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魂師 - 第二十二章：逃避

「瘋了！他們都瘋了！」赫莉吼道，用力一腳把沙發踹翻。「他們都知道不是艾柏，他們都知道！」

赫莉在亞岱爾的書房大吼，亞岱爾坐在書桌後，一臉莫可奈何。一場荒謬至極的會談，讓兩大政體間的戰爭成為板上釘釘的未來，而艾柏會是第一個犧牲者。

「他們——」赫莉盛怒下反而說不出話，深吸口氣，看著亞岱爾，說：「說些什麼啊？」

「妳不會想聽的。」

「難道你認為該遵守那該死的命令？」

亞岱爾沒回答，點起根菸，吸了一口，吐出。

「你這該死的——」

「妳要拿沙發桌子椅子洩憤我不會阻攔妳，但妳終究得認清一個事實。妳再怎麼吼也沒辦法改變他們下達的命令。」

赫莉瞪著亞岱爾，亞岱爾的最後一段話讓她清醒了些。她得去改變這件事。她閉上眼，慢慢讓怒意平歇。

「難得妳能把我的話聽進去。」亞岱爾說。「幫我個忙，把麥菲斯托、媞格理和帕芙帶過來。」

「做什麼？」

「去就對了。」

赫莉嘖一聲，心中卻燃起一點希望。莫非亞岱爾要他們嘗試去救艾柏？她離開書房，回來時將三人帶了過來。

「教官你抽菸啊？」媞格理踏著快樂的步伐，隨後左右看了看，發現氣氛有些不對，笑問：「你們剛剛又再吵架了？」

「由於我得待在山間城確保陛下的安全，有個任務得交給你們去做，只需要一人。」亞岱爾說。「刺殺一個小領主。」

剛來的三人面面相覷，只有赫莉，盯著亞岱爾，嘴角露出冷笑，笑著一分鐘前對亞岱爾有期待的愚蠢的她。

「那個小領主你們都認識，叫做艾柏。」

三人疑惑、抗拒、詫異，最後由媞格理發問。「呃⋯⋯能問為什麼嗎？」

「真要說為什麼，就是他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

「放你的狗屁，他們早就決定讓他當替死鬼了。」

「他是個子爵，幾百幾千個中的其中一個，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他是誰。」亞岱爾說。「會變成他，是因為塞爾金在近海城見到他，還有剛剛桑切斯的表現。她本來該是陛下那邊的人，只是在羅維雷提議時她動搖了，這導致塞爾金決定提起桑切斯底下的封臣，看陛下要不要殺雞儆猴。」

寒意竄上赫莉全身，難不成是她害到艾柏了？她轉向麥菲斯托。即便麥菲斯托沒參與會議，卻也從這幾句話聽出些端倪了。他目光呆滯，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艾柏已經確定會死了，而你們能決定他會帶著怎樣的心情死。」亞岱爾說。「讓他在睡夢中永遠不再醒來，告訴他事實後殺了他⋯⋯或著提議讓他逃走，然後從後面偷襲。」

赫莉想起亞岱爾在歡迎會上對卡尼說過的話。沒人能意識到自己的死亡，死亡是活著的人的遐想。

「歪理。」赫莉說。「你就是這樣欺騙自己的？」

「找個藉口吧，妳會輕鬆許多。」

「懦弱至極。」

亞岱爾看了在場的另外三人，搖搖頭，不再和赫莉爭辯。「你們誰願意接下這個任務？」

麥菲斯托仍盯著自己的腳尖，彷彿看久了這一切就與他無關。媞格理和帕芙眼中都有著徬徨、茫然。

「我去。」

「赫莉，妳不用覺得是妳的責任⋯⋯妳當時已經阻止過了。」帕芙五味雜陳地對赫莉說。

麥菲斯托仍低著頭，如喃喃自語般：「應該是我去，是我害的⋯⋯」

「跟這沒關係。」赫莉說。「拉戈普斯那老太婆挑釁我，這口氣忍不下去。」

當然，她想的是另一回事。艾柏是無辜的，她要違背命令救下艾柏。她認為亞岱爾一定洞察到這個心思了，瞟了亞岱爾一眼，發現對方也正盯著她。

「那好，就交給妳了。」亞岱爾說。「明天清晨出發，會有馬車接送妳。」

走出房間，麥菲斯托忙問：「妳真要⋯⋯刺殺艾柏？」

「怎麼可能。」赫莉白了麥菲斯托一眼，不只麥菲斯托，帕芙和媞格理也都鬆口氣。「誰能保證任務會成功，對吧？我會不小心任務失敗，放他離開的。」

「我們快回去和大家商量一下有沒有什麼方法。」媞格理說。「普尼薩和卡尼說不定會有放法的。」

赫莉猶豫了幾秒，然後說：「這任務別跟其他人說，特別是卡尼，我不想讓他擔心。」

「他會希望妳讓他擔心的。」帕芙說。

「我知道，但⋯⋯我一個人沒問題的。」赫莉拍了拍麥菲斯托的肩膀，說：「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

