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沒走多遠便停了下來,她知道自己哪兒都不會去。孤兒院的大門在她身後,隨她遠去的腳步逐漸融入雨中。她回頭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接著拐過轉角,來到側面的圍牆邊。不是每間孤兒院都會有庭院、大門和圍牆,也不是每間孤兒院的圍牆都會砌得這麼高、築得這麼長。
她沿著筆直的牆面打量整條人行道,上頭沒有半個人影,不過路旁停了幾輛車,任憑雨水在破舊的鈑金上瘋狂敲打。霏走向其中一台擋風玻璃上積滿落葉的威弗(Valfer),朝車窗內看了一眼,接著看往它的車頂。在心裡,她清楚明白自己該怎麼做,然而另一部分的她卻掙扎著要不要再次跨入那道牆。她好不容易離開那裡。
車旁的女子等了等,最終無奈地闔上眼。意識在她的腦中成形,她凝聚感官,忽略周圍的滂沱雨幕。傘下,她的膚色開始改變,屬於人類白皙、柔軟肌膚消失,留下佈滿顆粒狀鱗片的外皮。
世界上有超過一千種的壁虎,多數人知道牠們爬行的功夫了得,卻鮮少深入了解這種靈活的小東西除了手腳以外的部分。霏翻轉自己的手掌,就像她第一次在奈恩面前展示它的時候一樣。她把手伸出傘外,碩大的雨滴立刻將她打得刺痛,卻沒有將她打濕。那不是普通人可以體會的感受——壁虎的皮膚就像荷葉,水分無法滲入它的表面,只會在上頭滾動,匯聚成珠,直到滑落。
霏打量自己的手,露出滿意的微笑。另一個大眾對於壁虎的誤解,就是認為牠們跟其餘四腳爬行的動物一樣不潔。還有因為牠們會捕食蟲類,也會在家中那些骯髒的角落及地板移動。事實是,壁虎的皮膚不單單能夠辦到滴水不沾,那些從上頭滾落的水珠更會將灰塵、髒污一併帶走,形成一套兼顧清潔的防水機制。
她收起傘,放心讓雨水打在自己呈現灰褐的手臂上,還有她的肩膀、後頸,她的整張臉。她能感覺到他們之間被某種東西隔開,像是穿上一件輕薄的拋棄式雨衣。那些雨水也許能夠碰觸到她,卻無法在她的皮膚上累積和停留,彷彿不斷被她排拒、阻絕在外。
壁虎能夠吸黏在物體表面的能力也許在很多地方派得上用場,真正令她滿意的卻是牠們維持體表乾爽的本事,也是她看上牠們的理由。
霏輕輕一躍,跳上那台型號老舊的威弗車頂,接著手一拋,將雨傘扔進對面的圍牆內。她沒停下,而是甩掉腳上的鞋子,然後也朝孤兒院的圍牆丟去。最後,她看了一眼那道牆的高度,雨天並不利於她進行角度垂直的攀爬,因為潮濕的表面會削弱分子間的作用力,讓壁虎無法輕易飛簷走壁。不過她懷疑眼前這種高度的圍牆真的需要用到那項絕活?
她答應過奈恩要親自練習,卻遲遲還未兌現。
也許下一趟委託前?她對自己說,試著忽略襲來的罪惡感。她壓根兒就不是那種喜歡事前準備,然後縝密執行每項計畫的人。奈恩會說她莽撞,偶爾,就連馮也會站在他那一邊。不過霏很清楚,按部就班不見得總是標準答案。
有時候,你得順從那份直覺。
霏縱身一跳,躍離車頂,抓上圍牆的外側。她往下滑落了一點,隨即向上攀回牆頂,翻過牆,落到下方的花圃。她的傘跟鞋都在那裡,就卡在一叢矮樹的頂端。爛泥弄髒了她的腳底,不過就像雨水一樣,那些泥巴留不住。
