿以上的軀幹更加輕盈,更不受重力影響。霏從未這麼做過,因此她只能不斷嘗試,在爬高和墜落的過程摸索,找尋最完美的解方。最後,就在她放棄計算自己跌下多少次之後,她辦到了。
她發現自己不再下墜,而是……停住,停在那裡,僅靠腳底的剛毛和牆壁穩穩吸黏在一塊。她不再需要彎腰、弓背,或是透過一些多餘的動作讓自己朝特定方向移動,她甚至不必張開雙臂維持平衡。
霏一直來到三四樓左右的高度才察覺到這件事,她原以為自己又會像前幾次一樣摔回地上。她放慢動作,確保自己沒有弄錯什麼,同時感受身體和平時的差異,特別是她的雙腳。她幾乎把一半以上的重量都集中在腰部以下。她得記住那種差異,牢牢記在腦海,才能隨時在需要時派上用場。
當然,她也可以現在就……
她看往頭頂,按照她所站的位置,那個方向是對面大樓的牆。另一面牆,只是它的下方沒有床墊。如果失足,她將會撞在堅硬的石子上。問題是,有什麼比打鐵趁熱還要更適合精進她才剛學會的技巧?
霏沒有多想,而是放膽一跳,飛向對面的同時改變雙掌,讓自己在接觸牆壁的瞬間先黏住自己,再讓雙腳來接手。她蹲著,就像她不久前被困在牆上的姿勢,不過這一次她一踩穩便放開手掌,從牆上站起。第二次,她沒有墜落。她真的辦到了,她能在那面牆上隨意走動、前往任何一處,或是維持在特定高度而不落下。
霏望向對面,她離開的那一側,總覺得自己能夠辦到更多。她又做了一次相同的跳躍,笨拙地按照相同的步驟黏住自己,蹲低、起身站直,平行於地面在牆上走了幾步。
她克服了許多障礙,只是內心深處,她仍能感覺到某種束縛。某種……過於生硬的保守。好似她正遵循一套標準的操作模式,而非她所期望的,一種自然、習以為常的反應。
沒有哪隻鳥兒飛翔時會特別思考應該先把翅膀張開到什麼角度、應該拍動翅膀幾次,或者雙腳應該要怎麼擺,而她覺得自己就像那隻愚鈍的鳥,僅僅領略到最表面的功夫。如果她能再瀟灑一點,再……勇敢一點?
霏一邊思索,一邊朝樓頂的方向走去。不久前,那對她而言還困難重重。她回到樓頂,回到水平的地面。
她需要更多練習。
霏站在樓頂的邊緣,不敢相信自己竟沒有花更久的時間便完成了這項創舉。不過也許她學得太快,反而湧現一陣空虛。她打量周圍的其它建築,還有它們乏人問津的屋頂,一時間栽入另一個更加大膽的想法。可惜的是,她的身體卻跟不上她的興致。她累了,在經過剛才一連串的折騰後,霏終於注意到慢慢浮現的疲勞感、痠痛和飢餓。事實上,她發現自己餓壞了。
她沿著頂樓的矮牆坐了下來,跨坐著,一腳垂在外側,決定把那個想法留到下一次。也許下一次練習,她可以挑更高一點的建築來當目標。
至於現在……她只想這麼坐著,看著遠處的街景。畢竟好一段時間以來,她鮮少有這種機會。如果沒有離開莫瑞爾,這個時間點她應該在咖啡店裡頭忙碌。
她能聽見一台台車輛穿梭、行駛在靠近公園的那條大路上,偶爾夾雜著幾聲喇叭。她更加專注地聆聽,因而更多細微的聲響傳入耳裡——行人走動、談話、寒暄,施工噪音、重物落下,以及街頭藝人的演奏和鳥群振翅。
她聽見這座城市的心臟一如往常地跳動著,吵鬧、雜亂無章,卻生氣蓬勃,與每一名費林區長大的孩子們腦中的記憶不謀而合。不知何故,她覺得那份熟悉感特別深刻,像是幾個世紀前她就開始聆聽它們一直到現在。
一會兒後她轉開視線,隨即被鄰近的建築物上,一道道雨水留下的骯髒污漬和黴斑抓走注意力,它們就像是某種難以根除的瘟疫,一磚一瓦地侵蝕著這座城市的骨肉。
霏盯著污痕,第一次被它們破壞市容的程度所震懾。她似乎開始能夠理解馮的堅持,他為什麼這麼時常抱怨晚潮,以及談論他所見過的晴朗無雲的夜晚。
晴朗無雲……沒有任何雨水的夜晚?霏問自己。那會是什麼樣子?
她不知道。就像大多數漥都的市民一樣,她不常問自己這個問題。特別是在你出生時,它們便裡所當然存在的事物。她不是沒有見過月色和星辰,只是在這裡,在這座終年深受雨水所侵擾的城市,沒有人會因為雲層遮蔽夜晚的天空埋怨連連。
她發著愣,繼續打量遠方,忽然間注意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藝廊公園外頭的人行道上。
她眨眨眼,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認錯人。不過她的捲髮十分顯眼,還有她的穿著。那是她平時上班所穿的同一件長褲。
女孩遲疑片刻,接著把自己穿好的鞋子再度甩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