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造的勵進樓尚未拆除時，二樓有間可供開會的大房間，民國四十年夏天，不知是誰帶頭發起要辦舞會，消息傳出後，宿舍區瀰漫了一股興奮的氣氛。太太們忙著趕製新衣，或者翻出壓在箱底多年的華服，裡子上還綴著上海的店名，不少浪漫的回憶被勾起了。放在胸前對著鏡子比來比去，待要穿上身時，很悲傷的發現自己的身材早已走樣變形了。俗話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只要肯花錢，哪怕沒有漂亮的衣服！一時之間，太太們風起雲湧的趕往高雄買布做新衣。當然並不是每一位太太都感到興奮，那幾位自認為是土包子的舊式太太則是很好奇，她們很難想像一個良家婦女和不相干的男人摟摟抱抱是什麼個景象。1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CrbGcbyup
大日子終於到了，那天下午太太們紛紛到高雄去做頭髮，好在那時尚不流行臉部化妝，只要把頭髮梳成最時髦的式樣就行了。晚飯胡亂打發後，換上漂亮的衣服，呼朋引伴的聚向勵進樓。二樓大廳的四周放著許多椅子，這是給女士們休息用的，太太們嘰嘰喳喳的互相恭維對方的妝扮，說實在的，她們看起來真的比平時美麗多了，畢竟都只是三十左右的年紀，稍微打扮一下就不錯了。不會跳舞的也來看熱鬧，再加上各家的小孩，真是擠爆了。大廳的地板上灑了許多滑石粉，小孩子在大廳中間奔跑、追逐、相撞、跌倒，於是哭的哭、笑的笑。尖叫之聲四起，整個大廳沸騰了。直到華爾滋的音樂自留聲機裡洩出，噪雜的聲音才漸漸安靜下來，一對對夫婦相擁划進舞池翩翩起舞。第二曲之後，才有人邀請別人的太太共舞。看熱鬧的幾位土包子張著嘴望著，看到李太太很自然的被張先生摟著，覺得真是難以置信，而自己竟然臉孔發熱、心跳加快，是何道理？這種不自在的感覺使她們不舒服，於是三四個舞曲後，各自牽了孩子下樓離去。1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NK5Bpw9PX
其實真的沒甚麼好看，他們只是走著最基本的舞步，沒有多少變化，舞姿非常生硬。其中只有龍家夫婦、孟小姐和她的先生這兩對比較熟練，當晚龍太太穿著大紅花裙子，一頭濃密的頭髮散在肩上，鬢角上插著一朵大紅花，真有「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韻味，季太太看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哎唷！怪不得老覺得妳有一點像誰，這會兒看出來了，妳們瞧瞧！她是不是很像白光哩？」大家圍上來仔細的打量一番，都笑說：「妳的眼睛真尖，可不是麼？真是挺像的。」卲太太格格的笑道：「人家白光是銀幕上的妖姬，那麼妳就算是咱們這兒的妖姬。」自此龍太太就得了『妖姬』的綽號。1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eiFqsnBfk
孟小姐這晚穿的是一件暗綠色的祺袍，配上一雙同色的高跟涼鞋，在昏暗的燈光下隨著倫巴的節奏扭擺著，宛如森林深處逸出的精靈。龍先生的第四支舞是邀請孟小姐共舞的，對於該不該邀請這位頂頭上司共舞，他躊躇盤算良久，終於下了決心，他附在妻子的耳邊說：「我得請孟小姐跳下一支舞，不然就太失禮了。」當他擁著孟小姐在舞池中輕快的踩著狐步時，他那濃豔的妻子的一雙眼睛一刻沒有離開他，舞池裡的雙雙對對都很禮貌的保持距離，沒有誰敢把別人的老婆緊緊摟著。1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sljJ3jX8u
只有這第一次舞會是以聯誼的名義在勵進樓舉辦的，因為當時的風氣保守，上級不肯再借出勵進樓，愛好此道的六、七對夫婦就想出個辦法，輪流在各家舉辦。因為日式房子很小，輪到的那家，把傢俱都搬到外面院子裡堆著，再把隔間的紙門取下，如此勉強可以跳舞。這個辦法實行了幾次後，都覺得實在太麻煩了，以致跳舞一事無疾而終。1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hJXUkF8OI
在這幾次的家庭舞會中，也有過一些小插曲，個子矮小的邵先生，似乎對身裁高挑的女子特別喜愛，常找高大的魏太太共舞，樣子看起來很滑稽，巴太太揶揄他是懷念幼年時的奶媽。高頭大馬的魏太太有一雙嫵媚的大眼睛，豐腴的身裁，雪白的皮膚，常穿著一件黑色鏤花的旗袍，十分肉感。她有一雙兒女，女兒大約有四五歲，長得蒼白瘦小。兒子不到三歲。天生是個兔唇，可憐的孩子總是躲在媽媽身邊，不跟別的孩子玩。魏家夫妻帶兒子到高雄去就醫，接受醫生的建議，為他做上顎縫合的手術，這個手術的危險性原是很低的，誰知手術正在進行中，竟然停電了，那醫院沒有自備的發電設備，血流入肺裡，孩子就這樣死了。兒子死後，魏太太幾乎不再出門，她整個人好像被掏空了。過了半年，這對夫妻帶了女兒飛往美國去了，只有遠離這使人心碎的地方才能再活下去吧。1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VKHDSTXez
佟太太鵝蛋型的臉，右頰上有一顆小痣，有幾分古典美，終日沉默寡言，很少搭理別個太太，頗有孤芳自賞的性格，即使跟自己的丈夫一天也說上不三句話，那晚在舞會上竟然跟劉先生笑著說了好幾句，想必是些無關緊要的應酬話罷了，可是看在佟先生眼裡竟疑雲大起，覺得很不是滋味兒，待舞會散場，一跨進家門，佟先生劈頭就摔她一個耳光，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身旁的兩個女兒嚇得連忙跪下，哭著請爸爸不要打媽媽。佟太太用手摀著發燙的左臉，低著頭，一言不發，走進房裡去了。佟先生對自己的失態又惱又愧，轉身把大門扣上，也進房裡去了。第二天一家四口似乎都把昨夜的事忘記了，日子照平常一樣沉悶的過著。但是這一幕卻被住在佟家對門的田老太太看得一清二楚，老人家因為睡不著，起身坐在床上望著窗外發愣，見佟家四個人深夜歸來，一走進門就開打起來，這不尋常的景象使她大吃一驚。不出幾天大家都知道了。田老太太說：「這本來就不是個事兒！學人家洋人幹嗎？摟著別人的老婆過乾癮，能不出事嗎？」1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9tRQbqPSX
跳舞之風很快就冷卻了，過了五六年後，不記得是為了甚麼事，在海邊的招待所又辦了一次舞會，這招待所是一幢西式小洋房，背後臨海、正面朝著一片樹林子，十分幽靜。大吉那時讀高二，出落得婷婷玉立，已經有點小婦人的韻味。她媽媽怕她跟小太保鬼混，希望她認識些成年而正派的男子後，就會看不上那些渾小子。那晚大吉捲了頭髮，擦了口紅，繫上一條蓬蓬的花裙子，並且穿了媽媽高跟鞋，由郝伯伯帶去參加舞會，她是我們之中第一個參加成年人活動的。後來也是第一個結婚的。1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PzIMQRM4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