霏離開花圃,拎著鞋子和她的傘。她仍記得那裡有塊細長,種滿植物的地方,儘管它的樣子跟記憶對不太上。她往主建築的方向走去,尋找避雨處,但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動作,或是閃躲從大門而來的視線。她不認為在這種雨勢下警衛還能發現她,更甭說把任何雨絲勾勒出來的詭影與不久前離去的女子聯想在一起。
漥都充斥著許多跟雨水有關的傳聞,而大多數的故事圍繞著他們——幻形。他們神出鬼沒的行蹤、嚇人的樣貌,還有他們成謎的力量。那些在夜晚瞥見異象的普通人往往會選擇避開,而非上前一探究竟。
霏很安全。不光是她這麼相信,而是她很清楚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有多難惹上麻煩。她看著眼前,形成孤兒院主體的三層樓建築,一個被這裡的院生們稱為「長屋(Longhouse)」的地方。她沿著長屋的外牆,開始往它的後方走去。
上頭,一扇扇漆黑的窗戶掛在破舊、佈滿骯髒水痕的磚牆上。在她斷斷續續的記憶裡,那些窗子從未開過。它們總是被緊緊鎖著,以免裡頭有人想不開,或是過於好動、調皮而釀成意外。那裡是院生們的宿舍,一整排打通的空房,沒有隔間,也沒有多餘的擺設,只有潮濕的木地板與簡陋的床鋪。對於大多數被收容在此的孩子而言,那屋裡的一切幾乎能夠概括他們童年。
她的童年跟他們也差不多,只不過好上那麼一點。她被安排到另一間多人寢,空間比較寬敞,床位也比較不密集。住在那間寢室的人甚至被允許擁有自己的床頭櫃。
她從來不明白為什麼,只知道他們受到比較完善的待遇和照料,也更常被展示在那些前來領養孩子的父母們面前。他們被其他院生視為楷模,或者——更貼近她當時所經歷的——他們被其他人當成某種努力的目標。也許表現優秀一點,少犯一些錯,你就能換到比較好的房間,享受更有品質的環境。
霏來到建築物的背面,幾道階梯從後門的門廊延伸而出。門內是條走道,直通向一樓大廳,兩旁則是一間間教室。走廊上的燈仍亮著,不過沒有半個人影。她忍不住貼到門上的玻璃前,打量昏暗的廊道。那些教室……它們不像圍牆邊的花壇,那些教室和她腦中的印象如出一轍,包含外頭的布告欄、佈置,還有裡頭的桌椅、白板和講台。當然,她看到的不過是些晦暗中的輪廓,卻勾起心中最強烈、最鮮明的記憶。
十幾年過去,她仍能輕易回想起他們的眼神,就在他們一同上課、學習,就在他們輪流朗讀繪本、堆疊積木的地方。她早已忘了他們的臉孔,卻忘不了他們看她,以及其他和她睡在相同寢室的孩子的方式。那是帶著好奇、崇拜,充滿難以言喻渴望的眼神。
忽然間,她記得了。像是被什麼人提醒某個稀鬆平常,卻又出奇重要的細節:自幼開始,她們就是特別的。
霏望著漆黑的教室,不禁瞪大眼。難道這就是西奧暗示她的事情?難道一名幻形所具有的血統是在出生時就決定好?倘若如此,她真正的生父母又是何人?
不……霏很快否定那個想法,因為那實在是太過荒唐。她們是被祂所選中的一群人,幻形的力量在雨中甦醒,在夜晚綻放。那種強大的力量不可能是人為,不可能來自人類本身。
漥都的雨,並不自然,一如他們不合常規邏輯的存在。不自然的事物,僅僅有可能來自不自然的根源。偏偏這樣的解釋,這被她以及其餘同類認定是事實的說法卻沒有辦法回答此刻留在她內心的困惑。
他們為什麼被分開安置?
