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一聽到人聲立刻停下腳步,他蹲起馬步採取防衛姿勢,目光往一片漆黑之中找尋聲源。過了幾秒鐘眼睛剛好適應黑暗,他總算看見走廊盡頭有名男子抱著物品佇立於他家門口。
看對方的站姿完全不是要攻擊自己的樣子,他出聲詢問:「是誰在那?」
「是我,凱登。」
「是你?你是怎麼進到公寓大樓裡的?」
「剛剛有人進來的時候,問我要不要進來,我就進來了。」
斯格納市的鄰居何時這麼好事了?如果把可疑人物放進公寓內,要不是住戶遭竊,就是他被暗殺。他平時處理黑幫派來接二連三的暗殺者已經夠煩了,還因此曾經把正要偷竊鄰居家的慣性竊盜犯當成暗殺者逮住。這歸根究底還是其它人太沒警惕的緣故。
算了,反正等到彙報案件過程給羅利,他就可以搬到別的區域繼續接下來的任務。到那時,這裡的事也不關他了。
他走到站在家門外的凱登面前,冷冷地問:「所以呢,你來這幹什麼?」
凱登低頭幽幽地說:「我是來道歉的。」
「有什麼好道歉的?」
「因為我不問原因就打擾你們的約會,還懷疑艾弗里,而且就像你說的,我可能真的太黏人了。」
「這不該只是我說的吧,難道你沒被以前的男朋友說過你很黏人嗎?」
凱登忽然慌張地結巴了起來:「我、我是今、今年才搬來城市的,在老家沒交過男友,到這裡也⋯⋯」他說話聲音越來越小,「約過幾個但都沒有下文。」
看著凱登窘迫的樣子,好似被踩到弱點似的,埃利不禁感到心裡暢快。
他假裝不以為意地聳聳肩:「正常啦!又不是一約會就定終身,總是要多約幾個才知道和誰合得來,不是嗎?」
凱登遲疑了一下,才輕輕點了點頭。
埃利把凱登的表現當作是不擅社交辭令,不管對方究竟同意他的論點與否,而拍了拍凱登的肩,作為友好的表示:「所以說,這沒什麼好羞恥的。既然你也都特地來道歉了,我再不接受的話就顯得是我心胸狹窄了。所以,咱倆算和解?」
凱登這才大力地點起了頭。
埃利微微一笑,欲等客人自動離開,卻見對方仍然擋在家門面前呆站不動。
有家歸不得的埃利不耐煩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凱登偷覷他一眼,訥訥地問道:「你和你的女伴還好嗎?剛剛看你從大門進來似乎心情不太好⋯⋯」
埃利翻了個白眼:「兄弟,你聽過『沉默是金』嗎?這種時候你就應該發揮這種美德,趕緊離開,讓我一個人靜靜。」
明確的逐客令一下,饒是凱登有著鍥而不捨的性格,也支吾呢喃著「祝你有個美好的夜晚」便踱步走開了。
埃利見不速之客終於走遠,才從大衣口袋掏出鑰匙插入門鎖轉動,喀躂一聲,鎖開的同時身後卻響起耳熟的聲音。
「對了,這個得給艾弗里才行。」
他轉過身時,說話者已折回到他跟前。他按捺著僅存的耐性詢問對方:「敢問哈里斯先生,您可還有什麼貴事?」
凱登倒是沒回答,反而愣愣地盯著埃利手中的鑰匙:「你有他的鑰匙?」
「他給我備用鑰匙,因為他今天會比較晚回來。然後呢?什麼東西非得現在給他不可?」
「這個⋯⋯」黑暗之中凱登遞出原本環抱在手中的物品,埃利看不清楚,但仍把鑰匙收回口袋,將東西接了過來。
接過來的下一秒,埃利瞬間意識到自己對凱登過於掉以輕心。不可以看對方天真得毫無心計,就以為不會試探他、不會做出對他不利的行為。
因為在他手中的是毛絨絨的溫熱觸感,那物還輕輕發出一聲喵叫,令他瞬間起了毛骨悚然。
即使那聲喵叫非常輕柔,聽在他耳裡卻像童年記憶中所聽到的淒厲尖叫。那是他不願回想,也足以改變他一生的慘痛回憶。
他放開了手,摀住耳朵,倒退好幾步,整個人便僵直石化在原地。而沒被他接住的貓,一翻身跳至地面,優雅地朝向他走來,還以背脊摩蹭他的褲管,顯得跟他很親睨似的。
他的雙腿顫抖了起來,向站在另一端困惑驚異的凱登求救:「哈里斯先生,能否請你把『這隻動物』拿開?」連關鍵詞「貓」他也說不出口。
凱登沒有立刻答應,而是驚訝地提高八度:「你會怕貓?是『你』會怕貓?」
埃利覺得自己快受不了了,再這麼下去的話可能當場就轉換分身了,而他知道在這看似傻愣卻有著敏銳直覺的凱登面前切換,絕對不是一個好主意。
「我知道我現在看起來很不像樣⋯⋯但你究竟想不想幫忙?」
「我沒有覺得你不像樣,只是我⋯⋯」凱登若有所思地走過來將貓抱起,「我現在腦子很亂,不曉得該怎麼問你才好。以前祖母說這種時候就要相信自己的直覺,可我的直覺現在卻告訴我:你和艾弗里都在我的面前。」他扯著笑,「這聽起來有點瘋狂,對吧?」
「對,你瘋了。」埃利緊扣起自己的額頭,他覺得頭很痛,「我不知道你那什麼鬼直覺,但拜託你別因為等不到艾弗里,就找理由死賴著不走——!」
「埃利,」凱登低聲輕喚著,「你知道我⋯⋯」話說到一半他忽然哽住,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轉而問起對方,「埃利,我之後來這裡還能看到你嗎?」
凱登藍眸流露出依依不捨的眷戀之情,彷彿就像在夜店裡對彼此有意思的男男女女一邊眉目傳情,一邊確認心意。
埃利看著雞皮疙瘩都要掉滿地了。
這人是怎樣?不是下午才寄簡訊給艾弗里說是只想約艾弗里。在感覺艾弗里和他是同一個人之後,也不管青紅皂白就來調情?
