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位約莫四十尾至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性,高約佩歐特的身高再加上兩顆頭,雙頰瘦長,眼瞳介於水晶藍至褐色之間,維持著小捲的黑髮在保留捲度與些微蓬鬆感的前提下,被梳整為一顆明麗的紳士頭,而高闊的額邊上像是故意截留一戳小髮,讓長頰的臉型增添一股風柔的瀟灑;他的四肢和雙頰一樣,除了瘦長還是只有「瘦長」兩字能夠形容,雖說略嫌簡薄,看不出有任何可取的肌肉為一身正身的衣著提供任何飽實度,但整體的身形比例卻不因此有任何失衡,也許是那身不嫌過高的身高與適當位置的腰線使然,或者……是那身合身的衣著救了全部;他身穿黑格紋呢絨背心與素白長袖襯衫,圓領繫上一條酒紅底、沙橘小圓斑點領帶,背心的下襬處隱約藏著一條金屬頭框皮帶,像是公公正正的分水嶺般,依著上身與下身各自的需求條件,剖據出最合適的界圍,因此,與背心相同款式的合身正裝長褲,才能安心地擴展自身、順覆於雙腿的所有皮肉之間;最後是那雙如添虎翼、有著封閉鞋襟的黑亮尖頭皮鞋,它恰當地為主人顯示出那份拘謹性格,也為上方的所有弟兄起上點睛之效。「沒問題了。」他暫時放心地說道,並將斗篷簡單四摺後,收掛於右手手臂上。
「你——!」佩歐特隨即認出那人,因此她無所顧忌地吐露此時複雜的心情,「為什麼拉住我!我得去逮住那個人——不然萊瑪她——」
「冷靜點!」那人勸止道,「妳知道妳剛才在的位置,已經有兩位魔法師向妳靠近了嗎?」
「我——」佩歐特握緊雙拳,移開本應投注的視線。她雖然知道自己行動的風險,而且自己的氣憤和種種情緒顯然已經遮蔽了應有的判斷,但在這位男子面前,她就是不會有任何疑慮地表現自我,就好像這人永遠是她的明鏡般。
「我知道,我都知道。」男子不忍地勸慰道,「但妳知道風險……沒有魔法、不能使用魔法的狀態下去挑戰一位經驗豐富的魔法師,妳的身分和安全——」
「所以我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要做嗎?」她立即將視線擺了回來,並直直地盯視著對方。
這句疑問不只問出了她的心聲,也問出了男子多年來究竟給予自己種種教導的目的是什麼。打從出生後、有意識以來,對於必須隱藏自己所有一切這件事,包括自己面貌的由來、體質特性,以及最重要的、如同她靈魂自帶的天賦般——無疑礙地使用魔法,佩歐特一直都是抱持著滿溢的疑惑,這所有的一切,她都能透過長輩及知情者的告誡與祈求中,為他們的希望、擔憂、恐懼以及種種說不明白的計畫和蟄伏,維持著各式各樣的妥協;但是假如——或說已發生的事實中,即使有重要的人、她視為珍貴的生命存在受到威脅,並且只有自己有能力為對方排除、解救之時,她也必須固執的、無條件的守持那些妥協嗎?那些懼於未知的妥協與自身的生命情感,這兩者各自的價值,如果無法同時保有雙方時,究竟該擇哪樣為優先?諸如此類的問題,男子從來沒有告訴過她或教導她,如何做是最恰當的方式,或者說他其實是一直在迴避與她談論這類問題,不管從前與現在,他的真正用意為何,她再也無法讓自己就這樣不聞不問地繼續忍耐下去。
因此她不再允許自己或對方向後退縮地質問道:「你要我留意自己的舉止,我做了!你要我不要多話,盡力避開那些敏感問題,我也做了;你要我收斂自己的力量,我也做了!你還要我——待在『許可』的安全區域內,保護自己,我也什麼都沒多問一直遵守!但你要我看著自己重要的人受苦,什麼都不做,這還是我嗎?這還是你期望的『我』嗎?」佩歐特的聲音愈來愈大,說到激動處,她忽然不想再理睬那些可笑的限制。「狄伯特!」她大聲地怒喊道,「這就是你想培養出的種子嗎?一個只顧自己、無情無淚、害怕別人傷害自己的普羅斯——」
「佩歐特!」那名為狄伯特的男子急忙厲聲制止道,似乎深怕她再繼續說下去,將會有可怕的事情發生。他瘦長的臉頰僵直地繃緊著所有皮肉,再配合那雙直搗心坎似的眼睛,兩者的相互作用似乎放大了制止的效果,只可惜,這點效果要是放在成年前的佩歐特身上,肯定百試不爽。
