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的身邊沒有雨,因為雲層在他的下方。厚重、扎實的烏雲。
他不是老鷹,卻置身在只有牠們才能觸及的高空。他跟奈恩不一樣,飛行對於蝠類而言不過是種移動的方式,用來取代行走,一種捕食手段,而鳥類——特別是老鷹——牠們幾乎終其一生都與天空為伍。飛行是牠們的本領,也是牠們生命的縮影。
翱翔於月色下的男子調整雙手,平衡身體兩側的風阻,他沒有屬於成年男性的手臂,而是一對覆蓋羽毛的翅膀。更長、更大,像是一只在風中飄盪的風箏。
馮運用基因外衣的方式跟其他幻形相同,他們不會完全變成某一種動物,卻能根據特定動物的基因改變身體結構和細胞組成,用新的部位取代舊的,稱為「幻化(Shifting)」。
「翅膀」是使用鳥類基因的幻形最直接的幻化方式,因為任何一種幻化過程都必須基於人類固有的生理構造。你可以改變手臂或瞳孔的型態,卻無法長出第三條手臂、第三隻眼睛。
不過光是擁有翅膀不代表能夠飛得起來,使用鷹屬動物的基因也不代表能夠飛得跟牠們一樣高、一樣穩。要辦到這件事,你得學會以最適當的方式調整自己的身體。
馮的雙腳仍然存在,問題是他已經改變了全身的骨骼配重。即便身為一名幻形,他也必須遵循科學法則,意味他無法讓自己擁有的東西消失,亦不能無中生有。但他可以將骨骼和肌肉的順序、位置重新分配,將重心前移,移往上半身。
不光如此,他還減低了骨骼的密度,然後將多餘的骨質移往手臂,同時合併五指,藉此延伸雙手的長度。他的手臂現在是正常人類的兩倍、甚至三倍的長,至於上頭的羽毛則來自跟人類毛髮相同的成分,也就是角蛋白。那些羽毛是他能順利飛行的關鍵。
馮拍動翅膀,月亮在他的頭頂正上方,碩大、明亮,像是半邊陷在黑泥中的綠祖母。他一邊飛行,一邊享受這份難得的景致。不知從何時開始,欣賞月色成了少數人的特權。因為雨總是會打亂一切。一旦晚潮開始,成堆的烏雲總會聚集在城市上方,遮蔽月光。
馮閉上眼,獨享整片夜空。強風將他的頭髮吹得劈啪作響,還有他身上的每一根羽毛。他沒穿上衣,也沒穿褲子、鞋子,全身上下僅有一件像是貼身衣物的緊身短褲,灰棕色的羽毛蓋住他的胸、他的背,一路延伸至他的大腿外側。他的小腿裸露,不過腳踝上卻有一圈環狀的「足羽」,便於讓他調節氣流。
他仔細觀察下方的雲層,估算距離和高度。透過雲縫間的空隙,他看見遠如繁星的燈火逐漸逼近。從他來的方向判斷,他應該已經快要抵達城市的外緣。
馮迅速收合翅膀,在空中做了一次側向翻轉,同時降低高度。許多年以前,他曾經在國家所屬的空軍機隊服役,直到他再度回到這裡。漥都,這座他誕生的城市。他雖然不再效命軍方,卻沒有忘記自己受過的訓練、參與過的任務,飛行總會喚醒那段記憶。
他仍記得「側滾(Side Roll)」,他剛才所做的動作是一種側向扭轉機身進行閃避的技巧。操縱飛機的方式雖然不能完全套用於鳥類飛行,透過自己的身體而非隔著冰冷的儀表板施展那些把戲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更暢快,也更過癮。
馮再度縮起翅膀,以螺旋的方式旋轉身體,向前衝刺。那是另一種被他們稱為「桶翻(Barrel Flip)」的技巧,他一連做了好幾個桶翻,最後才恢復成展翅滑翔的狀態。正常的駕駛員不太會連續翻轉飛機,否則很容易失去平衡感。現在的他則不同,鳥類基因讓他比正常人類還要更能適應飛行時的狀態。