「恕我直言,你應該不會對我有意思吧?」
「呃,不、不是的、不是⋯⋯」凱登說著不是,卻拼命點頭。大概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肢體語言已出賣了內心話。
而埃利則驚悚地看穿對方的想法,他忽然感覺反胃,不想再聽凱登說下去了。「但願是我誤會你了,否則⋯⋯一旦我跟艾弗里說了,你們的關係也會告吹的吧——就像我今晚悲慘的約會。」他完全不介意拖對方一起下水的。
凱登慌張地拼命澄清:「對不起,我剛剛失態了?我只是想表示,很高興見到你,我也很希望再見到你,只是這樣而已、真的只是這樣而已。」
「好,希望如你所說的,只是這樣而已。不過我也再次勸你好好記住:」埃利抿起嘴唇,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吐出幾個字,「太黏的男人,也不例外。」
說完,他也不等凱登的回應,進家裡後便將門甩上。
急忙跟上去的凱登,伸出的腳剛好被甩上的門與門框擠壓,痛得哀叫。
埃利回頭發現對方慘樣,咒罵出聲:「見鬼了,我已經說得這麼白了你還想跟進來?」
凱登疼得眼眶泛淚:「我不是想進去,我只是想跟你說,牠應該是在這裡等艾弗里回來餵牠的。我想去買貓食來餵,但現在這時間店家都關了。」
「呼,你們真的是⋯⋯」埃利握拳敲了敲自己的頭殼。他感覺頭脹又噁心,但所有的一切都在挑戰他的耐性,「我去拿他的貓罐給你,看你是要在走廊餵牠,還是帶去你家,隨你的便。」說完他返身走進屋內,從廚櫃中拿出罐頭。
凱登與貓,則雙雙眨著無辜的水藍眸子,靜靜地在外頭等待著。
埃利折回門口將貓罐遞給凱登:「喏,拿去。」再度不等對方反應,他乾脆地關上家門。
這回,門確實地扣上了,鎖頭也自動上鎖了。
埃利從大衣口袋內拿出今天買的柑橘煙草,將之拆封後,也不捲煙了,盡是大口地深呼吸,嗅聞著飄出的淡淡氣味。他試圖以這個方法讓自己冷靜下來,然而越呼吸,越無法鎮定,他也越慌。
瘋了,真是瘋了。那金髮小子實在太噁心了,我討厭他用那種露骨的眼神看著我的樣子,嘔——
他心裡一邊碎唸著,一邊尋思著是否要抽今天的第二根菸才更能冷靜,此時大衣口袋內的手機震動了。
他拿出一看,是凱登寄來的簡訊:「埃利,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抱歉。之前在斯格納街,我看到有個人雖然很怕貓,卻還是衝去商店買食物餵貓,我覺得很感佩,一直想著有機會的話要認識他。然後剛剛發現就是你的時候,我實在太高興了,結果似乎表現得太過頭了⋯⋯啊,雖然這是艾弗里的號碼,但我總感覺你會看到這封簡訊。假如沒有的話,我會當面再跟他說明今天遇見了你。那麼,祝你有個美好的夜晚。凱登」
什麼?我以前見過凱登嗎?
不可能,我對他完全沒印象。所以他是在我沒感覺到的時候注意到我嗎⋯⋯?
該死,我太鬆懈了。
見鬼的是他還剛好勾搭上艾弗里,這也太巧了⋯⋯他如果不是性間諜的話,也得是跟蹤狂才有可能辦得到這種事吧?
如果他明天就跟艾弗里說「嘿,我覺得你就是埃利」,這樣的話我是要怎麼善後啊?