佩歐特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我已經是——」她吃力地將所有語氣投注在每一個字音和字尾上,似是壓抑長久的內心好不容易才奪得一個出口、流漏一絲縫隙,然而,話才說到一半的時候,卻戛然停止。她明白,將要說出的字眼在這裡極其不合適,特別是在這種曠闊、不知風聲會把話語帶去何處的圓天平地,更不知藏蓄於黑暗中的身影,究竟都把心思專注在什麼地方,而她心裡也同時明白著,若是解放所有禁制、使之飛翔,那種由其而來的快樂與寧靜會是多麼美好,但另一方面,清晰無比的理智及時將自己管制住——想想狄伯特多年來的小心謹慎;想想萊瑪的拚死守護;想想那些無以計價的愛與悲傷——這一劑如電光般的迅思,就如清涼雨露的救命之藥,漸漸地冷卻了部分腦熱,也免卻了那些由於短暫的情緒波動和想望,所造成無法挽回的可能局地。
因此,交戰的結果出爐,她遂改以另一種口吻道出:「我不怕了……」她忽然放下那些激動和氣勢,雙眼悄悄垂落,轉以微小的聲量道:「你也……多信任我一點……」她微低著頭一小段時間後,才又重新抬起,率直地看向捲著一頭黑髮的狄伯特,就好似此時此刻只有兩人,沒有其他。
聽著眼前孩子的話語以及充滿堅強與自信的容貌,再加上那雙弱如柔水的眼瞳……那份期許,那份真誠,狄伯特看得明白,那是將自己無所畏避、勇敢敞開的眼神,也是將自己完全展露、託付於對方的心,期望對方如實接收後、能夠完全理解並給予相應回應的眼神。他一直都對這樣的眼神無比熟悉,他也一直知道,這種眼神的重要性與珍貴性,就和曾經,他向佩歐特的父親所敞開的眼神一樣——可為什麼,他就是一直在規避這種眼神呢?
「佩歐特,」他輕聲道,並將雙手以父親的方式搭握在佩歐特的前臂外側,「先坐下來,我們慢慢說。」
受於那雙手所傳來的溫暖與安定,佩歐特暫且冷靜了下來,並乖巧地盤坐在地上,而狄伯特溫溫靜靜地看著她一陣子之後,也跟著坐了下來,默默地與她一同看向夜空中的煙火。
相對於白日耀躍的生滾,七月夜風中的草地給予一種寂涼的沉靜,就好似無論你的起點和終點源自於哪處,都能無條件地享受同種的生命之情。現在的兩人好比此理一般,不必多指言,卻能相通彼此心意。
「萊瑪是公會長期的合作夥伴,她的事,公會一定會妥善處理。」狄伯特起言道,語氣中的肯定及公事公辦的態度,就像是合約書上白紙黑字般清晰。「至於下手的魔法師……」他深慮了一番之後,才道:「我不想跟妳談這個,但妳總有一天還是會知道,所以——」
「我知道。」佩歐特的眼神也跟著深遠了幾分,就如狄伯特在思慮公會事務時一樣。「我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她憂傷地說道。
除了曾經透露的那些訊息之外,狄伯特不清楚她還額外知道了多少關於魔法師之間的派系對峙,唯一肯定的是,他確實不想在此處多談這類風險極高的問題,但是為了後續的情報追查,他仍必須向佩歐特索取必要的資訊。
於是,沉寂了短暫的時間之後,他問道:「對方有幾人?」與此同時,雙眼直直地望向遠方,如捕獵的獅子般盯視著那些可見的移動物件。只見連接兩塊行政區域的公道上,有幾抹黑點正往垤夫走去,再依據那些黑點的行走姿勢和速度,他沒有太多質疑但也無太多信任地暫且判斷為一般人類,畢竟,鄰近哈文特區的書櫑,魔法師的出現頻率位於馬格非的前幾名——尤其更是在剛發生了足以引起整個公會注意的萊瑪事件之後。
「三人。」佩歐特確切地答道。「一位中年男性和兩位年輕男性。中年男性的長相俊朗,是多數女孩子第一眼見就會喜歡的類型;他的髮色是深棕色,前額中分,戴一頂黑色紳士帽,身穿深褐色雙排釦風衣;使用的魔法是能溶解物質的類型,具多種變化,純度和強度不輸元素種;操控魔法的熟悉度與順暢度應有一定年資,格鬥術和戰鬥經驗看起來非常老練,果決、判斷迅速,但顯得有些依賴魔法……嗯……我知道的就這些。」
