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來是一個寂靜又帶點聲響和豔麗色彩的夜晚,但誰也不知,這份本該好好享受的美麗時光,會被某個時機、某個地方的某個人給攪擾。
眼睜睜看著悲傷、絕望的萊瑪在自己懷中消逝,讓佩歐特的心情實在糟透了;她無從選擇地長嘆了一口氣,悄悄提起袖子往臉頰、眼眶周遭抹了抹,並擤了擤輕量的鼻涕之後,重新站了起來。30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bddlDzplW
誰也不知,是否還有人正懷著某種企圖地盯向這裡,或是如那三人一般,隨時會以某種方式再次入侵此處。30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TmpuEXZW8
因此佩歐特仍以斗篷掩藏自己的形貌,尤其是面部這種容易抬頭即曝光的地方——她稍微將帽兜拉得更深、然後收緊,並刻意維持著低頭以及拱背彎身的姿勢,讓頭罩下的黑影盡可能完全撫蓋住全臉;接著雙手輕緩地抖落衣袖,內縮至殘剩的布料裡,待一切都就緒後,她警戒地巡望著這個正在解構的世界及因其逐漸裸露的外頭。
在萊瑪消逝的同時,這片無盡的焦黑大地與黑沉沉的天空也跟著消逝;整個空間如同水分被抽乾的沙雕城堡般,呈細小卻密集的片塊狀默默地剝離原處,因此而復歸的真實景色也隨著響烈的七彩火光展落於眼前:天空仍是一樣的黑,只是不再是那種沉悶的黑,而是清亮的黑以及多了幾許光煙色塵;那些崩裂的黑土還原成滿是塵沙的大石板,頭尾一路向著兩個方向延伸出去,各自的盡頭都是和其他街巷連接的十字口;再者,石板路的東側是白天見過的那些清冷攤位,西側則是比之更荒涼、更冷沉的攤位陳跡,而用以作為區隔的兩條小石板路,則各自安置在大石板路與雙側攤位之間;至於當初來拜訪的那一排石屋已不復在,只剩下西側冷沉攤位的後頭,如網如鏤,交疊著不知盡向的石屋殘垣,而遠處深具的空寂,似乎不分距離長短地侵染著佩歐特的心。
大致簡要地感知了一圈四周環境,確認沒有可疑的活動物件後,她回頭看向那些孩子,現在的他們,看起來暫且沒有那麼多的恐懼了,反倒開始顯露出這個年紀該有的好奇心與探究興致,不斷地對著周遭景物眨眼以及移轉自身的注意對象。這讓佩歐特不禁懷疑,這些孩子究竟是採取忽視、逃避的心態去面對方才所經歷的惡夢,抑或是遭逢了重大轉變的他們,仍舊能夠保有受傷後、自行尋找修補方案的強健心理?然而,無論是哪一種,她都無法像萊瑪那樣直觀他們的心靈,去探個究竟明白,就如一般的正常大人般,無從得知這群開始各自行動的孩子,其內心真正的狀況是如何。到這裡,至少她算是逐漸了解,為何大人——尤其是身為父母者,總會對失去、拒絕、排斥、放棄或是天生不具有溝通能力的孩子,產生隱含的焦慮與擔憂之內在原因了。
當她腦袋正轉著這些想法時,某些機靈的孩子已經朝著他們認定的方向行進了一段距離——其中,若是能夠正常行動,不管或走或爬,都依著那份認知而篤定地忙手起腳;而行動能力不是太完整的孩子,便拉著、拽著、歪歪拐拐地尾隨著那些行動力好的,想辦法跟著走;至於剩下無法自行行動或是有著其他精神狀況的孩子,則三、兩隻地呆坐於原地,或偶爾瞄上一眼於旁靜止無聲的佩歐特。
這讓人無言以對的光景,真是不比高空的煙花群精彩。只見那些時明時昧的火光,一閃一滅地落在那些或遠或近的孩子們身上,像是揭示著那些孩子的動向和位置,不讓人以任何的方式去忽忘那些嬌小的身影,而儘管夜風輕悄悄地吹息,像是將方才的經歷全部帶走般,丟逝於無盡的黑暗中,佩歐特仍是得將自己該盡的義務,克服一切萬難地將它們做好。
——雖是這麼想,但她實在沒有一個所以然的合適對策。
要說找個地方安頓他們,自己人生地不熟,就連她都得借宿別人家,何況是在這樣的時間點上,找到一個足夠適宜的空間讓他們生活、又要有人幫忙看顧——姑且不去考慮那個看顧者是出於自願或是秉持著其他條件的交換;再者,這群或受傷、或明暗不定、或無所適從、或正在自我保護的孩子們,各個狀況不一,她雖然當過孩子,卻沒有照顧孩子的經驗,加上自己和他們都剛失去一位重要的人——如果他們願意回想起萊瑪的好,並記得她在的時候,有哪些值得被珍惜的優點——在這麼難以收拾的當口上,就連她自己對付自己的狀態都有點手足無措,因此,她也拿不準該怎麼辦才是。
「別亂走!」30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SWAHBg3uE