玩夠了。他心想,同時微笑。漥都市的港口應該就在正前方。
馮將翅膀伸向後方,盡可能地貼合身軀。他不再拍翅、也不滑翔。上升氣流消失後所有東西都會下墜,回應地心引力的呼喚。
「哇哦——」他暢快地吼道,朝下方的雲層衝去,化作一根筆直的標槍。這是他當飛行員時最愛的把戲——俯衝炸彈(Dive Bomb),一種單純把操縱桿往下壓,讓機頭垂直地面的飛行方式。不花俏,因為花俏從來就不是這個動作的重點,而是快感和刺激。
「哇哦哦——」
馮義無反顧地下墜,直到撞破雲層,被翻騰、晦暗的雲霧包圍。水氣沾濕了他的身體,卻使他的血液更加沸騰。此時此刻,暴雨和他站在同一陣線。它們落下的方向和他相同,像是一隊負責替他戒備的僚機,而他則是準備突襲敵陣的飛行員,隨它們衝向下方的城市。
他速度越來越快,最終追上前方的雨點——它比他先落下,卻被他甩在後頭。屬於城市的高樓大廈逐漸佔據馮被瞬膜保護的雙眼,變為清晰的輪廓。片刻後他重新鼓起翅膀減速、轉向,和身邊的雨絲分道揚鑣,朝維托克港口旁的貨櫃場飛去。他沒有傻到和它們一起撞碎在地上。
鷹的視力是人眼四、五倍之多,馮不必刻意搜索就找到了貨櫃場的起重機,以及掛在它上頭,已被點亮的操作室。他穿過雨,繞著起重機的駕駛艙盤旋了一會兒,縮在裡頭的女子不久後注意到他,鑽出窗戶,輕快地跳到上方的金屬橫梁。
馮沒有讓自己的腳趾變形,學會靈活掌控氣流後,他幾乎不太需透過改變掌形來輔助降落過程。他拍動翅膀,以站立姿態懸空,緩緩靠向鋼梁,最後佇立於它的末段。
他站在那裡,俯瞰遠處的海面及港口,等候她靠近。一名優秀的柔步行走時幾乎不會發出任何聲響,不過他能感受到她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她的無奈、疲憊與擔憂,她不需要在他面前隱藏那些。
「馮。」薩妮塔靜靜來到男子身側。
「薩。」馮轉頭,看了她一眼,接著舉起一邊翅膀將她摟住。翅膀的內側不像表面這麼潮濕,甚至還有點溫暖。
兩人捱著彼此,在雨中坐下。
「不順利,對吧?」
薩妮塔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
「抱歉,又要你去處理那種事。」
「不是那個問題。」薩妮塔安靜了一會兒後開口。「艾斯諾那裡怎麼樣?」
「放心吧,那男孩的身份沒有曝光。」馮回答,接著嘆口氣。「西奧,他不怎麼配合對吧?」
薩妮塔張嘴,似乎打算說什麼,卻沒發出聲音。落下的雨水打在她的臉上,流進女子半開的雙唇。
「如果一直以來就是我們弄錯了……怎麼辦?」她轉過頭,看向身旁的人。「如果真的被霏猜中了怎麼辦?」
「麥達爾有什麼秘密?」
薩妮塔點頭。「骯髒到那些人不得不反抗他。」
「那也與我們無關。」馮解釋。「但我們可以利用這點,所以我才會同意把西奧留下。掌握千面的秘密對我們有好處。」
「……我們還是站在他那邊的,沒錯吧?」
馮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前方的雨,像是想要找出藏在裡頭的東西。「薩,你還記得我曾經承諾過你還有凱文,我說總有一天,我們要用這份力量改變這座城市。我說有一天,我會讓晚潮消失,讓所有人享受晴朗無雲的夜晚。」
「你又跑去觀察那些雲?」薩妮塔忍不住問,口氣帶有一絲絲不認同。
「這次沒有。」馮否認。「我只是經過。但你曉得我是對的,薩。你不知道真正的夜空有多漂亮。」
