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弗里想起前兩次跟米婭心理師會談的感覺,明明她的語氣很專業,自己卻一點也無法對其萌生信賴感。雖然不曉得是為什麼,但還是先不打電話,回市區後再重新考慮好了。
他開啟手機定位系統,地圖上顯示他的所在位置離斯格納市區開車有三十分鐘遠。而汽車定位應用程式,則指示他的車在兩條大道之外的停車場。
他走過去後,從停車場中的零星車輛中,一眼見著他的灰色汽車。
車子昨晚還停在俱樂部附近,他不記得自己何時去取車、又是怎麼來菸草店的,但光是看到他的所有物近在眼前,便有了莫名的安心感。
他回到所住公寓打開緊閉上鎖的家門。
印象中昨晚他只有把門掩上而沒有鎖住,為的是要讓浪貓自由離開。如今門已再次鎖上,而貓也不在玄關裡了。
大概是因為貓已離開所以他出門時就把門鎖上了吧。
他進到屋內慣性先把外套掛在衣架,洗把臉洗個手,再換上舒適的成套家居服,然後便從衣櫃抱出粉藍法蘭絨毛毯,整個人倒臥在客廳的藍紫布質沙發裡頭。
依偎在這些喜愛熟悉的物品之中,讓猶如浸在紊亂浪濤的他,終於抓到一小塊浮木般。他將整張臉埋在毛毯,嗅聞著幾天前才剛洗過而散發洗衣精的淡淡草本香。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一個大男人待在一人公寓獨抱毛毯的窘境。比起丟臉他更想到的是——活了二十八年,在生活遭逢變故時,自己卻連一個能一起喝酒訴苦的朋友都沒。
他從毛毯中抬起頭來瞟一眼茶几上的手機。
就算今天不打給米婭心理師,下周回診也會提到命案的。說不定,今天早已跟她說過了,只不過是自己再次忘記而已。
他的頭又埋回毛毯裡。
想起近期通話對象只有編輯和經紀人。他們雖然因工作而認識多年,在聖誕節或其它節日出版公司舉辦派對時會聚在一起聊些工作之外的事,但無非是天氣、當地新聞、假期計劃這類日常而安全的話題。他不可能也不想在此時打電話過去跟他們說,他昨天遇上了一定會刊登到新聞上的恐怖事件,而他現在心裡是有多麼的害怕——他們沒那麼的熟。
說起熟人,只能令他想起兩位。一位是養父傑克.派克。他自五歲起就被傑克獨自撫養至十六歲,但傑克接著卻失蹤了。
剛得知噩耗時,加重了他的失憶症狀,而那也正是他向心理師所說失憶最嚴重的時期。八年過去了,時間雖然能多少療癒一點傷痛,他終於接受傑克已不再是能聯繫上的人,他的症狀也減輕至一周失憶兩三次每次一到三小時的程度。然而距離要能不再失憶顯然他還有很長遠的路途要走。
另一位熟人是傑克的朋友,羅利.漢森。在傑克失蹤後,羅利特別照顧他。羅利隸屬於特殊警察調查研究小組,平時在國內四處打擊黑幫,卻還常常撥打長途電話關心他的狀況,他始終很是感謝。不過現下他所目擊的慘案,也正是羅利的職務內容,對方鐵定忙得不可開交,他可不好去打擾對方。
以往在這種寂寞至極的情況,他會在夜間去同志酒吧,讓自己置身於一個個同樣寂寞的人之中,以使自己感覺不那麼孤獨。
在酒吧中的每個人的目光如炬,都在向外尋找著一個能填補心裡的空缺,而他也不例外。往往就是這麼一個挑眉一個眼神,就讓彼此互拉著去開房間。然而儘管彼此貼得再近、碰撞得再激烈,能夠被滿足的從來不是心裡的空虛。快感消失後,留下的是越來越大像要吞噬自己的黑洞。他的手不斷往外伸,也沒人救得了自己。
如今他的手從沙發上垂了下來,離茶几上的手機還有三吋遠。
再更寂寞一點的話,就會想去同志酒吧了嗎?還是說,因為才見過死人,而死人就是由活人變成的,所以現在連活人也不想接近了?
在他消極得無以動彈時,手機響起了待辦事項的通知聲音。為了確認有什麼事要做,他終於探出身子搆到手機,然後拿回沙發躺著滑看。
待辦事項寫:十一月十日星期五晚上六點與娜塔.諾瓦克約在百石餐廳。
什麼!這不就是十五分鐘後嗎?竟然可以把這件事給忘記,是有多不想見她啊!
