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躺於草叢之間。
矮草的高度正好高於他的身板厚度,因此不至於將整個人埋沒。
他眼睛眨巴眨巴地盯著夜色。風逐漸吹開了灰雲,露出皎潔的月亮,月色灑落於他的褐髮、斷眉、單眼皮、咖啡色瞳仁、古銅膚色、烏黑襯衫、灰毛呢長褲還有光潔的腳丫子。他的腳底傳來了一股濕潤的癢感,令他抬起頭來往腳下方向瞧,見到是平常餵養的流浪黑白貓正在舔著他。
可憐的貓咪鐵定是餓了。
他張望著要找貓能吃的東西,面前忽然伸來了一隻手,手裡還握著貓罐頭。
是誰?
他抬頭要向對方道謝。
對方背對著乍破的日出,在陰影中顏面看不清楚,唯獨看得出有著中分的褐色瀏海,語速又快又緊的:「這是你最後一次餵貓了,萊德。」
是埃利。
埃利給他的印象一直像風,或是風中飄著的細雨——總之盡是令他捉摸不透的類似東西。而現在埃利說的話也是莫名其妙,這怎麼會是他最後一次餵貓呢?
他滿腹疑問,睜開眼皮露出綠色的瞳眸,撐著身子從木地板坐起,揉了揉睡得亂了的褐髮,再環顧四周。
他被堆疊至天花板的黑紙箱圍繞,圍出的僅有小空間恰好讓他可以綣曲躺著。
顯然,前一位清醒者在庫房裡睡著了,而這回佔據身體的他,剛才似乎造了個奇幻夢境,但他試著回想卻想不起細節了。
他將注意力重回現實,看見旁邊地板擺著手機,還有他與埃利合寫的最新一本筆記。他拾起筆記,翻到筆跡最新落下的頁面。
內容一如往常是用埃利所獨創的語言書寫,而格線上方有兩個大圈,圈內字跡也一如埃利的風格那般圓滑流暢,寫著名為凱登.哈里斯的個人資料和一個單詞「衣服」,格線內的字跡相較起來卻格外潦草。
他遮住底下的文字,一次只露出一行。這是他的閱讀習慣,他唯有透過一次一行緩慢閱讀的方式,才不會一下子腦袋塞入太多訊息而無法消化。
「萊德,事情糟透了,我這禮拜接連清醒三天,但還有許多懸而未決的事情等著處理。你也知道,三天是我的極限了,如果在你清醒以前一直都是艾弗里接管身體的話,我們都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他讀到這行的最後一個標點,便跳至文末查看埃利留訊息的日期——二零零零年十一月十一日。
他再從旁拿起手機看時間,今天是二零零零年十一月十二日上午十一點⋯⋯
嗯?怎麼感覺哪裡不太對勁?
他搔搔頭,苦思了一會兒,才終於意識到,當埃利連續清醒三天緊接著就換他醒來,意味著艾弗里失憶頻率及時間比以往增加好幾倍,而這也同時意味著艾弗里最近的壓力急劇上升,然後他與埃利偽裝艾弗里的時間將會比以往多出好幾倍。
想通了以後,他的視線落回了筆記。
「首先,黑髮方臉的黃種人警察開著私車在我們家的對面臨時停車。他聲稱是在巡邏,但見鬼的我是不會相信警察可以開私車巡邏的。總之關於這點我已經向組織通報了。羅利在十一月十二日也會來斯格納市,記得向他確認後續情況。」
所以羅利剛好今天會到啊⋯⋯那我就得向他匯報俱樂部案件過程了。
他擱下筆記再拿起手機,登入埃利的電子郵箱,果然看見有封未讀信件是羅利凌晨寄來的:「小子,我已經到了,你們誰看到訊息就聯絡我呀。」
他輸入訊息:「羅利,我看到了。我待會中午會去餵貓,老地方見。萊德」
他以句點結尾,從未想過要詢問對方何時方便。羅利畢竟知道他的脾氣,時間不允許的話會主動跟他提,因此雙方從未產生過溝通上的誤解。
「再來,我懷疑艾弗里察覺到我們的存在了(至少是我的存在)。其一是因為他用垃圾袋把大前天在俱樂部所穿的衣服包起來。雖然可能只是因為衣服沾上血跡而潔癖如他受不了才丟棄的。但保險起見我還是先行向組織一同通報了。而我也已經將那包垃圾拿去最近的焚化場棄置。一路上沒被人跟蹤。」
先行通報的好處是不會被組織裡的人找碴,他很認同埃利的做法,畢竟他們不時會被測謊人員監視以防叛變或是潛逃國外。幹員的生活本來就沒有太多自由,而經手的案件正在被警方調查則更是讓內部人員繃緊神經,一發現他們隱瞞任何小事,都會認定有叛逃動機而抓回去審問。他和埃利已經看過相當多的例子,也從前輩例如羅利和傑克那裡聽來許多歷史,實在沒必要讓自己也身歷除了刑責以外的險境。