由於這片區域,即使能被煙火的火光照射到,仍然是滿佈的幽黑,如果他們各自在不同的轉口發生什麼狀況,僅憑她一人根本處理不來,因此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出聲告誡那些已經走上探索之路的孩子當心安危;然而,儘管她快速地走到他們面前,柔聲勸誘並推使他們回到石板路上,這些飽含心意的舉措卻一一被他們無理地拒絕,而那些堅決的態度,就好似若是佩歐特再多做一些阻擋,他們就會採取最激烈、最兇暴的回應。
——該怎麼辦好呢?佩歐特煩惱地想著。這時,石板路的一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及隨之在後的喝斥,轉頭望去,遠處的幾許燈火由小漸大,一團團黑影上下顛簸並相互簇擁著,直到一般女性擲球所能到達的最遠距離時,才隱約看見一名矯捷的男性正領著三、五人朝這裡跑了過來。
佩歐特見狀,心想依那群人的路線,應該會遇上這群孩子,只是不知來者的意圖是好是壞,又會對那群孩子產生什麼樣的反應和舉措。她抿了抿唇,抬起腳跟向後悄然地踮出幾個步伐,蹲伏於攤位陳跡的夾縫中;她想著,若是兩群人相遇之後發生了什麼無法坐視的意外,自己又該如何行動呢?如果那群人其實是一群魔法師,不管他們決定對那些孩子採取什麼樣的作法,自己能在順利的情況下,一邊相安無事地應付那群人,另一邊又能保全所有的孩子和自己嗎?如果依然碰上了需要使用魔法的狀況,她真能無所顧忌地使用嗎?或者說,真能在這種公共的開放空間使用嗎?會不會有暴露的危險?如果真到了必須使用的狀況,自己又該拿捏多少分寸地使用呢?……
——然而,儘管思慮了這麼多東西,意外總是不在人的計算範圍之內出現。光是那個搶先到達的第一人直闖進佩歐特的視野範疇時,就已經令她一陣驚又一陣喜。
先是到達的那人,有著奇特風格的髮型,一邊推平、另一邊錯落有秩,臉上還紋著某種似龍的圖案——單憑這兩項顯著的特徵,佩歐特便立馬認出這人就是費拉內爾。只是他來做什麼?佩歐特心裡疑惑道。而且手裡還抓著一根棍子。她沒有出聲叫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不禁好奇,這人怎麼會來這裡?又怎麼來?難道是跟著自己一路跑過來?他又是跟了多久?中間有沒有去了哪裡?後面那群人又是怎麼回事?——這些接連的種種疑問,算是於後續的發展得到了部分解答。
首先,費拉內爾大致看了一圈能被看見的孩子,一邊像是等待後來的那群人,一邊看似憂愁地琢磨著某些事情,直到那群人只差四、五步就能把他和孩子們一起圈圍起來時,他突然朝某個後到的年輕人擲出那根棍子,一聲不歪地正中對方的額頭;接著,趁那群人被這記擲棍驚詫分心時,頭也不回地立即轉身溜走。有些人急忙追了上去,但跑沒幾步,便被一位看似領頭的年長男性喝止。
那群人清一色是年齡層各不一的大男人,唯一的共通點是,他們都穿戴著厚藍色制服和相同色系的警帽;臂上的徽章雖然看不太清楚,但是那位為首的年長男性,寬額闊眼、圓圓的大臉配上灰白色的大鬍子——還未看全,佩歐特便馬上認出,他就是今日白天裡遇到的那位老巡警。
「都沒看到地上的小孩嗎?」老巡警提高手中的提燈,大聲斥責道。
因著提燈的光線,部分孩子的面貌被映照了出來,所有人見了之後,不禁倒抽一口氣:這些五官和肢體不完整的小孩就這麼群體出現在這種偏郊地區,究竟意味著什麼?——先不管那些天生或是後天培養的查案嗅覺,正在傳訴著何種初步訊息,老巡警先是上前查看所有孩子一圈,然後走到情況看似最不樂觀的一名孩子身旁蹲下;他將提燈往那孩子的位置靠近些,隨著光線的緩慢移動,大略扼要地視察了一遍那孩子全身,由於其面部與肢體的狀況無法讓他辨別是男是女,只聽他沉著地低吟了一長聲後,放下提燈,厚大的手掌才剛伸出,便被一旁板著牛臉的男孩拍擊制止;那一下的拍擊雖然不成傷害,也構不成任何痛癢,然而男孩臉上所展現的堅決神情像是明示著自身的立場:「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不能隨便亂碰。」
經驗豐富的老巡警,一邊在心裡責備自己一時的魯莽,一邊善心而簡要地說明自己的身分、來歷以及打算做什麼,在這一連串不長不短的說明過後,那牛臉男孩臉上的防備神情算是暫且放緩了下來,雖然他沒有因此而表現出更多的外在舉止或說上任何話語,老巡警一眼即能看出,這孩子的內心立場已經轉化成能夠接受自己的這一邊了。
