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述五歲時就被養父獨自領養。由於養父白天工作時,家中無人照看他,因此將他託給附近的妓院看顧。
「領養不是要審核看顧者的背景什麼的嗎?那樣也行?」凱登驚詫。
他苦笑了起來:「我一直到長大了才知道這件事的。老實說,我至今還是不曉得為什麼當時他的申請能通過。」
或許養父是認為,只要是女人就都有母性關懷本能,因此託給妓女們沒什麼不妥。實際上他在那兒也沒餓著過,就只是受不了她們的冷言冷語,而總是會偷偷跑去社區圖書館躲起來看書。即使最終,圖書館結束營業時分,他還是得回到妓院,在紅牆外邊找個角落坐著等養父來接他。
偶爾會有年輕妓女來找他聊天,而她們總會奇怪他今天反常地沉悶,並且提及一些據稱是他說過,但他卻完全沒印象的話語。
他知道社區的另一頭有間孤兒院,他總在猜會不會裡頭有位跟自己長得很像的男孩,白天時也跟他一樣會到處亂跑,但個性比他活潑許多,而對方相反地則常常跑來跟妓女們瞎聊。由於沒人知道他躲在圖書館裡,她們錯認他們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失散的雙胞胎兄弟故事,便來自於這個靈感——不怎麼有趣吧?」艾弗里無奈一笑。
第一次把自己的生平說給別人聽,令他有些忐忑不自在。他起身收拾茶几上的數個空罐子,表面是要將它們丟棄,實則是想避開任何可能令彼此感到尷尬的時刻。
他從廚房走回客廳時,發現凱登倒臥於沙發上,顯然醉得累了。
他走近凱登旁邊時,凱登便笑了起來:「嘿,是你啊!欸,你知道嗎?其實我第一次看到你,竟然分辨不出你到底是同性戀還雙性戀呢,這真的是⋯⋯太——神奇了!」他原本要比擬程度的手,轉而在虛空中揮了揮,「總之幸好你不是異性戀。」說著他又嘿嘿笑了起來。
「你才喝多少,這就醉了?」
「沒有、沒醉⋯⋯我只是有點累了⋯⋯」
艾弗里苦笑一下,揉了揉凱登金黃柔軟的頭髮:「進去房間睡吧。」他把凱登推起來,往臥房前進。
凱登一見到床便自動脫得只剩內褲,說是習慣裸睡,窩進軟縟的棉被以後,還拉著艾弗里一起進去。
艾弗里堅持換上藍紫絲質睡衣以後,才一同躺臥於床。
剛開始略帶醉意的凱登還在呢喃,好開心遇見艾弗里之類的話,之後依偎在他肩膀,不一會兒呼吸聲便深沉緩和。
他輕撫著肩上凱登的髮梢。亮金色的光芒耀眼無比,比以前所見過的傑克金灰頭髮還要美麗得多——
傑克總是頂著不怎麼整理的一頭亂捲髮,還有一清醒就銳利無比的灰眸注視著他。第一次與傑克見面時,他就是被對方的眼神給嚇到哭了。五歲的他抽抽答答地哭著,完全不理會中年男子說了什麼,直到對方精壯的手臂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喂,小子。是你答應要跟著我的。你忘了嗎?」
他根本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他本來還在輝煌偌大的繼父家,睡醒以後就置身於深木色系的木屋了。
男人放開孩子,一手抓亂他那金灰色的頭髮,短歎一口氣:「別擔心,我不會對你做壞事,不像你繼父那樣。你放心好了。如果你不喜歡住這裡,也可以去社區育幼院找別人照顧你。」
男孩發覺對方似乎能溝通,便問起他最關心的事:「媽媽在哪裡?」
男人比了比天花板:「她和你繼父一起走了,去了一個你看不到的地方,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年幼的孩子雖然不能明瞭男子指天花板是什麼意思,但光是知道媽媽是與那個總是剝奪媽媽注意力、總是讓他感覺不舒服的繼父一起走,瞬間心灰意冷了起來。
前些日子,媽媽說五歲生日當天會給他一個特別好的驚喜,因為是驚喜所以不能事先告訴他。他暗自期盼著是能和媽媽一起玩耍。在哪裡都好,只要能在媽媽身邊就可以。
當天他獲得據稱是特別好的驚喜——一個透明塑膠盒,裡頭裝滿五顏六色各種大小的積木,盒蓋上頭貼著「寶貝五歲生日快樂,媽咪愛你」的手寫便條。接著他便一如往常被推進偌大漆黑的兒童房。
門被關上後,他倚靠在門後方,聽著門外媽媽與陌生繼父依舊故我的卿卿我我。
他滑落於地,抱著積木默默地哭泣,不敢發出聲音。
因為他是多餘的所以現在才會被他們扔到這個陌生小屋,因為他是被遺棄的孩子所以⋯⋯
「但你為什麼說我能去別的地方?」
男人投來有些玩味的眼神:「我正要去申請收養你,這樣你就可以住在這裡了。我剛剛也說過了,如果你不想被我照顧的話,也可以去育幼院。」
男人從大門邊的衣架上所掛的外套口袋中,掏出幾張折疊的紙,攤開來給孩子看:「你看得懂字嗎?」
紙張上盡是繁複的格子及密密麻麻的文字。男孩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還有疑似是男人的名字。
「你是傑克.派克?」
「對!你很不賴嘛!」傑克嘴角雖然沒牽動,但眼睛卻似乎笑了起來。
似乎被稱讚的樣子讓男孩鼓起了一點勇氣,他小心翼翼地反問:「我可以先住這裡,之後再決定要不要去那個育幼院嗎?」
傑克沉默了。
男孩本能地感覺到氣氛不對勁,他提心吊膽地,往上方偷覷一眼,那於他而言,簡直如巨人一般的高壯男子似乎正俯視著他。但他還沒來得及看清男子表情,男人便蹲了下來,與他平視著,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語氣卻透漏著一絲不詳。
「我很希望你住在這。如果你待一陣子以後還想離開,那是你的選擇——但相對的,我也不會再保證你的安全了。」
保證安全?什麼意思?
