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弗里跑過幾條街,到了七葉樹公園一角,遠遠地看見他所住的藍綠色公寓,被夾在五顏六色的建築裡。
他放慢腳步,喘了幾口氣,才走到漆著藍綠色的公寓大門前,將門打開來。
樓梯間昏黑難辨。之前燈泡壞了,報修過後得等至少一週的工作天,現在他只能藉外頭街燈透進的少許白光,來分別哪裡是牆壁、哪裡又是門。
他摸索著牆與門,直走到位於轉角的住處。此時他差不多適應黑暗了,才看見家門口端坐著一隻流浪虎斑貓。
換作是平時,他會心無波瀾地讓貓進門。而今天,他則是略微不耐地用手往後梳著帶有微汗的褐髮,感受不管怎樣心悸都無法被撫平的躁動感,最後將這股煩躁歸因於身上的陌生襯衫,而後用鑰匙打開了家門。
貓絲毫沒感受到他內心的波濤,站了起來悠閒地踱步進去,彷彿就是等他來開門似的。
跟在貓的屁股後面走進玄關,他想衝去臥房的念頭瞬間打消了——若是不理會眼前這隻蹭飯的,等會就得夾在尖銳喵叫以及他的心悸之間,那可該多煩啊——還是先把牠解決了吧。
他掩上通往室內的玄關門,留貓自個兒在玄關待著,這才快步走去廚房。
他從廚櫃拿出連他也不記得何時買的貓飼料,倒入適量在碗裡,走回玄關,將盛好的碗放在貓旁邊,復又把玄關門關上。
接著他才越過客廳,走進臥室,兩手大開衣櫃。
裡頭服飾稀鬆地掛著,按照顏色及種類整齊排好,因此他很快就找到了白襯衫。
他手一探,拿起袖管,有兩個釦子。衣服上頭甚至還飄出熟悉的木頭味,顯然擺放在衣櫃裡好一陣子沒穿了。
有印象的這件還在衣櫃裡,那他身上穿的又是⋯⋯?
他的衣飾風格多樣,但絕對不會購買兩件以上雷同的衣服,因為沒必要也太佔空間。縱使他有時會遇上連續兩天都需要穿相同款式的場合,他也會清洗過後熨燙平整隔天再穿。
只能當作是他忘記自己已有一件白襯衫,結果重複購買了吧。
即使如此,他將白襯衫黑褲脫去後,卻將它們拿離自己遠遠的。
差點摔跤的那刻,褲管和手肘處沾到了少許血跡。清洗是一定能洗乾淨的,但想想這些鮮血出自於那些重傷不治的人們⋯⋯
算了,丟了吧。
他穿上睡衣,走去廚櫃拿出乾淨垃圾袋,將上衣褲子統統丟進袋子裡,最後也將玄關的卡其色皮鞋塞入捆好。
此時貓已經吃完,正在用前腳舔口水清潔臉部。他打開家門,想讓牠離開。平時吃飽的浪貓一看到出口便會一溜煙跑走,然而此時大開的門讓寒冷的空氣滲進室內,牠前腳折起蜷縮於地毯保暖,一副準備過夜的模樣。
唉,等牠走了以後再把地毯拿去洗衣店乾洗好了。
他復又將兩層門都關上,同時慶幸屋內原有設計,使玄關成一獨立空間,貓不可能進來也不會弄亂他家。
他走回臥室的洗手間簡單梳洗,便倒向一個人睡略顯大的床舖中間。
距離天完全亮還有兩小時。天亮後有稿件要交。稿件之前已經寫完了,但他習慣寄件前做最後的檢查,因此即使電子郵件二十四小時都能寄發,他也不會選擇在這個時間點坐在電腦桌前。
交稿後還要去諮商診所晤談。他才諮商過兩次,上次向米婭.史密斯心理師提到他常擔心自己失憶,因此每完成一件事便會隨手記在手機記事本軟體,那麼即使他想不起來自己做過哪些事,也能有個依據。
當時心理師覺得他的焦慮症狀比失憶更為嚴重,因此四十五分鐘的晤談都在探討他所採取的方式是否能減低他的憂慮,以及他憂心的根源是什麼。
是什麼?就⋯⋯忘記前一個小時自己在做什麼,那種腦袋裡一片霧茫茫的感覺很讓人恐慌啊!就算手機裡多了一行字寫著前一個小時做完什麼事,但是我不記得自己有做,甚至也不記得自己有打那句話。即使看著那行字,整顆心還是懸浮在空中,腳也落不到地面一樣,根本安心不下來。
印象中心理師提到他對事情的控制欲極強,這點他無法否認。但比起被探究他究竟是怎樣的人,他更想讓自己不要再忘東忘西了。
而在議題外圍繞來繞去卻還沒切進核心的心理師,也讓他開始懷疑對方能否幫上自己的忙。
最初,為了瞭解自己的病症,他曾去市區圖書館翻閱神經科學、心理學類的書籍。最接近的無非是阿茲海默症,雖然他距離平均發病年齡可還有三十個年頭,他還是去看了神經科。
神經科醫生為他安排大腦的電腦斷層掃描,而結果健康得與一般年輕人無異,於是診斷他只是心因性失憶,建議轉身心科。
身心科醫生依他既無腦傷、知識性記憶也沒退化,診斷他的症狀為解離性失憶症,並表示他能自發前來看診,在病人之中狀況算是相當好的了。而且他的憂鬱及焦慮指數也沒有太高,因此他毋須過於擔憂,心理師會與他聊聊造成失憶的生活打擊來源,症狀便會慢慢好轉。
他也希望如此。他相信只要這個毛病一被解決,生活的煩惱便會煙消雲散,一切都會海闊天空。
或許正是因為他冀盼心理師能一舉解決他的煩惱,而過於躁進了。
慢慢來吧!這才進行了兩次晤談不是嗎?接下來會越來越好的。