他一邊心裡自責,一邊從沙發跳了起來。
他只花五分鐘草草換裝就出門。疾走的途中,他想起上次,也就是第一次與娜塔相見時,他酒醉清醒過來,便發現自己竟然匍匐在陌生女子的裸露胴體上。
為了彼此的利益著想,他應該要閉緊雙眼拔腿就跑,避免與她有更多牽扯。但在他甦醒過來時,他的手掌就已按在她柔軟的身軀之上,已然來不及了——
從小他白天寄居於妓院,無意間聽到妓女們背地裡說他和傑克的壞話。女人們翻臉極快,過後又像什麼事都沒有一樣,嬌嗲嗲地一個勁往他們身上湊。表裡不一的言行和濃甜的香水味讓他直想嘔吐。而當時酒醉的他因此就在無辜的娜塔身上嘔出那晚喝的紅酒。白色床單上的白晰肌膚,霎時一片腥紅濫漫。
當晚他愧疚得說要請客賠罪,而現在他甚至忘記這個約定還差點要遲到,這樣子還能說他很愧疚嗎?他捫心自問,心裡卻是一陣惶恐。
他根本不記得怎麼認識娜塔的,更別說怎麼會和她搞到床上去。噢,再這麼想下去他也只能認為自己是性生活不潔,莫名其妙改變性傾向的渣男同志了。他暗自期盼自己在失去意識時都有做好安全配套措施。
仔細想想,距離上次去同志酒吧並獲得陰性檢查結果已是三年前的事,還是找個時間去醫院再做檢測吧。他腳不減速,同時一邊在手機裡記下備忘。
差兩分六點,他即時抵達米白大理石精雕的餐廳門面,喘幾口氣平復呼吸後,娜塔搭的計程車正好抵達。
餐廳座落於市中心,雖然佔地不大,被兩旁各形各色的店面挾擠,但娜塔提議來的這間店,是獲得三星級認證的餐廳。網路評論都寫氣氛典雅、適合約會。
艾弗里為娜塔開車門,牽引她下車後,她便勾著他的手進入餐廳內。裡頭已有不少客人在用餐,而他們被一名男服務生引至其中一個小圓桌,兩人面對面坐下,點好套餐。
高雅浪漫的古典音樂為背景聲,聽得他將背打得筆直,在這種情境氛圍之下,他感到極為不自在。
從以前在寫作學院念書的時期,大家總被他知性氣質的外表所誤導,以為他如果不是學院世家,至少也是中產階級出身。從來沒人想得到他不僅背景清寒,還是孤兒。
他回憶正確的用餐禮儀,小心翼翼地攤開餐巾。娜塔則一撥她大波浪捲的金髮,露出她半露的酥胸。甜膩花果香水撲鼻而來,他不由地皺起眉頭並摒住呼吸。
娜塔桃紅嘴唇微啟:「這麼沉默真不像埃利你⋯⋯」
他一驚便忘了閉氣,轉瞬便被甜膩的氣味包裹,差點喘不過氣來。
他乾咳了幾聲:「娜塔.諾瓦克小姐,是吧?我想妳似乎有什麼誤會,我的名字是艾弗里,姓是派克,裡頭沒有任何『埃利』。」
娜塔以擦著桃紅指甲油的手,掩嘴輕笑,似乎被逗樂了。
「噢,『艾弗里.派克』先生,今天又有什麼有趣的事要說嗎?」
「恐怕不是什麼有趣的事。其實我不記得我們怎麼認識的,我的意思是,我第一次見到妳就是在房間裡⋯⋯」
他說著的同時,頓時靈光一閃:會不會那天她約的是「埃利」,然後他剛巧經過附近,被她認錯人,卻因為他酒醉意識不清而來不及撇清關係,才會被她帶回房間?
「唔,只是說你忘記了似乎有點無趣啊——」她微蹙秀眉,「那你是不是還得解釋一下,失憶跟吐在我身上有什麼關係呀?」
他低頭鞠躬:「我真的很抱歉,我絕對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因為想起過去的一點事情,就失態了。」
她一手托著下巴,眼睛微瞇了起來。「能夠讓『你』吐出來,想必那位不是什麼普通女人吧?」說著她便掩嘴呵呵笑了起來。
特別強調的字眼讓他感覺有些不對勁。他舉起水杯灌了一大口,放下玻璃杯後,鄭重說道:「娜塔.諾瓦克小姐,我想有沒有可能是妳認錯人了?當然我不是在說這件事是妳的錯,是我醉得不清又失憶斷片,才會導致誤會沒有被即時澄清。而我會這麼認為的理由,是因為我從小就是個男同志——」
她乾笑了起來:「如果你是要說,你把所有的女人都當男人的話——我相信。」
氣氛頓時有些僵了。
雖然他可以理解娜塔不會立刻相信他說的任何話,但是她始終認定他是埃利,其態度過於堅定不移,反而令他心虛了起來。畢竟他對自己的記憶沒有絲毫信心。
會不會搞錯的人其實不是娜塔而是他?比如說他在失憶時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所以對她介紹自己叫埃利?
此時帶位點餐的男服務生走過來擺放開胃菜及餐具,恰巧轉化了沉默僵固的氣氛。
服務生將艾弗里的開胃菜放到面前時,將餐盤轉了幾度角使菜色樣式擺正——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子,私底下對方的手指卻巧妙地將小紙條塞在盤子下緣,正對著艾弗里只讓他看見。
對此,他先是瞄向娜塔,她纖纖玉手正優雅地折疊餐巾,絲毫沒注意到;他再瞄向服務生,金髮男子俏皮地眨起藍眸,對他拋了個媚眼。
他的心莫名怦然。
在服務生為兩人斟餐前酒時,艾弗里默默將紙條揣進西裝褲袋內。服務生離開時,他則悄悄瞥一眼對方的背影——身材挺拔、寬肩蠻腰翹臀——啊!不是要注意這個,究竟紙條裡寫了什麼?又是誰寫的?會是服務生寫的嗎,還是服務生只是傳紙條的人?
他很想現在就打開來看看,但他只是扯了扯領帶,喝了口餐前酒緩緩乾燥的唇。
此時脆若銀鈴的嗓音從對面傳來:「你應該知道,我對你印象不錯。你幽默風趣,技巧很好。上次的失態我其實也不怎麼介意⋯⋯」
他頓時鬆一口氣:「噢,妳不只人美心也美。見識到妳的寬闊胸襟,令我大感慚愧。」
她嬌嗔一聲:「少恭維我了!倒是你,如果不是用失憶當藉口來撇清關係,為什麼要約我去飯店兩次?」
兩次?所以上次見面是第二次了?
「很抱歉,娜塔.諾瓦克小姐,我也不知道。我想這個問題直接問埃利先生應該會比較清楚,妳可以給我他的聯絡方式嗎?」
她露出興味盎然的表情,遞出手機給艾弗里看。
ns 64.252.185.142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