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出現過千奇百怪、各式各樣的人和事，其實只是時空的舞台改變了，人性是沒有多少改變的。在嚴苛的環境下，人可能顯得自私些，在富裕的情況下，就會寬厚些。而在當年我們這個小村子裡，生活的壓力不能說是沒有，但是跟別的地方比起來要好得多了。所以童年的回憶中，美好的片段比醜惡的多得多了。我常想若是用一首首的歌曲，來描述記憶中的人物的際遇，那麼每一首曲子的旋律將是多麼的不同啊！有的是涓涓細流，宛如翠谷中的山澗，兩岸鵲鳴鶯啼。有的是滾滾長江，一路上波濤澎拜的奔向大海。有的是輕快的鄉村小調，有的是節奏分明的進行曲，更有些是很悲涼的二胡之聲。猶如恆河的沙雖然千千萬萬，但是每粒都不同。田老太太的生命之歌該歸於那類哩？她是這樣的精明、獨斷、火爆、倔強，只有對幾個孫兒流露無盡的慈愛。1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vcSJ53kqZ
田老太太到台灣來的那年剛過五十歲，瘦小的個子，稀疏的頭髮一絲不茍的向後梳成一個髻，額頭上一條條很深的橫紋，一雙小眼睛總是用力的睜著，緊閉的雙唇顯露出嚴厲的神情。她一直是很注意的觀察四周。那雙不再纏緊的小腳雖然只有四寸，並不妨礙她四處走動。她終日東看看、西看看，因此能最快的探知宿舍裡大大小小的消息。她並不搬弄是非，只是依自己的觀點加以批判評價，她會說哪個太太最愛乾淨，廚房的鍋子擦得亮晶晶的；哪個女人最懶，小孩的鞋子從來不洗，一屋子臭腳丫味兒；誰最會持家，買菜專揀便宜的買；誰又是亂花錢，每一次吃喜酒一定要重新再做新衣，認為被人發現穿著曾經穿過的衣服是最沒面子的事了。老太太的老伴是鐵路局的工頭，抗戰時期他們沿著平漢鐵路、粵漢鐵路向南方逃難，真算得上是跑遍了大江南北，因此她對各地方的奇聞異俗都能娓娓道來，不過她最常說的還是她的家鄉，她說：「那年八國聯軍打進我們天津衛，我才八歲......」最教她看不慣的是男人寵愛老婆，抱抱孩子還可以。若是幫忙洗衣服，煮飯之類的事，她準會說：「八輩子沒討過老婆！沒出息！」有一天她的兒媳病了，兒子趁老娘串門子聊天去了，趕快把衣服洗好準備拿去晾，老太太正巧回來瞧見了，馬上賞給四十歲的獨子一個耳光，她兒子說了一句：「她感冒了，頭暈、想吐，我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幫個忙嘛！」老太太一聽他還敢分辯，跳過去又是一巴掌，厲聲道：「跪下！」他只得跪在母親的房裡，等她罵夠了，氣消了一些才敢站起來。立刻去擰了個熱毛巾給她擦臉，又倒了一杯熱茶奉上。不過那天晚飯她還是賭氣沒吃。老太太對那四個寶貝孫子卻從來不曾疾顏厲色，頂多是笑著說：「小渾球！」1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odRhD71Ks
在田老太太的眼裡看來，她的兒媳只做對了一件事，就是生了這四個寶貝蛋，其他都不合她的意。每次刮風了，她那湖南媳婦就說：「刮分啦！」令她更氣。算起來這個媳婦已是第三任的，第一位是自幼定的親，過門才一年就難產死了，第二位是抗戰初起時在石家莊託人作媒娶的，事先因為不想出太多的聘金，就說男方沒什麼要求，只要身家清白，肯跟著過粗茶淡飯的居家日子就行。那媒人欺他們是外地人，竟然介紹一個低能兒，煮飯、洗衣、掃地等簡單的家務事都做不俐落。老太太氣得成天罵，可憐新媳婦只是像孩子似的哭泣，更糟的是，她食量很大，幾乎比一個壯年男子吃的還多。老太太就規定她每餐吃三個窩窩頭，她說：「我連兩個都吃不了，給她三個還嫌少，待會兒撐死還不知怎麼死的哩！」到了夜裡，新媳婦有時偷到一個饅頭或一塊烙餅，就躲在棉被裡嚼啃，把碎屑掉得滿床，少不得招來一頓打罵。後來田家沿著鐵路撤到鄭州，一日下午，忽然空襲緊報氣笛聲大響，眾人驚慌四處奔逃，尋找避難掩護，沒人注意那呆子。不一會兒，緊報解除後，回到租屋處，不見她的蹤影，田家父子大街小巷叫喚打聽，仍一無所獲。老太太罵道：「丟了就算了，還找她做什麼？這兵慌馬亂的年頭，帶著她這個白癡，多累贅！我看咱家的霉運走完了。多謝老天爺！」往後提起她來老太太還要呸一聲：「廢物！」1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aW3saFx3p