他安慰自己後,心情一放鬆下來,疲倦感和睡意便襲捲而來。
他做了一場很長的夢。夢裡陰風呼嘯,他寒冷難耐,漆黑一片中,卻清楚可見地上陳列著一具具血淋淋的屍體。死者的身體和頭部都被徹底分開,三十六雙血色的眼珠子牢牢瞪著他。
他跪在地上把頭和身體拼回原本的樣子,盡量讓每位死者都和生前無異。然而身體和頭的接縫處不斷滲出鮮血,沒過多久頭便順著滑溜溜的血滾到一旁,全部死者的身體部位又散亂了,女士的頭跑到男士的身體上,男士的頭滾到女士的身體上。雜亂無序的畫面令他很不舒服,他只好一個個重來。
他拼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不知幾輪過後,遠處默默多了一具新的屍體。
當他跪著往第三十七具屍體靠近時,赫然看見那正是他自己——一樣被切開而血淋淋的頭和身體、一樣的驚恐血色雙眼、一樣等著被他拼湊起來——
他嚇醒了,醒來發現他竟然不在家裡的臥室。
他,人站著,面前是裝滿菸草的玻璃櫃台,櫃台後方有著戴金框眼鏡的壯年男子——嚴格說起來他判斷不出對方的年紀,因為棕色絡腮鬍幾乎蓋滿對方的臉——總之對方應該是這家店的老闆。
老闆吼著:「沒貨了!明天才會到!有聽到嗎?」
他悄悄地瞥向四周。這裡只有他一位客人,顯然老闆是在跟他說話。
為了趕緊應聲,以解決尷尬場面,他口不擇言:「我剛剛說要買什麼?」
問出口以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實在問了很蠢的問題——在看起來是菸草店的地方,不買菸草還能買什麼?
「噢,拜托。你別鬧了。」
老闆身子倚在櫃台上,叨念著:「你上次騙我姪子的錢,我還沒跟你算呢!他才幾歲啊,別整小孩行不行?看在我本來就跟他處得不太好,我才不想跟你計較的。」
那可真是謝天謝地——他當然不可能這麼說。他連老闆姪子長怎樣都不知道,是要怎麼騙對方錢?
等等,騙錢?莫非他在無意識之間騙走了別人的錢嗎?類似夢遊之類的。
想來實在有點天方夜譚,但他都已經罹患解離性失憶症了,再加上個夢遊似乎不是完全沒可能。
於是他語重心長向老闆說明自己生了很嚴重的病,已經有在看醫生了,但如果有造成對方的任何損失,他都很願意補償。
老闆臉色大喜,嘴上說著不必,但又在他面前摩擦幾下手指頭:「這個嘛⋯⋯我記得好像是這個數字吧?」老闆竊竊地升出兩根手指頭。
他從褲袋內抽出皮夾,裡頭沒有零錢,於是他夾出兩張鈔票,放在老闆手上:「希望你不會再介意了。」
老闆眼睛亮了起來,拿走鈔票將其揣進胸前口袋中,接著故作嚴肅地咳了兩聲:「你都已經還錢了,我有什麼好介意的。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兄弟,你做了件好事啊!倒是有什麼病的話,就要聽醫生的話,好好治療,別拖延病情了。」
「好的,我會的。」說著艾弗里便走出店家。
菸草店外一片荒蕪,眺望遠方才見到另一間店。雖然現在這費解情況,可以回去菸草店問老闆,但他壓根兒不想再和把他當冤大頭的老闆打交道。
他從另一個褲袋中掏出手機,上頭顯示現在為隔天的下午四點鐘。
不會吧?已經過了這麼久了嗎?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打開記事本軟體,裡頭寫著今天已完成交稿及晤談——當然,他一概沒有印象。
他打開電子郵件信箱確認寄件匣。最新寄出的郵件是在上午十點。標題是他最新的小說名稱。收件者是編輯和經紀人。信件內容跟上次交稿時則一模一樣。他點開附加檔案,是他預計要交的檔案沒錯,而最後編輯時間顯示為上午九點五十七分。
假使他今天如平常一樣早上八點起床,而現在是下午四點,這也就是說,他整整遺忘了八個小時的記憶。如果再加上昨天的話,就是連續兩天都失憶。這太難以置信了!
他的手微微顫抖著,心跳其快無比,明明腳踩在柏油上卻彷彿隨時會踩空一樣不踏實。
之前他才跟心理師說,他曾想不起四個小時內的任何記憶,而那已經是他最嚴重的情況了——當時他們一致認同四個小時實在很久,要不是因為他失憶期間該做的事都能順利完成,並且也有記錄可參考,否則生活適應上恐成大問題。
而遺忘的時間長度、頻率、內容,則會受到他近期生活壓力影響,因此心理師下了結語:維穩他的情緒,是首要之事。
如今他的症狀會變嚴重,鐵定跟昨天的命案有關。事態緊急,要打去診所跟心理師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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