麥菲斯托弱弱一笑。「我相信妳。」

無論是製造傷口偽裝刺殺失敗，或著和艾柏討論好後放把火把城堡燒了，找一個死刑犯來偽裝屍體，又或著讓艾柏躲起來，直接宣稱已經刺殺成功。赫莉想出無數個方法蒙混過這次的任務。

她太清楚薩尼七世那些人了，他們只是要個表像，艾柏是生是死根本不是重點。

隔天清晨，赫莉來到市政廳外，馬車已經在等她了，同樣在等她的還有亞岱爾。赫莉沒打算理會他，徑直要走上車。

「妳要放他走？」

赫莉停下腳步。

「是的話又怎樣，你想阻止我？」

亞岱爾沉默、糾結許久才說：「我又能怎麼阻止妳呢？」

亞岱爾要阻止她太容易了，將這個任務派給其他人，甚至找其他契魂師幫忙。讓赫莉去執行絕對不是唯一且最好的選擇。這是亞岱爾對她的放縱，她更正了之前的想法，說不定亞岱爾還沒打從心底捨棄那桀傲不遜的靈魂。

「如果我說回來後，我要帶著卡尼離開契魂班，你會阻止我們嗎？」

出乎赫莉意料，亞岱爾露出了沒多少笑意的笑容，更多的是感慨，以及一點點的欣慰，像是看到有人去完成他曾經心願般的滄桑。「如果陛下知道後命令我去。」他說。「但陛下最近會很忙，不會太快知道有人逃走的。」

聽到亞岱爾的回答，赫莉終於用正眼看向他。亞岱爾的表情讓赫莉意識到她不厭惡亞岱爾了，而是覺得他很⋯⋯可憐。

「你才是該逃的那個人。」赫莉脫口而出。

亞岱爾一愣，旋即大笑，笑到眼角流淚。他把眼淚擦乾，然後說：「妳在拉攏盟友嗎？」

「不，我是真的這樣覺得。」

亞岱爾平息了笑意，表情慢慢轉回淡然。赫莉有種感覺，她和亞岱爾的戰鬥會在亞岱爾的下一句話結束，無論那個答案是什麼。

「我的身分是陛下的劍啊，又有什麼好逃的。」亞岱爾喟然一嘆。「但最近，我開始疑惑——」

亞岱爾的話被市政廳再次打開的大門打斷。卡尼走出，後面還跟著拉戈普斯和一名契魂師護衛。赫莉睜大眼，瞳孔一縮，一股不好的預感浮現。

「特奧多爾侯說的是真的，妳要一個人去出任務？」卡尼詫異道，跑到赫莉身邊。「怎麼沒跟我說？」

「因為⋯⋯只是⋯⋯只是個簡單的任務。」赫莉說。「想說去去就回，所以⋯⋯」

卡尼歪頭看著她，然後淺笑，說：「別受傷了，要平安回來。」

「是啊，平安是最重要的。」

拉戈普斯走到卡尼身後，搭住卡尼的肩膀。「簡單的任務，不會有什麼意外吧？像是目標逃掉，一把火把屍體燒得面目全非，或著任何讓人不能確定死者身分的問題。我要看到的是躺在房間的屍體，侍從發現後這件事會通報到他的領主耳中，領主會確認死者無誤。」

卡尼察覺不對，問道：「刺殺任務？」

赫莉盯著拉戈普斯，拉戈普斯的手有意無意慢慢握緊卡尼的肩膀。赤裸裸的威脅，用卡尼的安危來要脅她去將任務完美地執行。赫莉這才知道她錯了，有個人在乎艾柏是否真的死了。一個最麻煩的人。拉戈普斯要用這件事向她報復。