想著想著的同時,他已經把大衣掛上衣架,從口袋裡掏出煙斗,連同煙草盒一同拿至客廳茶几。
他既不能直接回信,否則就是承認他看到了那封簡訊,也不能直接聯繫凱登,因為是艾弗里而不是他有對方的通聯。
果然只能裝作沒看到這簡訊,然後靜觀其變了吧?
他微彎上身,手擱在茶几上頭捲煙草。捲煙草是一件很需要耐心細心的作業,而在他心浮氣躁的時候,一會兒這裡岔出去、一會兒那裡弄不平整。他重捲了幾次,一束煙草都快被他整爛不能抽了。他氣得往茶几一丟,躺倒在沙發上。
腦袋短暫的空檔,凱登眷戀的眼神便立即浮現於他的腦海裡,勾起了噁心的回憶——
他不是第一次從其它男人的眼中看到類似的神情。在他四至五歲時,繼父總是在每個夜晚用充滿慾念的眼神看著他。狡猾的繼父會在媽咪看不見的地方,偷偷伸手摸他。一開始只是頭臉手臂腳,再後來則往衣服裡摸。到最後他所清晰記得的只有他被壓倒在床上、被摀住嘴巴侵犯的記憶。
事後他總是又哭又鬧地在兒童房丟繽紛的玩具來洩憤,完全不碰被玷污的兒童床。他甚至睡在地毯上以衣服當棉被枕頭,然後不時地被外面一點聲響弄得驚醒,深恐對他而言有如陌生大叔的繼父再度潛入偷襲。
然後常常隔天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房間正中央,而媽咪則在他面前氣得面紅耳赤。她說他說謊、說他把房間弄得這麼亂怎麼可能什麼都不知道?
而他則摸摸熱辣辣的臉頰沉默以對。
一開始他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幾次下來他終於清楚,被媽咪打的自己,是被媽咪叫作「艾弗里」的人;而晚上被繼父騷擾的自己,則沒有人叫喚過他的名字,就只是「我」而已。
他討厭艾弗里、討厭身體的主人把自己推出來承受繼父欺侮;他也討厭無助的自己、還討厭不分青紅皂白站在繼父那一邊的媽咪,但最痛恨的是那噁心大叔。他巴不得學著大叔往他身上摳挖的方式,在對方身上弄出好幾個窟窿。
某天夜晚繼父與媽咪一如往常先回主臥室睡覺,而他則窩在兒童房裡瑟瑟發抖等著噩夢來襲。然而眨眼之間,他的夢想卻成真了。
他站在主臥室門口,看到躺在床上的繼父脖頸已經被挖了個洞還血流如注,而繼父旁邊的媽咪也是如此。
他奮力地爬上了床,踩踏著猥褻他的壞人。他一邊狠狠踩踏一邊嗚咽著,但卻發現不論他怎麼使力,也弄不出壞人身上的一個窟窿,他悲憤地張大嘴巴,然而哭喊聲還沒送出去就被截斷了。
穿著黑袍戴連帽看起來像死神的人,手飛快地伸過來牢牢地掐住他的咽喉。死神在他耳旁低語的嗓音,猶如夜晚淒冷的風聲:「我剛剛要殺你的時候,你一點反應也沒有,我還當你是不怕死的難能可貴人才⋯⋯看來是我多想了吧⋯⋯」
剛剛?他不知道死神在說什麼,只知道自己也要跟媽咪他們一樣了。他掙扎著要抓住死神的手臂,最後脫力地垂了下來。瀕死之際,他忽然感覺確定的死亡比不確定而終日恐懼的日子還好上一些——沒有今天不知會被繼父怎樣對待的恐懼、沒有不知道自己何時又要醒來承受痛楚的焦慮、沒有不知道艾弗里做什麼事而自己會無緣無故被媽咪處罰的恐慌,只有很痛、很難呼吸、好痛、不能呼吸而已。
死神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不對勁,大手鬆開了。
他跌坐在地大力地喘氣咳嗽,而死神則蹲下在他旁邊低聲說道:「小子,你通過考驗了。乖乖跟我回家,我就免你不死。」
死神的話語有股魔力,讓他不禁想著,既然對方都能讓他欣然被殺死的話,那麼不管怎樣跟隨對方或許是不錯的選擇。
還在咳嗽的他點了點頭。
幾年過去他稍微懂事,覺得當時自己根本是被誘騙了。神來他媽的不錯選擇——被死神傑克逼著殺人、因為殺不成人而被訓練成處理屍體的清潔員。對比以前受害者的角色來說,他成了加害者同夥卻一點也無法感覺到他媽的不錯。
米婭從他透露的支字片語中敏銳地看出端倪,問他是否覺得自己只是從一個生之地獄到另一個生之地獄。被看穿的他,吸了一口煙,說「去他的」,就躲進潛意識去了。
他不會對任何人承認的。
只有潛意識是他最安全的家,而沉眠於那也是他畢生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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