對於佩歐特專注、認真地分析自戰鬥中所獲得之資訊,狄伯特聽得身心舒暢,只是他現在沒有心情和精力去額外誇賞這類滿分的表現,不如說,這才是一名具格魔法師應具有的基本能力。因此,他沒有給予多於的評歎,而是繼續問道:「另外兩位呢?」
「他們都穿著深黑色斗篷,看不清長相。其中一位的能力似乎是可以屏蔽感官,就連心識的感知也可以遮蔽;另一位的能力尚且不明,性格是容易衝動行事的類型。」
「還有嗎?」
「嗯……我有聽到一個名字:扶平準。」
狄伯特一聽,立即輕嘆了口氣,道:「還真的是他們。」
「誰?」
「一個頭疼的三人組。妳對上的中年男性是格蘭夫特.雷索,溶解魔法的正支繼承者;那兩個年輕人,若我沒記錯的話,一位是扶危——扶平準,另一位是梁博——梁本超,繼承的魔法……前者是屏蔽五根六識等所有感官感知,我之前聽說他還沒能夠完全掌握屏蔽心識,沒想到已經成功了;後者的能力是『強化』,顧名思義,他可以使所有的現象、力量甚至整個世界的運轉規則達到翻倍的效果,只是……不知該慶幸還是惋惜,梁博的資質還不能完全駕馭他的魔法……說來也是正常,這兩小夥子才剛獨立……」
見狄伯特似是又要進入他的碎唸世界——一種多方思慮、細細拆解;一邊思考、一邊碎嘴式地叨唸著腦中訊息,專屬於他的精神時光世界——熟悉他這層習性的佩歐特,沒有跟著他的思慮走或是放任他繼續下去,而是抓緊機會岔問道:「他們強嗎?」
「——喔!還好。」這一問題,成功地讓狄伯特回到現實。「格蘭夫特只是他們的指導者,不是負責傳承的師長,所以三人的魔法就算撞在一起也不會引出任何的譜系魔法。只是這三人有一套的配合方式,所以應對起來也不算太輕鬆。」
「他們襲擊萊瑪的目的會是什麼?」佩歐特再問。不如說,這才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狄伯特明白她的心情,但目前所獲的證據和情報明顯不足,因此他仍維持著一種公正的態度道:「目前還不能斷定……但我猜,大概跟他們想要的資訊有關。」說到此處,狄伯特忽然擔憂地看向佩歐特,「一個……他們追查多年的資訊。」
佩歐特知道他意有所指的真正意思。「顯然……」她失落地道,「他們成功了……」
「還不能這麼說。」狄伯特的語氣聽來藏有許多備案,而且到了他這個年紀都會明白一個事理——就是不管有多麼一翻兩瞪眼的事情,除了死亡,都還有許多轉變的機會。「相信妳跟他們交手的時候,必定已經全力保持自己的隱密性,而且我也相信萊瑪一定會為了守護訊息,準備了幾套可靠的措施,畢竟,光是單純的領養小孩,從她那裡獲得的關卡和考驗都是地獄級的。」
佩歐特苦甜式地笑了一下,她隨即憶起,當年狄伯特想要從萊瑪那裡帶她離開的情景。
「所以……我不認為光憑那三人就能獲得足夠分量的訊息,雖然那兩個小夥子還算優秀,但剛出茅蘆,一定會遺漏不少細節,而且如妳分析的,格蘭夫特過於依賴他的魔法,也因此造就他習於輕視事物潛能的毛病。」狄伯特解析道。「——好了,我覺得我們說得夠多了,我該回去公會料理這件事,現在肯定有很多人等著跟我反應他們的意見和報告。」
「辛苦了。」佩歐特道。
「妳自己小心點,我沒辦法常在妳身邊,所以——」
「知。」佩歐特翹起小指,比了個數字「6」的手勢,然後故意在狄伯特面前晃了晃,她無可奈何但又欣然接受叮囑的表情似是在說「我剛講的你又忘了」。狄伯特見她模樣,忍不住地笑了一下,將自己的小指與她的小指勾在一起之後,兩人的大拇指堅定且穩固地對接在各自的指腹上。其實不管有沒有這一下,他們心裡都明白,雙方自認識以來都未曾對彼此食言過。
狄伯特先是站起身,不管手臂上是不是還掛著一件斗篷,他像是只想遂了自己心願地雙手叉腰,邊環視周圍、邊呼了口氣,像極一副中年大叔閒來無事卻又想找點注意來殺時間的模樣。佩歐特看了之後笑了笑,而不知是福是禍,這份笑意正好提醒狄伯特一件事。
「話說回來,」當佩歐特也跟著站穩身子後,狄伯特狐疑地向她問道:「跟妳住在一起的男人是誰?」
佩歐特心裡突然哐啷一聲,原來這傢伙一直在跟查她的行蹤嗎?
