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德說明他之所以會知道凱登看見的是哪隻貓,是因為他會去斯格納市的近郊空地餵野貓,而其中有三隻與他特別親近。
最初是褐虎斑貓在吃飽喝足以後偷偷跟著他。他想知道褐虎斑要去哪裡,便也不加理會,沒想到貓就一直跟到他家,再吃了一頓睡了一覺隔天就回去了。隔天牠趁著氣味記憶猶新又帶上牠的好夥伴——灰貓和黑白貓——前來認識糧食發配地點。
在那之後只要牠們在野地捕獲的糧食不夠充足,便會跑到他家討食,反之,如果他定期有去餵食的話,貓前來的頻率則會降低。
萊德用他那斷斷續續的說話方式解釋完了以後,凱登總結:「所以會來這裡的就只有那三隻貓?」
萊德點點頭。
「不過,牠們怎麼沒有帶牠們的後代來啊?」
「那三隻⋯⋯我帶牠們去獸醫診所、結紮了。」
「唔,既然你已經跟牠們這麼熟了,怎麼還不養牠們?這裡走路去近郊至少要半小時吧?不論是牠們還是你,來來回回一定很累吧?」
「不能養貓,因為⋯⋯」
萊德說話時常停頓,然而這次特別的久。「因為埃利、害怕貓。」
剛才凱登一直避而不提埃利甚或艾弗里的名字,深怕對方聽到時有何過激反應,卻沒想到先提起的人是萊德。
既然萊德先提了,凱登也就順勢問下去:「怕貓?所以是因為埃利的關係才不能養貓?」
萊德眼眸一沉沒有回應,看樣子是在思考什麼。
兩人難得維繫起來的對話又斷了,跟著一起沉默的凱登不禁想起三個月前他第一次見到艾弗里的情景,不,當時距離太遠了他以為是艾弗里,但現在想來應該是附身於艾弗里的埃利才對:
那天是餐廳休息日,凱登照舊睡到中午。他租的小套房沒有廚房設備,連個冰箱也沒有,為了午餐他只得出門買。才一走到街上,他便看見對街有名男子嚇得臉色發白還跑得飛快,緊接在男子身後是三隻奔馳的貓——這幅景像太過稀奇,他不禁佇足觀看。要知道,斯格納市的路上只要有流浪貓狗,遲早會被追捕大隊抓去安樂死,因此長久下來,街道除了人類以外只有聰明過頭的烏鴉徘徊著。
褐髮男子躲進便利商店以後,將貓擋在玻璃門外。外頭的貓或坐或站,沒有一隻要離開的樣子,而男子則和店員隔著玻璃門一邊看貓一邊討論什麼的樣子。
該不會他們要通報捕貓大隊吧?
正當凱登要衝過去阻止他們的同時,褐髮男子從店裡出來了。他手裡多了貓食和一次性的餐碗,快步走到街頭一角。貓咪們跟了上去,靜候男子打開飼料包裝、將內容物倒在餐碗後放在地上。
太奇怪、太矛盾了。
凱登完全忘記要過馬路,交通號誌綠了又紅、紅了又綠,他始終沒想起要過馬路買午餐,只是一味地盯著離貓有一大段距離的褐髮男子——對比男子被貓追,驚嚇到臉色發白,不惜以不適合跑步的襯衫和皮鞋急奔的姿態,如今男子手插著褲子口袋,靜看著貓吃東西,眼神卻是驚人的百無聊賴、無比厭世。這前後的情感差異之大,實在太讓人難以理解了。
但如果說埃利是惡靈的話,就一點也不奇怪了呢。
「埃利他真的只是怕貓而已嗎?一個人如果只是怕貓,應該只想閃得遠遠的,根本不會想餵貓吧,可昨天給我貓罐讓我餵那隻黑白貓的就是埃利呢!」
凱登本意是要質疑埃利的動機,以找出埃利不是人類的證據,但萊德卻驚得無話可說。
凱登是怎麼猜到的?
萊德原本構想的三步驟:坦承、變成盟友、說服保密,因為凱登先攤牌所以第一步驟省了,而他又不知道要如何進行第二步驟於是索性跳到最後一步——直接要對方保密,保密理由則到他的地盤再說。
至於理由,他也早已打定主意要承認他有解離症。畢竟他平時與一般人連基本對話都很貧乏,而說服他人需要使用的高竿話術更是完全不在他的字典裡——反正再不濟的話,就拿凱登的把柄威脅。
怎知凱登提起他最喜歡的貓以後,話題就徹底偏了。從來沒有與人閒聊日常話題的他,第一次感受到聊天的愉悅。
他知道是愉悅,是因為這股心跳微微加快、表皮隱隱冒汗、渾身有股觸電般的感受,與他和貓相處時的悸動感是一樣的。
但當凱登疑問為何不養貓時,他頓時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可能性在眼前展開——原來他不必只在難以忍受與不能忍受的現實之間徘徊遊走,原來他可以主動將平凡美好的事物迎接進人生中?
他怎麼會從來沒想過?
難道他從未想過要養貓,是因為他不夠獨立成為一個分身嗎?