霏退離門口,仔細思考那問題。那絕對不是出於管理上的方便所做的考量,因為她見過同房的孩子被看上、被接走,留下空床。那些床位卻從來沒有被填補。
那些期待能夠成為他們室友的孩子,無論他們如此堅信的理由是什麼,那份希望並不存在。打從霏有記憶以來,她就從來不曾見過另一間寢室的孩子被帶到他們的房間。
為什麼?她轉身,疑問開始繞著心頭打轉。當年她從未問過自己這個問題,而現在,她卻迫切渴望找出答案。
霏的視線飄過長屋後方的庭院,落在對面,一棟有著斜屋頂的矮房,它的外觀就像富家大院中的傭人住所。她離開門廊,開始朝那個方向走去。如果黑茅山孤兒院藏著什麼秘密,那裡會是她第一個懷疑的地方。以往他們總被禁止靠近那棟屋子,而她不認為這套規矩到了現在會有所改變。
「小茶室(Teahouse)」是歷任院長的私人辦公場所和招待室,任何被看上的孩子都會被安排在裡頭和他們的養父母會面,那是他們有機會一窺那棟建築的唯一方式。
霏進出過那地方幾次,包含辦理離院手續那天。那是她最後一次以院生的身份和葛雷夫夫婦見面,之後,她便成了葛雷夫家的女兒。然而小茶室卻不像孩子們間謠傳地如此神秘,或者像某些人誇大其實般有著奢華、夢幻的裝潢,以及各式各樣來自任院長的珍奇蒐藏,還有那些他們被沒收的違禁品。
任何一種霏曾聽聞過的說法都沒有在她眼前成真。她問過自己為什麼這兒的規定禁止他們闖入那裡,因為它就是間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屋子,用來接待孤兒院的訪客。
霏停在那棟屋子的棕色大門前,兩邊的窗子沒透出半點亮光,唯一的光源來自一盞牆上的壁燈。她上前一步試了試門把,不太意外門被上了鎖。如果可以,她並不希望強行闖入。她不想造成太大的騷動,那可能會引來警察和不必要的麻煩。況且到頭來,也許她什麼也不會找到,畢竟很多老規矩是找不出合理解釋的,它們就只是被沿用、被留了下來。
至於這裡,這座孤兒院有大半的傳統是來自它的第一任院長,卡辛朵(Cahindrel)。據說卡辛朵是名嚴肅的女人,她的事蹟是孩子們喜歡談論的另一個謎團,包含她不喜歡別人用姓或名來稱呼自己,而是「母親(Mother)」。
沒有人見過母親,除了她的肖像畫——或者,至少他們認定「那就是母親」的畫像,它就掛在長屋最主要的那座樓梯口。根據畫中人物的妝髮和穿著,那幅畫至少有五十年以上的歷史,甚至更早。
甚至更早……霏不禁深呼吸。那的確是幅古董,但沒有老過幻形誕生的歷史。這兩者也許沒什麼直接的關聯,卻不違背這座孤兒院成立的目的就是為了篩選出他們的可能性。
霏看著上鎖的門,一個震驚、嚇人的想法蔚為成形。如果他們根本不是孤兒?而她猜想——假設她思考的方向沒錯——他們有些人的親生父母並未拋棄他們,或是遭逢變卦,只是被迫跟這裡的主事者達成了某種協議,而麥達爾……不,八成是麥達爾在背後安排這一切!
她怎麼會忘了自己當初闖進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揭發可能和那人扯上關係的骯髒勾當?為了證明西奧所說的話實不虛假。
麥達爾,是個騙子。
霏眨眨眼,身子不自覺地一晃。這就是為什麼她碰到許多同類,當他們談起自己的出生時,總會有一些詭異的巧合。育幼院、孩童之家、寄養家庭……因為他們是刻意地,被以一名孤兒的方式養大。
她上前一步,貼到屋簷下方,將鞋子跟傘留在門邊,然後開始繞著其中一邊的牆尋找其它可能的入口。很快,一扇半開的氣窗出現在她的視線裡,看上去像是廁所。
完美。
她心想。如果黑茅山是麥達爾底下的一個「篩選站」,肯定會留下一些相關紀錄,那些能夠證明這地方真正用途的紀錄。
對,她決定要用「篩選站」來稱呼這個仍時不時觸動她回憶的場所,而小茶室很可能留有他需要的證據。那些東西留在這裡很安全,畢竟一兩次嚴厲的懲罰就足以碾碎孩子們的好奇心。
霏踮起腳,正好可以碰觸到氣窗的邊緣。脫離雨幕後,水珠便開始從她身上滑落。她甚至不必費心去擦拭身體,除了衣服和頭髮,它們無可避免地呈現溼透的狀態。
她順其自然地伸出手,摸上牆。