他沒有把問題問出口。他直覺當下他問的話,會有什麼恐怖的事情發生。他不敢冒險。
他在傑克的家中住了下來。很快地來到周末午後,他理解了何謂保證安全。
據傑克所說,周末時分外面很危險,因此所有的孩子都得待在室內,而將他關在閣樓中。
他本來就對所謂的兒童娛樂,像是遊樂場或公園設施等等沒有興趣,即便到了那兒也只是換個空間待著,因此對他而言一個人待在閣樓裡也並無所謂。
閣樓裡的東西少得可憐,除了木框窗和鋪滿地板的棕毛地毯,唯一僅有的傢俱是一架高檯燈,他也無所謂。
不過幾次下來裡頭的東西漸漸多了起來。
他常常會問傑克什麼字是什麼意思,傑克當下總是板著一張臉一句不說,過後便找來了老舊的字典。紙薄而脆,好幾面都被撕破了。傑克一一將它們用膠帶黏起,讓每一個生難別字都回到原位。
他會自動爬上閣樓間,由傑克從外頭鎖門,進行他查字典的閱讀時光。一本讀完了,傑克又再找來更大更厚的辭典。周而復始下來,書本的種類越來越多樣化了。
周末在閣樓讀累時他會趴倒在地毯,側聽著樓下聲音,就像以前在門內聽媽媽與繼父的親熱。
不過傑克總是獨來獨往,常常他只聽見椅子被推開的聲音,那是傑克看完報紙以後離開座位的聲音;烤箱的嗶聲,那是傑克在烘培起司焗烤——看來晚餐是他的最愛了;偶爾有客人拜訪,來的多半是男人,偶爾也有女人,他們除了嚴肅地說話以外什麼也不做。
有一次傑克難得和某位客人吵了起來。陌生男子叫囂著跑上階梯,轉動閣樓門把試圖打開。
他知道對方是衝著自己來的,他躲在窗邊瑟瑟發抖,不知道該往哪逃,緊接著便聽見傑克喝阻了對方。
客人終於離開了,他也獲准從閣樓出來以後,他怯生生地張望樓下。餐桌和凳子上擺好了餐點,一如平常的安寧。
他走到凳子前席地而坐,而傑克則拉開餐椅坐下。高高的傑克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而矮小的他則坐在地上,這讓傑克看起來更加有距離感了——然而他們總是這麼用餐,一直到後來十歲時家中才多了一張餐椅。
咆哮的客人離開的那次,迫於危機感,他終於將心底的困惑問了出來:「傑克,你說過外面對我來說很危險,那你養我的話,你不危險嗎?」
「不會。我不會有危險,是別人該要小心我。」
「因為你很強嗎?」
「你這麼說也可以。」
「噢⋯⋯」他搔了搔頭順著話題繼續問,「那你為什麼要養我?」
傑克撈起一湯匙的料,聽著這話手便停在半空中。原本就沒什麼表情的他,臉部肌肉似乎比平時更為僵硬了。
「你想知道,我養你的真正原因嗎?」
「嗯。」他眨眨眼,綠眸閃著好奇的光芒。
——他千想萬想也想不出傑克的回答竟會讓他如此後悔把問題問出口。
如果可以遺忘不美好的回憶那該有多好?
讓生活中那些最黑暗的事物都埋藏於記憶之箱中,以複雜的密碼鎖為它們一一鎖上,然後再將密碼遺忘,最後自己便可以記得堪能承受的人生片段。
「我養你,是等你長大後把我殺了。」傑克的灰眸牢牢地盯著男孩。
他腦袋一片空白,好像聽懂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聽懂。他只感覺自己是在做夢,因為他脫離了他的身體,往上飄到了傑克的斜後方,在那裡可將地上盤腿的男孩盡收眼底。
地上的男孩熱眼盈眶,淚珠已經快滴下來了。他的五官皺成一團,似乎在忍耐著不出聲。最後他垂下了頭,以長長的瀏海掩蓋住難受的表情。
過了幾分鐘,男孩抬起頭來。眼中的水潤已然蒸發,綠眸死寂枯槁的,像是他徹底絕望了,又像只是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包括傑克賦予他的殘酷任務。
坐在那裡的是誰?飄在上方的男孩一陣惶恐。隨後他便聽到傑克的低沉嗓音,在他耳邊迴盪,久久不散。
「就是因為你是這樣的孩子,我才會讓你活下來的。」
——如果遺忘了不美好的回憶,真的會比較好嗎?
就算這樣問他,他也無從比較起。
因為鎖住記憶箱的密碼,已經被他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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