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十三、四年之前，宿舍區裡的外省太太個個不會做家事，家家戶戶只得僱女佣代勞，到後來各位太太都被磨練得能幹起來，女佣才漸漸絕跡了。那時稱女佣為「下女」，這個有著鄙視意味的職稱，據說是延用日本人的。阿銀在司徒家當下女有五、六年之久，初來時大概才十六、七歲，當時她長得乾瘦平扁，神情羞怯，似乎只有十三四歲。幾年下來，竟然變得白白胖胖的，一雙細長的眼睛，笑起來時嘴角浮現兩個小窩，活像個日本瓷娃娃。她做事很俐落，買菜、煮飯、洗衣、擦地都一手包辦，全家大小事都靠她，若是她偶而請個假，那可要亂成一團了。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9Lb675BXC
司徒太太是從來不做家事的，她的娘家是鎮江的首富，家裡經營錢莊、銀樓、當舖，這位大小姐唸完初中就不念了，那是民國十幾年的事，在那個時代這已經是很不錯的學歷了。上門提親的可說是絡繹不絕，大小姐都看不中，原來她屬意自家帳房的兒子，這少年與她同年，已是高中生，方面大耳，一團和氣，他們自幼就熟識，她有時叫他司徒哥哥，有時就喚他小司徒，兩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馬。長輩們探知她的心意後，雖然略覺有點門戶不對，但見那男孩脾氣好、肯上進，各方面都很不錯，就請舅舅邀帳房先生到茶館喝茶，拐彎抹角的探男方的口氣，帳房先生一聽真是喜出望外。不過女方有個條件，將來第一個男孩要承母姓，好接續香火，這一樁男方也很爽快的答應了。於是先替他們定婚，兩年後就順利結了婚。結婚後，她一連生了兩個兒子，依照約定老大從母姓。富裕快樂的日子過了好幾年，每日裡不是打牌就是聽戲，孩子各有各的奶媽照顧，從來不必她煩心。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Go6bSDxFn
民國二十六年日本人打來了，他們暫時遷往鄉下避難，在那裡他們生了老三和老四，都是男孩。也都交給奶媽去養。那段日子她只能跟家中的親友玩玩紙牌，覺得快悶死了，時局安定一些後，他們就搬回鎮江城裡，又生了第五個兒子。勝利後住到南京去，安適歡樂的日子似乎又撿回來了。只是好景不長，她的父母相繼謝世。錢莊、銀樓的生意風險愈來愈大，一切好似都在風雨飄搖中。三十六年夏天，司徒先生由同鄉介紹謀得高雄這個職位，他說服了妻子，舉家飄洋過海搬到台灣來。當時還帶著兩個男佣人，過了一年，男佣辭工回家鄉去了，只好僱了這個阿銀。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5v7hQdU0h
司徒太太初到這個舉目無親的陌生土地上真是難過極了，時時吵著要搬回家鄉，好在後來有了麻將這個救星，從此她就成天坐在牌桌上，她嫌宿舍區的賭局太小，就包了一輛三輪車，每週一、三、五上午十點鐘來接她到同鄉家去打牌，而二、四、六則在自己家和宿舍的太太們玩小牌。這是她的生活方式，她從來不覺得有甚麼不對。壓在箱底成串的金戒指漸漸少了，她也絲毫不以為意，她這輩子還沒為錢煩過心啦！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VVBlICUME
那年冬天裡，司徒先生感冒了，在醫務室裡拿了幾日份的藥，請假在家睡了三天，他的妻子不以為意的照常坐在牌桌上，只吩咐阿銀多照顧主人。那天下午，孩子們還沒放學，家裡只剩阿銀獨自拿著抹布跪在褟褟米上使勁的擦地。忽然她聽見主人叫喚她：「阿銀！水！」她立刻扔下抹布，快快倒了一杯開水端進房裡。司徒先生覺得自己似乎好多了，他半坐半躺的歪在枕頭上，接過那杯水，示意她把把桌上的藥遞過來。阿銀把藥包打開遞了過去，他見狀出言阻止道：「不用啦！」她一驚，手一抖，其中兩個藥片滾落到地上去了。她焦急的蹲下去尋找，嘴裡喃喃的說道：「歹勢！歹勢！」司徒先生微笑的說：「不用找了！拿另一包來好了，反正我也不需要那麼多。」她躦進床底下找了一陣子還是沒見蹤影，縮回身子站起來時，不小心一個踉蹌朝前栽倒下去，司徒先生連忙伸手要攙扶她，兩人不偏不倚正正抱個滿懷。這個意外的情勢使兩人都吃了一驚，阿銀羞惱的掙扎出他的懷抱，一溜煙跑回廚房去了。司徒先生怔怔的發了一陣呆，阿銀身上那股香甜的氣味喚起了遠久的回憶。隔了一個星期，趁著司徒太太又外出打牌去的時段，他溜進廚房，見阿銀正低著頭專心洗米，一綹髮絲垂在額前，飽滿的胸部隨著呼吸起伏。他拿出一個紅綢小包塞進她手裡，她驚疑的抬頭望著他說：「先生？」他只是微笑著捏捏她的手就走開了。她打開一看，裡面是一枚亮晶晶的金戒指。