「不會吧!」女子小聲咒罵,接著翻過手掌,她的皮膚仍然佈滿肉眼可見的鱗片狀顆粒,手指卻沒有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式膨脹,長出密密麻麻的纖毛。那是屬於壁虎外皮的另一種型態,也是它們最廣為人知的印象,攀爬。
霏甩甩手,嘗試第二次。不過她沒試多久便放棄,其中還有一半的時間花在懊惱。她用的基因外衣最近常常鬧脾氣,特別是在這種分秒必爭的時候。她瞄了一眼那扇氣窗,所幸直接拉住窗框的金屬槽,用蠻力將自己拉近窗口,藉由手臂使力向上一撐,讓半截身子鑽過氣窗,來到室內。
如她所料,那是茶室的廁間。她小心翼翼地落在下方的馬桶上,絕佳的平感沒讓她跌倒,卻來不及替她擋下一陣迎面而來的嗆鼻。
她愣住,驚訝地望著敞開的浴室門,外頭是間客廳,不過同樣漆黑一片。她沒急著去找電燈開關,而是緩慢地踩下便座,踏上光滑的磁磚地板。
絕大多數的蜥蜴都是日行性,意味牠們的夜視能力並不發達,不過壁虎是一票極為特殊的群體,牠們偏好在夜間活動。
霏盯著門外,雙眼在有限的範圍內搜尋。她不認為室內有人,據她所知,這地方只是院長的辦公室,不是宿舍。
她仍能嗅到空氣中的潮濕,不過濕氣很可能是來自外頭的雨,這也說明了為什麼她剛才沒有聞到那股味道。它們被雨水沖淡、稀釋掉了大半,以至於無法從屋外就察覺到。
她一邊朝浴室的門口走,一邊判斷異味的來源。詭異的是,那味道並不存在她過去的嗅覺記憶當中,甚至不是最先閃過她腦海的幾個特別糟糕的預感,那不是血腥味、屍臭,或者動物死亡和腐爛的氣味。
不知不覺,霏發現自己的手正緊緊壓黏著浴室的門框。顯然那份屬於壁虎的危機感知正在發揮作用,可惜她身為人類的一面依舊沒任何概念。她將頭探出門外,發現那味道又加重了一些,變得更為濃烈、純粹,更為……忽然,她注意到有地方不尋常。
霏停在浴室門口,一股怪異感浮現,彷彿那陣氣味是活的,能夠說話、能夠表達。
片刻後,她總算弄明白。她感知到的東西不是來自氣味本身,而是夾雜在氣味當中的「訊息」——她聞到的東西並不是氣味分子,而是一連串費洛蒙,透過她平時用來捕捉它們的鼻犁器,一種嗅覺輔助器官。
人類的鼻犁器並不發達,因此她常常會將自己接受到的費洛蒙誤認為是氣味。實際上,前者的組成卻比後者要複雜許多,像是字與詞。
「來——」那串費洛蒙像是在這麼說。
霏看向訊息傳來的地方,或者按照她原先的理解——氣味源,是一扇設在天花板的暗門。不過那道門的位置卻十分奇怪,不是在走廊,而是客廳的正中央。
「來——過來。」那聲音再次低語。霏皺起眉頭,因她並未聽見聲音傳進耳裡,然而那是另一種層次的語言,是極度仰賴視覺與聽覺溝通的人類難以理解的存在。對於無法判別和解讀費洛蒙的生物,那不過是另一團能被肉眼忽略的化學粒子。
霏尋著空氣中的隱形軌跡抬頭,她不記得茶室的上方有其它隔間,看上去像是閣樓或儲藏室。不過這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距離她上次踏進這裡已經超過十年,她可能不記得很多事,包含裡頭的格局、擺設。真正令她訝異的是她此刻浮現的念頭。
不……
她盯著它,那扇隱密的拉門,它被漆上和天花板相同的顏色,最前端則有一根細繩垂下。
她怎麼會有那種想法?霏問自己。她怎麼會認為呼喚自己的東西是另一名同類,另一名幻形?
人類語言很明確,在沒有任何暗示、任何影射的前提下,當你聽見一句話從某人的口中說出,他所要表達的意思就是那句話本身。可惜費洛蒙,這種「嗅覺語言」卻相對含糊許多。費洛蒙是一種訊號,比語言更直接。
無論釋放那陣化學物質的東西是什麼,它的目的都是在吸引她過去,那可以是一句簡潔的命令,也可以是更加委婉的「過來」或「來吧」。
那些話,霏很清楚那不過是她內心的自然反應,一種多餘的註解。好似不這麼做,好似不將事物透過能夠聽懂的字句表達出來,一個人就無法相信他正經歷的一切。
「上來。」
再一次,霏意識到有東西正在撥弄、拉扯她的嗅覺,試圖傳遞某種訊息。
可能只是一隻普通的壁虎。她心想。那是個頗為合理的答案,因為費洛蒙通常只會在同類間作用,也只會被同類接收到,倘若有一隻真正的壁虎把她當成同伴,並不奇怪。
