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十二號樣本拿給我。」一名穿著白色實驗袍男瞇著眼,整張臉壓在光學顯微鏡的目鏡上,手指則忙著撥調儀器側邊的轉盤刻度。
「十二號,小盧(Lu)。」他又喊了一遍,直到仍然沒有得到回應。
他抬起頭,離開顯微鏡,看見站在一旁,正盯著白板發呆的男孩。他知道他不是在檢視上頭的數據,因為那些數字壓根兒不是實驗記錄,而是他們好幾天前玩數獨遊戲時寫上的謎題。
「盧卡斯!」
男孩一驚。「對、對不起,博士。我……剛才……」
「去休息,盧卡斯。」白袍男子走過他身邊,走向擺放樣本的置物架。「你昨晚沒有睡好,我看得出來。」
「史、史蒂文森博士……」
「快去,別讓我說第二遍,我會找傑伊過來幫忙。船上的實驗室已經夠小了,如果你沒辦法把工作做好,那就把位置讓出來給其他人。」名叫查德.史蒂文森的男子說道。
艾斯諾點點頭,沒打算和他爭辯下去。史蒂文森是正弦號的研究團隊負責人,上船沒多久後他便摸透了這人的個性,而他知道他對他的口吃一直很有意見。
男孩脫下實驗袍,掛到門邊,他們所有人的實驗室外套都在那裡,每一件白衣上頭都別有名牌。直到現在,當他看著自己外套上的假名,仍然會覺得怪異,彷彿「盧卡斯.李維特」這個名字並不屬於他,而是某個他素未謀面的親兄手足。或者,更像是他的另一種可能性。另一個艾斯諾。
如果我告你,你的人生從來不曾存在過?
昨晚,他是這麼說的。艾斯諾走在通往艙房的通道內,不斷反覆思索前一晚聽到的事情。那人可能只是在虛張聲勢,對吧?說了一大堆令他瞠目結舌的故事,然後指望他會像其他同類一樣乖乖買單?
他憑什麼說他的人生是造假,憑什麼把他這些年奮鬥下來的成果平白抹去?
艾斯諾走著,忍不住停下腳步。可是……萬一他不是在開玩笑? 他心想,萬一「歸順者」——他說他們這麼稱呼自己——真的做了那樣的選擇?
歸順者。男孩在內心默念。那人顯然沒有要敲詐他的打算,抑或威脅要殺死他,利用他所發現的事情當作籌碼,逼他供出更多姓名。他甚至不在乎他帶著這份資訊走出他的艙房,好似那並不是一件危險到需要謹慎保守的秘密。
然而,他說話的方式卻又讓人覺得他所揭露的一切至關重大。可惜在艾斯諾答應接受他的「歸順」前,古拉迪拒絕分享更多細節,包含在他面前展現力量。
或者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艾斯諾心想。
他重新邁開腳步,朝自己的艙房走去,不過他沒打算聽從史蒂文森博士的建議。表面上,他是他的其中一名實驗室助手;實質上,沒有人可以命令他要做什麼。更別說他已經和這艘船的主人打過照面。
艾斯諾很快來到自己的客艙,男孩翻開床邊的抽屜,拿出放在裡頭的一本冊子——他的畫冊——以及擺在抽屜深處的一盒色鉛筆。他抓來一個袋子,帶上那兩樣東西,然後離開房間。
他一路朝船尾的甲板前進,來到室外庫房,繞過正在月池放置探測器的另外兩名實驗團隊成員,辛妮,還有德克斯特,他們沒發現他。艾斯諾很快溜進另一條通往室內的通道,通往正弦號的引擎室,不過他不是要去引擎室,而是要從那裡爬進維修管道。
不久後,他掀開一扇艙門,鑽出悶熱的管道間,爬上整艘船的頂部,一塊能夠站人的小平台,就在駕駛室的上方。艾斯諾喜歡稱它是自己的「私人露臺」,那地方不太會有人上去,不光因為它的大小只夠容納四張桌子並列的寬度,還有因為他們唯一的一顆氣象雷達就在那塊平台上。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待在距離運作中的電磁設備這麼近的地方,除了例行性的保養和維修工作。
他放下手中的袋子,捱著雷達坐下。從這裡,他能眺望遠方的城市天際線。雖然正弦號停泊在外海,卻沒有距離陸地太遠。艾斯諾坐了一會兒,看著自己所生長的地方。漥都是個複雜的世界,絢麗、迷人的同時,暗潮洶湧。那座城市能夠成為任何人的舞台,也能是任何人的墳墓。
黑色。
艾斯諾心想,一邊從提袋裡拿出他的畫冊和筆。他喜歡用色彩描繪想法,捕捉內心的感覺。黑色能夠代表神秘,一種捉摸不定的存在。即使是在白天,他仍覺得那座城市是黑的,是偽裝成白日的夜。黑色也可以象徵萬惡的根源,偏差、扭曲,然而黑色亦能詮釋正義,全然、絕對的正義。
無論他要怎麼下手,從哪個角度下手,黑色都可以是他起頭的顏色。於是,他抓起黑色的色鉛筆,卻又馬上放下。
等等……
他稍作停頓。過去,他總是這麼開始。那座城市總能賦予他源源不絕的想法,可惜每完成一幅速寫,他都認為自己無法完整地呈現出漥都所代表的一切。他需要換換口味,換換題材。他需要嘗試不同的東西。
歸順者。
再一次,那個字眼在他的心中擺盪,像是在撥弄他的思路。
他們是什麼?艾斯諾問自己,接著翻出畫冊裡的空白頁,然後用手上的筆在頁面的正中央畫上一只問號。
先來點紅?