「你應該要放棄那麼做。」薩妮塔搖搖頭,雨水劃過她的臉。
「告訴我,你上一次見到星星是什麼時候?」他看著她問。「告訴我你從來就不期待一抬頭就能仰望日月星辰。」
「我……」薩妮塔的眼神閃爍了幾下,隨後撇過頭,咬緊嘴唇。「我們應該要把注意力放在其他更重要的地方,其他方式,而不是妄想改變自然。」
「那不是自然現象,薩。而是別種東西……別種力量。就連漥都的居民都知道晚潮的存在根本不是正常的天候變化,大家只是習慣了。」
「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我們是幻形,也有我們辦不到的事。」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馮自信地反駁。「萬物的運行都有法則,只要理解原因,就能改變結果。」
薩妮塔沉默。有的時候,她覺得他們所使用的外皮也正好是彼此個性的寫照。她不確定是因為一名幻形如此,才選擇了跟自己個性相近的動物,還是因為選擇了某種動物,才開始用特定的方式思考跟行動。
十多年前,當他們再次於漥都相遇,馮已經是一名使用鷹皮的幻形。孤傲、強大,處處散發出王者風範,就像那些位居食物鏈頂端的飛行好手。牠們注定主宰天空,而他則必將成就某些大事。
薩妮塔卻不同,貓的靈巧眾所皆知,牠們靈活、優雅,身段柔軟。
牠們懂得變通。
她不是看不出晚潮的不尋常之處,只是認為那麼做毫無意義。她沒有馮如此遠大的抱負,打從很久以前她就一清二楚。
「你打算怎麼做?」薩妮塔嘆口氣後問道,知道自己無法阻止。至少阻止不了他嘗試。「你說我們都不是那方面的專家。」
「關於這點,」馮猶豫了一下。「我告訴你們我派艾斯諾去做臥底是因為另一項委託……」他的話令身旁的女子瞪大眼睛。
「你找到了適當的合作人選?」
「比那更棒。」馮深深一笑。「我找到了一整支團隊,包含一名氣象學家。我需要有人懂得怎麼觀察天象,怎麼判讀大氣變化,一名我信得過、能替我們保守秘密的對象,因為他很可能即將知曉我們的誕生。」
「你到底……派艾斯諾去了什麼地方?」
「不遠,但不在城裡。」
「不在這座城市?」
「那男孩在船上,薩。我派他上了一艘研究船,以一名實習研究生的身份。我得先摸清那些人的底細。」
薩妮塔盯著他獵鷹般銳利的雙眼。「你……真的相信這種事情會成功對不對?你真的相信晚潮可以被阻止?」
「我從來沒懷疑過,薩。從來沒有。」
「那我們怎麼辦?如果晚潮消失,不就代表不會再有新的幻形出現?」
「我不知道……我還無法確定晚潮跟我們之間究竟有什麼關聯,但我會弄清楚。」
「那如果……」
「如果是那樣,我也不會停止,薩。」馮舉起另一邊翅膀,整個人轉向她,將她的臉頰攬向自己。他們彼此對望,陷在翅膀圍成的空間裡。
「我們的同類夠多了。這座城市的居民需要的不是更多幻形,而是一個不受晚潮、夜瀑,不受雨水折磨的世界。」
「……你說改變需要時間。」
「而終結晚潮是第一步。」馮貼近她,以額頭碰觸她的前額。「你剛問我,我們是不是跟那男人站在一起……」
「如果有一天,麥達爾對於這座城市的願景和我們背道而馳,我會毫不猶豫和他切割。」
「那如果他打算做出……危害眾人的選擇?」
「那麼,我也會是阻止他的那個人。」馮以堅定的口氣說道,讓聲音在兩人間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