到了民國三十四年，田先生在湖南一家紡織廠當領班，在眾多女工中，他看中一個白淨秀氣的女孩，打聽之下曉得她是個孤女，只有十七歲，依著遠房的兄嫂過活，於是田先生就特別照顧她。夏天裡勝利的喜訊傳來，田家準備回天津去了，就央人到女方家裡提親，想不到第二天她嫂子就把她送了過來，手裡提著個花布包，裡面包著兩件換洗的衣服。說事出倉促一切從簡，下聘、迎娶等事項都省了，一切由男方作主。於是田老先生在租屋處臨時佈置一下，在牆上貼張大紅紙，央人寫個大大的金色囍字，點燃一對紅燭，放了一串鞭炮，找來幾個朋友，請了一桌酒席，熱鬧了一下就算是結婚了。這個湖南姑娘跟著到了北方，學著作饅頭、包餃子、蒸窩窩頭，因為四周的人都聽不懂她的湖南話，她很少開口說話。對這新娶的少年妻子田先生十分疼惜，但是老太太覺得她有湖南人特有的騾子脾氣，拗得很，心裡對她是愈來愈不喜歡。不久，經由田老太太的女婿介紹，田先生在大沽找到一份工作，就帶她離開父母到大沽住下，在那裡他們過了兩年快樂的日子，生了第一個兒子。1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s7mYhK8vd
三十八年初，時局動盪，資源委員會下令調派大沽的人員到高雄去，田先生帶了妻兒到了台灣，同行的還有妹夫、妹妹一家四口。過了幾個月，局勢更嚴峻了，他寫信到天津，力勸父母速來台灣避難，老先生接到信後說：「台灣我是不去的，想想看，抗戰八年還沒跑夠嗎？我是再也跑不動了！要去妳自己去。」老太太認為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到台灣去了，老倆口哪天死在屋子裡都沒人收屍，她執意要去。兩人吵了幾天，老先生自己找朋友喝酒去，老太太不識字，她賭氣找到同伴帶她一起走，臨走時把老先生的皮袍子一併帶走，心想等到天涼了老頭子一定會追來，沒想到就此隔絕，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每次說起這事她總是要流淚。她搥著自己那瘦骨嶙嶙的腿說：「不曉得老頭子還在不在，他一個人怎麼過活唷？」她的女兒卻對人說：「別聽她的，她不在，我爹會活得更好！」這種話出自女兒之口，真是嚇人一跳，大家這才知道她們母女不同於一般人，她們之間時有磨擦對立，女兒提起母親時總說「我們姥姥」，而不說我媽或我娘，這大概是北方人的習慣。有一回不知又是為了甚麼事，母女倆拌了嘴，女兒就對人說：「打小她就不疼我，只疼哥哥。她成天吵，看誰都不順眼，一點小事就跟爹吵架，吵架就不做飯，爹只好帶我哥和我上館子吃去，吃完還給她帶些包子回來，她不領情，一咕咾扔得滿地滾，唉！你們不知道她的脾氣多壞。我爹說送我去上學識字吧，她就不許，還罵他發癲了，女孩兒家唸書幹啥？白蹧踏錢！害我現在只好一輩子當個睜眼瞎子。妳們相信嗎？我八九歲就會升爐子、和麵做饅頭。說起來真怨我哥，幹甚麼把她弄得來，害大夥兒都沒好日子過。」她說這些話時別人只是聽著，不敢搭腔，實在是說甚麼都不妥當。1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fmazsQl7m
田太太因為自幼寄人籬下，對婆婆種種的惡言惡語很習慣，她的人生經驗告訴她：凡事只要忍一忍就會過去的，不幸這個經驗在她婆婆身上似乎不管用，她的不反應使老太太更嫌惡，老人用各種的醜話罵著，她一聲都不吭，田先生等老娘罵夠了，會對老人說：「娘！您甭生氣了，春惠年輕不懂事，等我慢慢教她就是了。」私下他很疼惜這個比自己小了十多歲的妻子。田太太除了丈夫的疼愛之外，還有一個精神上的支持，那就是基督教會。每天到前鎮買菜時她必到教會去禱告一番。老太太揶揄的說：「她上她的那洋爹那兒去啦！呸！沒事幹！去認個洋爹！」不過教會裡發的奶粉、玉米粉老太太倒是不嫌棄的，也不阻止孫子們偶而去教會玩玩，小孩子在那兒會得到幾張畫片或餅乾。田太太學會車繡和洋裁後，一心忙著做活掙錢，婆婆罵她的次數好像減少了。1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TVf9M6M7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