艾斯諾看了鐵盒內的色鉛筆,然後拿起色碼是「深淵紅(Abyss Red)」的那一支。他用筆尖輕輕刮過紙面,移往問號右上方的空白,在紙上留下一截截紛亂的線條。他加重筆觸,讓更深、更醒目的線條出現。最終,形成一張猙獰、可怖的側臉,而他先前留下的輕線則化作臉上的陰影。他繼續操弄畫筆,加重眼睛、鼻子和嘴唇的線條。
艾斯諾不久前才開始練習怎麼用色鉛筆作畫,那東西跟噴漆不同,沒辦法套用相同的作畫模式。當然,他已經不只一次升起在正弦號的某處悄悄留下一片塗鴉的想法,可惜研究船實在不是一個理想的噴漆場所。
在船上,連一塊面積夠大的牆壁都要尋個半天。況且要是沒辦法在完成作品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整件事的情樂趣將會少掉一大半。一名厲害的塗鴉客不光是真正的藝術家,也是一名惡作劇大師。
他端詳著畫稿上,那張偏執、瘋狂的面容,問題是他們是嗎?艾斯諾忍不住問自己。歸順者是否如他所懷疑的,全是一群激進的傢伙所組成的團體?又或者……
他想了一下,然後拿起另一支色筆,「風暴藍(Storm Blue)」。藍可以代表平和、穩定,一種和紅色所代表的激進相反的概念。他挪動手腕至問號的另一邊,與第一張臉相對的位置,然後跟隨腦中的想法動筆。他畫出的是一張女人的臉,一名仰著頭、雙眼緊閉的女子。藍色的線條勾勒出她安詳的輪廓,無數細線匯集成濃密的髮絲,自她的頭頂向後飄散。
艾斯諾看著她,倘若他們是為了尋求某種內在解脫而聚在一起,那份共同的執念可以是種緊密的連結,那種瘋狂也可以昇華成旁人無法理解的安定,一份平靜而強大的依靠。
艾斯諾打量畫上的兩張臉,紅與藍,衝動與內斂。就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無法判斷哪一種發展會讓他們的存在變得更危險。是明目張膽地散播混亂,還是低調、經過完美掩飾的病態。
也許兩者皆是?他看著畫布上的最後一塊留白處,如果還有第三種可能性,第三種結果。會是什麼?
艾斯諾的目光轉向列在筆盒中的色筆,顏色不只是他用來表述想法的工具,有時候,色彩也會賜他靈感。他探出手,在敞開的鐵盒上方游移,宛如一名正在挑選食材的主廚。
下一刻,一只色號映入他眼底:紀念碑綠(Monument Green)。
第三種可能性。他心想。綠色象徵生命和希望,也可以代表真理。綠色是真理的顏色。
艾斯諾拾起那支色筆。如果我們才是被蒙在谷底的那一群人?他不敢相信自己會這麼想,即便那對他而言更像是為了創作目的而產生的想法,一種探索過程。探索事物的不同角度、不同可能性。
在整張圖紙下方的空白處,他開始,描繪出第三張面孔。一名成年男性的臉,長髮、五官粗獷,下巴蓄著簡潔的短鬍。片刻後,他發現自己所描繪的不是別人,而是前一晚與他談話的男子,古拉迪。
他為何選擇以他的樣貌做為代表?
艾斯諾沒有答案。捏造新的五官對他而言並不困難,他的腦袋始終不缺範本。
也許是因為那人所散發的特質?
他總覺得在那副皮囊底下,藏著某種他無理解,也無法猜透的真相——假使那樣的可能性存在。
如果歸順者所宣揚的東西有半點合理性,那番主張也必定是透過像古拉迪這樣身份的人教導和傳達。無論他是他們的長老、祭司,還是……
還是他根本不是他們的一份子?艾斯諾腦中閃過一個想法。他本來以為古拉迪是他們之中,某種職位重要的幹部。倘若他的地位比他以為的還要更高?
如果他不是他們的一份子,而是他們所追尋的對象?
那個詞是怎麼說的?
艾斯諾看著自己所畫出的古拉迪「肖像」,他把那個人畫得很莊嚴,不如說他給他的感覺就是如此,綠色的線條只是令他的臉孔更加肅穆和端莊。
先知。一會兒後,他的腦海不自覺地浮現出這個字眼。古拉迪從沒提到他們所祀奉的對象是誰,是哪則經典裡頭的名字。事實是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自稱代表某個宗教,只是在艾斯諾的認知當中,一旦拉攏外人進入團體的目的不是為了掙錢、不是為了完成某件事,那樣的團體多半會帶有某種宗教色彩——為了凝聚人心。
如果古拉迪是歸順者的領袖,是被他們視為先知般的存在,他所說的東西便很有可能……
艾斯諾放下畫筆,檢視自己的作品。
「嘖……」下一秒,他伸手一扯,將那張畫從畫冊上撕下。
不對。他在內心吼道,一邊將自己剛完的作品揉成一團,丟向一旁。
他怎麼會被他荒謬的說詞所打動?艾斯諾搖搖頭。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宗教是最可悲,也是最不切實際的選擇。
只有好逸惡勞的人才會尋求心靈慰藉。他告訴自己。行動和結果,那才是這個世界運作的方式。
他重新拾起放下的色筆:紅、藍,與綠,腦中有了另一個點子。一個更合乎事實的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