是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趙太太洗完了一大盆的尿布端到院子裡，她先要把暴露了一夜的竹竿仔仔細細擦乾淨，再把尿布一片片晾上去。抬頭看看，今天的太陽真大，她站在那裡用手把把每一片尿布扯得平平整整，耳邊聽見對門司徒太太的三輪車嘎吱嘎吱的走了，隔著竹籬和花樹看見司徒先生站在門口目送妻子遠去，臉上浮起曖昧的笑意，然後歡歡喜喜的轉身進屋、隨手把門關上了。趙太太心想這人有甚麼喜事使他這麼高興？正疑惑著，耳邊聽得自家嬰兒的哭聲，唉呀！才睡了二十分鐘不到就醒了，真是個磨娘精！她拋開別人家的閒事，三步併作兩步的跑進屋裡哄孩子去了！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ya6z5dGQM
盛夏時節，暑假剛剛開始，有一天，司徒家忽然來了五、六個本地人，在院子和房子裡進進出出，表情都很嚴肅，甚至有點忿然，從他家隱隱的傳出司徒太太嘤嘤的哭聲，幾位太太好奇的站在司徒家院子外，裝作在聊天，其實是豎著耳朵在聆聽，司徒家到底出了甚麼事？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gMEbEQDOn
司徒先生有三天沒去上班，第三天晚上，他家兩個上大學的兒子突然到趙家來，說有事要求趙叔叔幫忙，這兩個才十八九的大孩子，紅著臉忍著淚說：「請趙叔叔一定要設法把這事壓住，千萬不能見報，不然教我們以後怎麼做人？」原來阿銀懷了司徒先生的孩子，她的養父找人來說要告他，不然要賠給一大筆遮羞費，那天來的幾個人就是來談價錢的。這可是大家第一次聽到「遮羞費」這個妙辭兒。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ukJh3j7Qi
賠錢還算是小事，最糟的是有一個記者來過，看來這樁醜事可能要上報紙了，司徒家兩個大兒子知道趙先生和一些編輯熟識，所以請他去疏通疏通。正在大學唸書的老大滿面羞慚的說：「這事傳出去的話，教我們兄弟在學校裡怎能立足哩？我看我這個學也不用再去上了。」老二徨徨然含著淚說不出話來。趙先生聽了，立刻答應了兩個少年的請託，說他一定盡力去辦，但是能不能辦成就不能保証。於是十萬火急的趕到報社，求爺爺告奶奶的總算把這條社會新聞抽了下來。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vsUayDlO4
司徒家花了一大筆錢把事情擺平後，阿銀帶了很豐厚的嫁粧結婚去了，嫁的是個種地的佃農。那家人用她帶來的錢買了一片田，心裡很歡喜。不久阿銀生了一個女兒，聽說長得和司徒先生一模一樣。阿銀走後沒有再在宿舍出現過，幾年後，中元節唱歌仔戲時，有一個小女孩坐在人群中看戲，雪白的皮膚、滿月的臉龐，眼眉鼻唇活似司徒先生的翻版，眼尖的紀太太看見了，就跑到正在打牌的夏家，對那幾位太太說：「妳們別只顧打牌嘛！快去看看！歌仔戲的台下來了個特別的人。」只見那四個太太忙著和牌算錢，沒人搭理她，她急著拉起傅太太：「去看看嘛！真的不騙你啦！」傅太太拗不過她，只得跟她來到戲台下，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傅太太不解的問道：「怎麼了？只不過是個小小孩，沒啥特別呀！」紀太太輕輕推她一把說：「哎呀！妳再仔細看看，她長得像誰？」傅太太這才定睛的瞧了個仔細，不由得驚嘆道：「真像啊！簡直就像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司徒家那一大堆孩子裡竟沒有一個比她更像他老子哩！！」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zkxr1BrVy
那孩子在宿舍裡外婆家逗留了不少時日，她常跟一群小孩子在福利社門口的廣場上嬉戲，於是大家都看見了。大家都等著看司徒家有什麼反應，然而司徒家的人完全不作反應，一句話都不吭。花了那一大筆錢做過了斷之後，不該再有糾纏吧？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EysD7ngMJ
經過這些風風雨雨，司徒太太並沒有改變她的生活方式，她仍舊是在牌桌上過日子，而且理由更充分了，她需要麻將來安慰她那顆受創的心。只是從此家裡雇的女佣換成一個駝背的老婦人，做事當然是有氣無力的，門窗、桌椅比以前顯得髒多了，飯菜食物也只勉強能對付那五個食欲正旺盛的兒子們，司徒先生對桌上湯湯水水的菜餚也不敢稍稍皺個眉頭，常常是默默的扒完兩碗白飯就離開。不過，這對他那原本過重的身體倒是有著不預期的好處。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lRmaip9U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