「你!」她沒好氣又沒好笑地道:「如果說是男朋友,你怎麼說?」
「不可能。」狄伯特斷然地說道。他用著堪比媒婆還精細的眼光,認真地打量佩歐特全身並分析道:「依妳這身板,肯定入不了他的眼,而且按我對男人的深度了解,他的標準應該是各方條件都偏高的類型——」
佩歐特用力揍了他的胸膛一下,只聽一道低沉的聲音自她拳頭中彈出。
「開玩笑的。」狄伯特調皮地笑笑道。
「不好笑!」
「但我是認真的,他要是做出任何冒犯或無禮的行為,我定碎了他。」
這句話從狄伯特平緩的表情和語氣中而出,真讓人不易明白他究竟是在說笑或是真會如他所說般行動,要說是後者,那為什麼她在賦州的那番遭遇時,他卻沒有任何行動呢……?
唉,不去計較這些了,也許又是給自己的磨練。佩歐特心道。
「他才沒那樣子。」佩歐特替那位善心的紳士反駁道。不如說,實際上無禮的是她……
「總之,萬事小心,好嗎?」
佩歐特亮出了拳頭。
「好好好……」狄伯特舉起雙手,屈服地認道,「我走了,妳也快回去休息。晚安。」
「晚安。」
雖然彼此都已道完離別之語,兩人仍對眼相望,似乎想在真正結束前的片刻空檔,再為自己多留一點懷戀的時間。在這沉凝的黑夜之中,儘管只有天邊煙火忽閃忽滅的光芒,佩歐特仍能完全看清狄伯特的臉孔,包括他臉上各條深淺不一的紋路、呼氣與吸氣頻率和進程,以及他此刻睫毛的動向——這點對狄伯特來說也是如此,因為彼此的面孔,早已深印於彼此的心靈深處。然而,這段堪比一次完整呼吸的短促時光,很快地於幾個眨眼後結束,正如同萬物自有其生滅的理序,該來的還是要讓它來,有了結束才會迎來下一次的開始。
於是,一陣較於微風強韌的清風過後,狄伯特旋即消失於眼前,不留任何行跡,只剩佩歐特一人夾處於各色喧鬧的間隔當中,獨自聽受著靜謐草坪與無止盡的煙火,兩者相互逢遇的行進與流逝。深黑的現下,行經此處的路人早已走得精光,她十指交叉地握了握雙手,像是祈禱般地感受著骨肉之間所傳達的觸感,這時,溫涼的清風拂過髮絲和眼頰,兩處掌心所流露的熱度像是幻夢中的唯一現實,如此龐然地聚集卻又表現得過於嬌小,隨之而發的,她的心緒忽地被引領至心底的某一處——那間幽靜但暖心的木屋,彷彿再也不會隨意游動般,定格於畫面顯現最深刻的瞬間。因此而邁出的步伐,就如同守望的燈塔,堅定地帶著她穿行所有光影,也帶著她向心中所顯的那份依靠,緩緩走去。2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4LtLI6VW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