她看看四周,幾只老舊的皮沙發圍著客廳中央的矮桌陷在黑暗裡,一組古典雕花茶具墊著托盤擺在桌上,杯子倒蓋。其中一張沙發後方的牆上釘了幾片層架,架有一只筆筒、幾疊信封,以及一株盆栽,她認出那是一株波士頓蕨。房間更遠一點的角落躺著另一棵更大株的植物,似乎是也是蕨類,只不過她無法辨別出品種。
一切是如此「逼真」,同時井然有序到令人頭皮發麻。她想起西奧藏身的公寓,小茶室就像那間公寓,是個過於完美的空殼。在被揪出一絲可疑、詭譎之處前,沒有人會心生疑慮。
她的視線探向更深一點的地方,客廳後頭是一座狹長的廚房,旁邊則是另一個房間。那是間書房,門外的牆上有塊名牌,上頭的名字很陌生。她從敞開的房門窺見辦公桌和書櫃,裡頭很可能會有她在找的答案。
「別走。」
霏愣了一下,她才正要跨出腳步。不可能。她心想。以壁虎的標準而言,那樣的費洛蒙表達方式幾乎稱得上是「豐富」,甚至有點太過豐富。動物間的費洛蒙傳訊通常很死板,而且模式固定,然而她在短短幾分鐘之內,已經接收到至少三種模式的傳訊,彼此相似,卻又有著很些微的差異。
要是發出它們的是同一個東西……她抬頭,又往天花板看去
好吧。霏妥協得很快。她沒有多少時間能夠浪費,不過上去瞧一眼不會耽擱她太久。
就看一眼。她告訴自己,接著轉往廁所的門口。茶室的天花板沒有低到能讓她一跳就能搆到。
霏碰觸將廁所和客廳區隔開來的那面牆,她擠壓自己的掌心,然後抽回手掌,重複了幾次,直到必須稍微出點力才能將手掌和牆壁分開。
她深呼吸,準備正式開始,不過就在這麼做的同時,她的視線瞄到了門口附近,一疊被擺在鞋櫃上的舊書。她無法看清書名和封面,卻不由自主地盯著那地方,因為那些書的擺放方式——它們不是以平躺的形式被疊起,而是攤開,每一本都攤開,以書頁朝下的方式堆疊。她總覺得,自己見過那樣的畫面,在什麼地方見過。
霏沒多想,而是回頭打量整面牆,然後從稍微低一點的位置著手,首先讓自己的雙腳離地,也就是手掌和腳掌都黏在同一面牆上。她的前一張皮屬於巨型蜥蜴科的生物,那些體型巨大的傢伙多半棲息在地面,導致她沒從牠們身上領悟到多少攀爬的技巧。
霏小心翼翼地移動,變換手掌和腳掌的位置,直到能夠完全碰觸到天花板的邊緣。她可以繼續用這種方式移動,或者……
黑暗中的身影輕輕一蹬,雙腳離開牆面,留下兩手吸黏在天花板。她放任身體在半空中擺盪了幾下,確保這種吊掛的方式可行。這麼做總比晚點摔在其它傢俱上要來得好。
她穩住身體,然後大膽地放開一隻手。很好。霏心想,看著下方的地板,她沒掉下去。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臟正跳得飛快,像是有人在某處捶打牆壁,規律、扎實的鼓動撞擊著她的胸膛。
砰咚、砰咚——
她減弱來自壁虎基因的影響,以人類固有的視覺捕捉無光的房間。
砰咚、砰咚——
黑暗宛如一團濃霧,將她包圍、籠罩。
霏將手伸向前方的天花板,強迫自己忽略地面近在咫尺的事實,也許麻煩,她卻不得不同意奈恩提醒她的事情。她需要把握任何能夠練習的機會,哪怕只是一丁點瑣碎的過程也好。因為下一次,下一趟任務,她無法保證自己不會需要爬上一棟真正的建築物。
她小心繞過吊燈,以緩慢的動作往天花板的另一頭前進,減少身體擺動的幅度。沒多久,霏便順利來到暗門邊,用來拉開門的細繩就在她唾手可及之處。她不曉得為什麼閣樓的入口會設在這裡,整間客廳最為壅擠的位置,或者更像是他們刻意把桌椅擺到它底下,阻止任何人進出閣樓。
霏拉開門,沒有便梯,間接替她證實了內心的猜測。無論上頭有什麼,那地方都不是設計給人上去的。
「上來——孩子——」
霏一僵,差點鬆手。這一次,伴隨費洛蒙而來的訊息更加具體,像是吞下一顆生洋蔥,直衝腦門。
她攀住洞開的天花板邊緣,向上鑽入閣樓,撞入另一團,更加黏稠的黑暗。然而她一這麼做便立刻後悔了。
天花板上方確實有空間,然而比起整間茶室,幾乎沒有半絲光線能夠抵達那裡。她得強迫自己增強夜視力才能看清環境,不過令她忐忑不已的原因並不在此,或她無意間發現腳下地板不該如此乾淨,而是她突然想了起來。她想起自己在哪裡見過那種擺放書本的方式。
就在黑茅山的第一任院長,卡辛朵的畫像中。