但看完這一段以後他反覆重讀好幾次,想確定他到底有沒有搞錯哪個字哪個意思,因為他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艾弗里會因為衣服髒了而知道埃利是誰。
當他放棄思考讀到下一段以後他才終於看懂前因後果。
「其二則是因為艾弗里與娜塔見過面了。娜塔看到我切換成他的模樣,一直稱呼他是埃利,搞得他開始起疑。
不巧的是他的新炮友,凱登.哈里斯,竟然識破我不是艾弗里(你該當記得從小到大我們只有被同一個屋簷下的傑克發現過)。
凱登起初認定我是艾弗里的雙胞胎,後來還因此在我和娜塔的約會中攪局,最後跟到家門外又說,依照他的直覺,艾弗里和我都在這個身體內,最後他甚至傳了封簡訊,說他會跟艾弗里講他該死的天大發現⋯⋯天啊!我簡直要崩潰!萊德,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啊?」
啊?連埃利都不知道了我還會知道嗎?
不過,埃利鐵定是陷入極大的困境了才會想問我的意見。
萊德拿起手機查看凱登寄來的簡訊,以及確認郵箱中沒有娜塔的後續消息,斷定最先要處理的對象是凱登。如果要讓凱登無法到處散播消息或是不與艾弗里聯繫的話,最乾脆的做法就是讓對方消失不是嗎?不過埃利鐵定不會同意這個做法的,所以還是再想想吧。
「我在想是不是哪裡的消息走漏了,否則他怎麼會有這麼離譜的直覺?我甚至在想如果他不是性間諜就是跟蹤狂了。總而言之,你一定要相信他絕非善類,更別被他天真的模樣給騙去!
我有請羅利協助調查他的底細,但願能掌握到他的弱點反過來制住他。如果來不及而事態有所變化的話,如我開頭所說的:我們都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果然是埃利,不會被爛攤子都丟給我。有羅利的協助之下,只需要拿凱登的弱點去威脅對方就解決了。
他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即使他鈍感到連愉悅是什麼都不曾理解過,但他確實在笑。
除了說話與進食的必要活動,他的臉部肌肉鮮少牽動,因此當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在笑時,由於實在過於罕見,他拿起手機打開自拍鏡頭。
自拍鏡頭映照出來的褐色瀏海微捲,細長的眉毛下壓雙眼皮裡的碧綠瞳眸,削挺鼻樑旁的兩頰肌肉紋絲不動,唯獨薄唇的邊角微微上翹。
啊,真的笑了。
他一確認過後就立刻關閉鏡頭。這副身體主人的長相,他怎麼看怎麼不習慣——至少,他怎麼樣都無法從裡頭看到自己的真正樣貌。
「最後,假如你有機會遇到凱登,還能像之前趕走其它炮友那般趕走他的話,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至於以什麼作為回報,就任你提吧!」
雖然埃利說是他趕走其它炮友的,但他卻不清楚自己是怎麼辦到的。他唯一知曉的是,他們以為他是埃利或艾弗里而靠近,但在他還沒說幾句話的時候,不分男女就都會開始找理由逃之夭夭。
如果說,趕走炮友的功勞真是在他身上,那他要跟埃利取什麼報酬呢?
他腦袋放空,等著想要的東西自動浮現出來,但幾分鐘過去了,還是一片空空如也。
手機的通知響鈴打斷了他的發呆時間,他拿起手機,是凱登傳來了簡訊:「午安,你用過午餐了嗎?我們餐廳剛剛做了一些很美味的試作品,正在請人試吃,你有興趣嗎?」
跟蹤狂會明目張膽地邀請對方嗎?還是像埃利說的可能是性間諜呢?假如這位只是一般的炮友,說不定會像埃利說的,在他們見過面後,凱登就會自動退散,如此一來他連拿把柄威脅對方的步驟都可以省了。
而且凱登的邀請對他來說很新穎,他不僅沒有吃過餐廳開賣前的試作品,更沒有去過餐廳。
但是,餵貓事大。
「我有興趣但中午有事。」17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V7fm3oHr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