不,不是。他在心裡反抗式地否絕這層可能性。他會下意識知道不能養貓是因為其它分身、是因為埃利對貓有很深的心結的緣故。
「因為埃利、害怕貓。」
他在說著這句話的同時,感受到一股把責任推卸給其它分身的慶幸感。
他知道是慶幸,這股感覺對他來說很是熟悉,因為他們從以前就是在傑克和羅利面前把問題丟給彼此的——埃利把殺手任責丟給了他,而他把不能追求生命之美好的理由丟給了埃利。
羅利和傑克對此並不以為意,不僅是因為旁人難以分清他們分身各自面對的現實,在他們一真一假的說法之中,最後都還是能完美執行組織指派的工作,而其它人要的也就只是令人滿意的工作結果而已。
但凱登不在組織裡工作,所以提出了質疑:「埃利他真的只是怕貓而已嗎?」
埃利不只是怕貓,他當然不是。
萊德十歲以前的醒來次數稀少且短暫,為數不多的兩個記憶,其中一個是五歲初遇傑克就被威脅性命,另一個則是十歲的他跪在罌粟花叢裡的土堆前發呆。初夏午後吹來的風,將有白有紫有紅的花壓得矮矮的,斜陽則落在花海的盡頭。
埃利寫給萊德的信說,當時自己剛把社區的黑貓屍體埋在土堆裡。
那隻貓中午被傑克抓來,說是要讓埃利體驗奪走性命的感覺。
傑克提著貓的後頸:「我知道,一開始直接對付一個大人,心裡會有個檻,很難過得去,就算對方睡得很熟也是一樣。所以我們先從小動物開始練習吧。」
埃利心裡一陣惡寒,甚至沒空詛咒傑克,平平社區裡頭有那麼多隻貓,為什麼偏偏擄來了與他最親近的一隻。
他平時從妓院出來閒晃,時常與貓們待在一起。而這隻黑貓很黏他,總是會將頭往他的手摩蹭,要他摸牠。
「神經病!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埃利垂眼一瞟傑克塞給他的銳利小刀。陽光灑落在刀鋒,發出閃閃銀光。他再抬頭看向吊掛在傑克手中的黑貓。夕陽般的黃瞳對著他,牠渾然不知即將會發生什麼事。
「果然直接要你照辦不容易,那麼這樣子好了⋯⋯」
傑克另一手掄起拳頭揍貓一拳。貓發出淒厲的喵叫,黃瞳光采頓失如風中殘燭。
「牠看起來很痛苦吧?為了減少牠死前的痛苦,你得給牠致命一擊才行。埃利,這也是一種仁慈啊——」
埃利聽了話便持著刀衝過去,但是是砍向傑克。
傑克拿貓抵擋。埃利早已猜到傑克會以貓自衛,在快要切到貓的瞬間,他把刀偏了一個角度,砍中傑克手臂,劃開一道他不知深淺的傷口。
傑克手中的貓落到了他的懷裡。
他從傑克住所奔出,沿途盡是荒廢草地杳無人煙。初夏時節許多野花已枯萎,又換其它野草開花,無止盡的路在遠端不斷冒出來,卻始終還不見鎮上屋瓦的影子。
快!再跑快一點啊!要趕快帶牠去鎮上給獸醫治療才行。他腦袋只有這個念頭,步伐快而凌亂,他感覺得到懷中黑貓奄奄一息,心跳快速且微弱杳小。
在他跑經罌粟花田的旁邊小道時,懷裡的貓忽然抽搐了一下子,便完全靜止於他的懷中。
數不清的情緒一湧而上:傷心、愧疚、寂寞、無助、絕望⋯⋯他還害怕再一位朋友因他而死。
他說,從那以後每當他聽見任何一聲貓叫,都會想起當年那隻可憐無辜的貓咪朋友——
埃利洋洋灑灑幾頁長信寫的複雜難解情感,是要萊德如何在不提及傑克的無良行徑下說明埃利不只是怕貓?
萊德眼眸一沉,喉頭一堵,完全說不出話來。
凱登在他面前揮揮手,指著吧台桌:「你不餓嗎?我們吃晚餐再繼續聊吧!」
凱登早先已擺好食物,兩人則分別坐向淺灰瓷質吧台桌的兩端。萊德看得出桌上有生菜、義大利麵,還有好幾樣不知如何形容的色彩豐富點心將整個吧台桌放得滿滿的。中午的乳酪在他的胃裡早已消化殆盡,他感受到遲來的饑腸轆轆,刻意以非慣用手左手,叉起一口切塊墨魚放進嘴裡。還沒嚼完,他的叉子又往滑溜溜的墨魚猛戳,大戰好幾回後終於換來再一口的蛋白質。
凱登看他極度專注的吃東西,不禁咧嘴笑了起來:「好吃嗎?」
萊德手中的叉子停了下來:「我、不——」本來要說不知道的,但看著面前凱登整張臉都忽然在發光的樣子,他總覺得說不知道好像不太好,至於為什麼不好他也沒細想就直接換了個說法,「看起來好吃。」
「什麼『看起來』?你不是已經在吃了嘛!」
「⋯⋯我吃不出味道。」
「蛤——?」
萊德將叉子放在餐盤,拿起餐巾抹了抹嘴巴:「我很抱歉,或許我應該、讓艾弗里⋯⋯或埃利來吃、你特地帶來的食物。」
「他們要來這?那你呢?」
「回去這裡。」萊德以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頭殼。19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DEzrJ6cQ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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