霏喘口氣,從地上爬起。站直後,閣樓的屋頂——這棟房子真正的屋頂險些撞上她的頭,她卻無心感受它所帶來的壓迫。她盯著閣樓的深處,那顯然不是壁虎的東西。她不知道此刻落在視野裡的東西是什麼,因為看起來也不像人。
她不禁打了個寒顫,被不安和恐懼逮個正著。它們如千萬細針,扎著她的內心,不斷喚起她逃跑的慾望。
弔詭的是,霏卻沒有感受到任何敵意。動物的求生直覺通常比人類還要更加敏銳,而她源自壁虎的那一面,此時卻寧靜無波。
靜止在不遠處的東西動了一下。
「過來——我的孩子。」
霏沒有照做。
「你是……什麼?」她站在原地問。偏偏她一問出口便馬上有了預感,她似乎早已知道問題的答案。
對方沒回答,於是霏主動一步。
「卡辛朵。」她用不確定的聲音說道。「你是卡辛朵,對不對?」或者她應該稱她作「母親」。
一抹殘影飛掠過黑暗,接著,一盞檯燈被點亮。微弱的光暈隨之擴散、蔓延開來,像是黑布上一滴暈開的顏料。
終於,藉著那點光,閣樓裡的一切變得更為清晰可見。
費茲加斯的心臟啊……霏倒抽一口氣。即便是一名幻形,她也不認為眼前這樣的生物能夠存在。木地板的盡頭是一張床,而燈就在床邊的一只矮櫃上方,至於其他東西……數不清的書本遍布在床上、地上,全都以霏不久前見到的那種方式倒蓋著,或是疊在一起。
她喜歡看書。她心想,同時瞄向距離自己腳邊最近的一本。語言學概論。她在心中喃喃唸到,同時疑惑。不過更讓她困惑的是卡辛朵的樣子——她正安穩地半坐半躺,整個人懸空在床鋪上方,靠在她所編織出來的「網」上。她一眼就看出她是一名幻形,而且是用蜘蛛皮的幻形,只是她的樣子一點也不像畫裡的人。不,那副身體早不見半點屬於人類的特徵。她的頭顱扁圓,胸腔下半部向內凹陷,腹部卻異常隆起,如懷身孕,呈現明顯分節式的軀幹。她的四肢同樣怪異,纖細、瘦長,並且以違反常理的方式彎折。
而她卻仍在那裡,以令她難以置信的方式活著。
霏不解。
「他稱我們『失形者(Misformed)』。」
「……什麼?」霏緊盯訊息發出的地方。卡辛朵的網沒有延伸到她附近,卻也涵蓋了幾乎整間閣樓一半的區域,扎實、密密麻麻的網。
有著怪物身形般的女人沿著網,俯身爬向霏所站的位置,直到完全攤在光照之下,直到她身上的每一分細節都無所遁形。然而那也引來霏一陣反胃。
卡欣朵的頭顱上長著六顆眼睛,或者她原本的眼珠之下還長了兩對個別的複眼,所有瞳孔呈現灰白,她判斷她應該看不見,亦無法說話,因為她不知道她的嘴巴還能不能發聲。本應是人類口腔的地方被兩根蟹螯般的觸肢取代,它們頻頻收和、晃動,讓人不寒而慄。她以為奈恩露出獠牙的樣子已經夠嚇人了。
「孩子——你叫什麼?」
霏盯著遁出黑暗的東西。她的手裡還捧著另一本書,被她的一隻手壓在某一頁。
她不是用看的。霏恍然大悟。因為那本書沒有字……不對,恐怕所有擺在這裡的書都一樣。那不是普通的書,而是點字書。
「霏。」她試著壓下幾絲驚慌。「我叫做霏。」
「霏……霏……」卡辛朵的六顆眼珠迅速朝不同方向轉動,接著很快停在某個位置。「啊……你是漢斯和派翠莎的孩子。」
「……怎麼會?」霏露出一陣驚訝,即使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孩子們都喊我『母親』——霏。」卡辛朵繼續透過費洛蒙傳訊,而她嘴邊那兩節佈滿絨毛的觸肢也在同時間向外張開。霏不敢斷定那是不是某種釋出善意的反應,一抹「微笑」。
「你怎麼辦到的?」她試著先從最無關緊要的問題問起。「你怎麼有辦法一直這樣說話?不發出聲音,而是……」
「費洛蒙?」
「嗯。」霏點點頭。也許她今晚沒辦法從她口中弄到多少答案——倘若卡辛朵替麥達爾工作——至少,她認為這一個問題她會願意回答。
「一小撮化學激素就能夠施展很多把戲,孩子。你只是還不知道。」
「把戲?」
「你甚至沒發現我一直用來和你對話的東西並不是費洛蒙。」卡辛朵透過訊息表示。少了聲音襯托,那段訊息沒有起伏,只有平淡、冷硬的資訊。
什麼?霏的眉頭一皺。「不是費洛蒙?」
「費洛蒙並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拿來傳遞訊息的化學激素——特別是在不同物種之間。」