之後,算是得到男孩的允許,老巡警盡可能不碰觸地再次查看那名孩子的狀況。那雙閱識無數的雙眼告訴他,眼前的孩子雖然看似是活著,但在沒有任何醫學的保證下,那一起一伏、只有皮骨、沒有多少脂肪和肌肉充實的胸膛,僅能說明最為基本的生命徵象;再者,臉部因為那些深陷又紛亂的疤痕,僅有口鼻能夠被辨清——如果面部中央的兩個小洞可算是「鼻」的話;又由於沒有瞳孔可查看,讓人無法得知孩子的精神狀況以及是否有任何病症;最後,那些乾如黑柴的頹靡四肢猶如擊垮水壩的重石,老巡警心中的憐憫就此潰堤。他不忍揣想,這名孩子過去的經歷究竟是多麼令人心寒。
姑且不論這孩子是否還有多少被治癒的可能,光是外在的體貌表徵,就足以引爆老巡警心中的一把火。
「可憐的孩子。」老巡警帶著極其哀憐的語調道;同時地,語氣中又散發著一股令人聞之肅畏的嚴正。「斯貝爾!」他忽然威而不猛地叫道。
「在!」一名按撫著額頭的年輕巡警——他就是今日白天與費拉內爾有過爭執的巡警——尚且還處在滿滿的不悅和莫名其妙當中,然而,當老巡警的叫喚聲振起,整個人便立即挺直身板,抖擻了過來。
「立即連絡最近的醫院和書櫑分部,請兩方立即派人手過來!還有,聯絡幾家兒童收容所,再向我報告各中心能夠收容的人數!」
「是!」
「馬奇、伯德,視察環境;其他人集中小孩,顧著!」老巡警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之後,大喊道:「所有人!今晚的任務就是讓這群孩子有家歸,任何人都不許抗令!聽明白嗎!」
「是!」眾人齊聲喊道。
「做得好!孩子。」老巡警拍了拍那位牛臉男孩道,「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吧!」
整個巡警團大約有五至六人左右,若加上那位老巡警,約為七人,雖然人數不多,他們各個卻是訓練有素,指令一下,沒有任何猶疑或是生澀之處,各自俐落地將自己份內之事做好。看到這裡,佩歐特滿意地微彎起嘴角,悄悄向後退去,並如幽影般地隱於兩面石牆之間。她心想,既然有他們在,孩子們的生活著落應該已經不成問題,那麼自己便不必再做些任何額外的事情了。又避免被那兩名逐漸靠近、視察環境的巡警發現,她再往後挪步,直到視線範圍內的盧可斯——也就是老巡警眼中的牛臉男孩——已經變成小黑點的距離時,這才全然地讓手腳安放下來。她暗自慶幸,好在費拉內爾為孩子們帶來了可靠的援助,雖然不知往後的發展為何,也不知道會不會有第二、第三個像萊瑪一樣的人出現並照顧他們,至少,就是這個最最最至少的至少,那些剛從惡夢牢籠出閘的孩子,能夠再次展開一個全新的生活且認識全新的自己……
——等一下!她到底在想什麼呢?什麼叫作「全新的自己」?在這個世上,到底有幾人、有多少堅強的心靈能夠從這極大的衝擊中挺出邁步呢?如果這群孩子沒有被適合的人給予適當的引導,今日的衝擊,究竟會在他們的心靈中,埋下多麼深刻而難以預料的影響?夾帶著這份影響,孩子們長大成人後,又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格?而那些成就的人格,又會對這個社會、這個有著許多不同型態的生命所共存之世界,起到何種至關重要的推演呢?
——誰都無法說明白、認明白。
佩歐特想,唯有萊瑪,唯有能夠看透所有型態的心靈、懷著那份真誠心意的萊瑪,才有辦法對這些孩子進行最全面的照顧與培育。
只是現在,再也沒有人,再也沒有適合的地方、適合的環境能夠協助現在、往後、甚至未來的無限未來的那些孤寂與身心殘缺的孩子了……
這個時候,夜風微微撩拂過衣袖,她隱隱約約從中聽見某個稀微的私語聲:「喲——」非常輕小,但並不是太遠。她回頭看了一眼盧可斯及其他孩子,儘管已經見不到任何細小的身影,她仍在心底深深地為他們祈禱。之後,她摸著黑、細細探索地追查聲音來源,不多久,便發現那個溶解男和兩名黑斗篷人一起站在某間石板小屋的屋頂上,而擁有頎長身材的溶解男,即便是與他人一同位處高處,仍是這片區域中最顯眼的物件——只見他低著頭,似乎正在觀察手中的某件東西,那兩名黑斗篷人則立於他身後待命;其中一位黑斗篷人難受地撫揉著腹部,嘴裡不曉得咕噥著什麼話,偶爾還在語句結束後補上或嗯或哎的輔助長音。這時,佩歐特在心裡打了道指響——方才於風中所聽見的呻吟聲,便是出自那名黑斗篷人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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