「新洛蒙(Synomone)。」卡辛朵拋出一個字眼。「新洛蒙——或者你可以叫它『同步激素』——能被不同物種接收到——也能夠被解讀。」
「我猜你並沒有察覺到自己正在使用這樣的東西。」
霏沒有回應,而是想起自己對肚臍做的事情。「不可能……」她小聲驚呼。她原以為自己發現了費洛蒙的新用途,從沒想過那會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不同的物質……
「所以『新洛蒙』,這種激素能夠模仿人類的語言?」她看向卡辛朵,沒有刻意提高音量。她也許又瞎又啞,卻聽力絕佳。這點霏可以完全確定。
「不,無論是哪一種『訊息傳遞素』,作用的方式都大同小異。」卡辛朵解釋。
「那麼……」
「練習——孩子——你需要的是練習。」
「練習?就這樣?練習可以辦到這件事?」
「練習可以辦到很多事——霏。」
「傳訊素的應用原理跟人類語言其實很相近——你會發現『溝通』不過是它最基本的用途。」
「你……」霏的臉色一沉,意識到這當中的蹊蹺。「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她問道。她說太多了。她心想,多到超過她預期她會透漏的。
「意外嗎?」
「你是麥達爾的人,沒錯吧?」
「如果你指的是我沒有辦法擺脫他的掌控。」
「為什麼這麼說?」霏直覺地脫口而出。
「因為我是他的『囚犯』。」
霏睜大眼,看著眼前這般不倫不類,既像人,又不像人的存在,以那副無時無刻都令人顫慄的樣貌平靜地將訊息灌入她腦袋。那絕對是她經歷過最怪異,也是最震撼的事情之一。
「……囚犯?」
「我們都是他的囚犯——孩子。」
「但你……你們在這裡的目的是為了協助他篩選出我們的同類,對吧?」霏問道,儘管她不明白卡辛朵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篩選?」卡辛朵的頭向後頓了頓。「你曉得我們——幻形——的誕生嗎——孩子?」
「誕生?你指的是我們的血源?那是我們被分開安置的原因?」她反問。「因為我們身上具有幻形的血統。」
「不——我指的是我們最初的來歷——我們被……」
「被……什麼?」霏歪起頭,以為她刻意停頓,可惜了等,她沒有再收到另一段訊息。
「我想我沒有辦法對你說太多——孩子。」
「好吧。」霏嘆掃興地嘆口氣,可她不意外。「孤兒院的人,他們曉得你一直躲在這地方?那些人接手了你的工作?」她改口,換成另一個話題。
「我並不是一直都待在這座閣樓——不過你說得沒錯——我沒有離開過黑茅山——就從……」
「就從我當上院長開始。」
「你可以活這麼久?」霏追問道,更多問題像是炸開的棉絮般,在她腦中紛飛不止。「你也是幻形,不是嗎?難道你不必進食?」
「傻孩子——你怎麼會這樣覺得?」卡辛朵吐出一口氣,像是一聲輕哂。「戴奧妮會派人送食物給我。」
「戴奧妮?」霏的內心浮現一抹熟悉,她見過這個名字,就在不久前,就在……
「戴奧妮,現任的孤兒院院長?」
「我想你上來的時候會看見她的辦公室。」卡辛朵用她嚴重變形的頭顱點了幾下。
「所以這裡的工作的人都知道你的存在?除了那些院生?」
「正確來說——沒人知道我在這裡。」
「你要她替你保守秘密?還有這座孤兒院的歷任院長,他們也都是?」霏很快意會過來。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已經『卸任』。」卡辛朵丟來的訊息令霏一陣錯愕,她對「院長」這個身份顯然相當敏感。「我說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裡——那也包含戴奧妮。」
「人類的鼻犁器也許已經退化——人腦卻會對化學激素有所反應——只是當事人無法自我察覺——換句話說戴奧妮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準備那些食物——以及那些食物是要給什麼人。」
霏一愣。「你……『催眠』她?你催眠這裡的人,然後要他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幫忙?」
「我剛說了——我們釋放的化學激素可以辦到『很多』事。」
「只是這跟催眠還是有些不同——我並沒有催眠任何人——戴奧妮只是被自己的大腦欺騙了。」
「難道……」霏開口,卻忽然打住。「那些父母……那些來這裡挑孩子的家長,他們每一次會面都安排在這間小茶室……」
「你的反應很快——孩子。」卡辛朵又做了一個被霏認為是微笑的面部動作,只不過這一次,那笑卻使人頭皮發麻。
霏倒抽一口氣。「所以我們會來到這間孤兒院,確實跟你有關係?」
「不——我的工作只是確保正確的人——做出正確的決定——帶走正確的孩子。」
「那麼……」
「麥達爾決定孩子從哪裡來——不是我。
」
孩子從哪裡來?霏心想。卡辛朵給出的答覆很曖昧,也許她確實在顧忌什麼。只是她不明白為何她既已決定對自己開誠布公,卻又有所保留。
「你要怎麼確定不會有人聽見你發出來的聲音?」她再度轉換話題。
「關於這點——」卡辛朵的上半身忽然抬高,接著伸出她細如枯枝的手,拉起一根蛛網上的絲。她放開它,讓那根琴弦一般的銀線在空氣中來回彈跳震動。
霏瞬間明白。「你的網,它們把你發出的震動都抵銷了?」
「遠不止如此。」卡辛朵補充。「聲音會沿著蛛絲傳遞——只要被這些絲線碰到的地方——我就能聽見從那頭傳來的聲響。」
「無論有多麼微小。」
「所以你才能發現我?」
「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神出鬼沒』——孩子。」
「這些……你在這裡做的事情,你的工作,這都是麥達爾的意思?」略為平復後霏問道,她不能讓情緒阻礙這個千載難逢機會。震驚可以留到最後。
「你該走了——他不喜歡有人探聽這些事——特別是那些不該知道的人。」卡辛朵提醒,但沒有正面回應那個問題。
「我讓你陷入麻煩了,對吧?」
「你放心吧——他不會為難我。」
「他需要我——他需要像我這樣懂得操弄一個人腦袋的幻形。」
霏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沒有離開。她回頭,瞄了瞄自己上來的那個天花板的大洞。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麼多?」終於,她回到那個令人好奇不已的謎團上。她仍尚未從他口中聽到答案。「你大可以……攻擊我。」
「我替麥達爾工作——不是替他殺人——況且──」
霏解讀著中斷的訊息,以為他又欲言又止,然而半晌後,訊息自卡辛朵所在的方向傳出。
「這麼長一段時間過去——你是第一個回應我的人。」
「我徹底銷聲匿跡的時間遠遠超過你的想像——孩子——那些被我『影響』的個體——普通人——或是我們的同類——他們並知道自己正在跟我交流。」
「他們沒有辦法回應我的訊息——只能在毫不知情下被動接受——你能想像自己站在同一棟高樓的頂端——對著下方的行人大喊——經過幾天、幾年、幾十年——然後有一天——你看見一個人抬起他的頭。」
「你……可以離開這裡,對吧?」一會兒後霏不禁問。不知道為什麼,她似乎能懂。她似乎能夠感受到藏在那副駭人軀殼當中的苦悶和無奈。
卡辛朵搖搖頭。「那男人答應會完成我的請求——交換條件是我必須替他工作——直到找到合適的替代人選。」
果然。霏心想。麥達爾總會找到方式牽制那些替他賣命的幻形,無論是他們這些獵人,又或者像卡辛朵這樣。她的處境和其他們其實沒有多少差別,除了她被交辦的事情更加關鍵,更不該曝光。
千面的骯髒勾當。霏心想。她猶豫了一陣,最後依舊忍不住開口:「什麼樣的請求?」
即便她知道自己沒有追問的必要。不會有意料之外的答案。她告訴自己。如果不是最簡單的理由:錢,就是其它只有他才能施予的恩惠。只有透過他的影響力、能耐或人脈才能實現的事情。也許是讓某個人徹底消失,暗中推動幾條法案通過,或者……
「我的記憶。」
「……什麼?」霏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剛問我——麥達爾承諾我的事情是什麼。」
「他答應會把我的記憶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