「小心眼的老東西，不是保護妳回來了？」赫莉冷笑著，但內心遠沒有表情顯得那般平靜，不如說正好相反，拉戈普斯正手握著她最大的弱點。

「有仇不報是會讓人小看的。」

「這件事曾幾何時輪到妳主導了，特奧多爾侯？」亞岱爾問。

「還沒，但晚一點我就會去請示陛下，要賭看看陛下會不會同意嗎？」拉戈普斯笑說。

「他們是我的學生。」亞岱爾說，瞬間表露無遺的殺意讓在場的眾人寒毛直立。除了拉戈普斯。

「戰爭將起，老太婆我的權力、地位和話語權都會凌駕到萬人之上。」拉戈普斯鬆開卡尼的肩膀，上前一步，距離亞岱爾只有半步之遙。「陛下的劍會是我的劍，我的命令會是陛下的命令。好好想想你的身分，是老師？還是忠於陛下的契魂師？」

亞岱爾呆住，眼神卻變得像是被水澆熄地營火，只剩殘存的餘燼。

「亞岱爾！」赫莉喊道，第一次呼喚他時帶著點懇求，然而，亞岱爾沒回應她。

「目標死後的隔天肯定會被發現，信鴿會飛得比妳返程地馬車快。」拉戈普斯說，眼下之意是在那之前卡尼都會被當成人質。「好好去完成『簡單的』任務吧。」

「帶著項圈的狗。」赫莉忿忿地說。

「喔不，他是人。」拉戈普斯的笑容非常暢快。「但人遠比狗還聽話的。」

一直處在狀況外的卡尼死死地盯著拉戈普斯，由於之前的溫馴，無論拉戈普斯或契魂師護衛都沒對他有戒心，突然發難說不定能一招制服拉戈普斯。然而赫莉看到的是殺意，她沒想到會在卡尼身上看到這種情緒。

要讓卡尼殺了拉戈普斯？赫莉腦中閃過這個疑問。和逃跑不同，殺害拉戈普斯的代價是被亞岱爾和全部的契魂師在薩尼七世的命令下追殺。

這不是她要的結果。

「卡尼！」赫莉大喊，正要的卡尼身體一僵，望向她。「沒事的，就只是個簡單的任務，我去去就回，你好好待著。」

卡尼那冰冷的殺意慢慢消退，最後只是無奈一笑，又一次說：「別受傷了，要平安回來。」

赫莉點頭，一眼也不再看亞岱爾，走上馬車，往艾柏的領地出發。

馬車上，赫莉思緒雜亂。拉戈普斯的報復性的干預打亂她的計畫，攔截信件竄改、威脅寄信人、假屍體和之前想到的種種方法，這些都有可能在她回到山間城前被拉戈普斯得知到異狀，只要一點卡尼有危險的可能性她都不願去嘗試。

任何一點風險她都承擔不起。

一籌莫展的感覺更勝看著卡尼被洛格賣掉的時候，她想不到兩全其美的方法。拉戈普斯出手掐住她的時機點太過精巧，要是早一些，她可能還有應對的手段，然而在那個當下，她怎樣都無法反擊。

六天的路程本該很慢長的，但赫莉卻覺得太短了，眨眼即逝，抵達艾柏城堡周遭的村莊時她依舊無計可施。

走下馬車時是夜晚，農村的晚上僅有星月作伴。赫莉緩緩走向城堡，動作僵硬如毫無靈魂的盔甲，被拙劣契魂師命令著向前進。

即便不想，她還是聽到亞岱爾之前的提問在耳邊迴盪。知道了，然後呢？一時間，她竟然羨慕起被命令的盔甲，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會感覺到。

來到城堡後無人看守之處，赫莉抬頭，她記得艾柏的書房就在這。燭光透過窗戶用溫和光暈沖淡夜色的寒冷，赫莉的眼角微微抽搐，在長褲側擦拭滿是汗水的手掌。

噬魂，躍起，跳入書房。

坐在木椅上的艾柏聽到後方的動靜，嚇得跳起。轉過身，發現是赫莉後先是鬆口氣，然後面露疑惑。

「這個時候用這種方式出現，還真是意外之喜。」艾柏露出一貫的笑容。「找我有什事嗎？」

赫莉閉上眼，深吸口氣。「受命來⋯⋯殺你的。」

「殺？」

赫莉緩緩將事情的緣由說出，隱瞞了卡尼被威脅那一段。艾柏聽完後沉下臉，面對赫莉側步向掛著長劍的牆壁走去。在他要拿下武器時，赫莉說：「我沒有想要履行這道命令，我是來通知你的。」

「妳打算放我走？」

「荒謬的命令、荒謬的一群人⋯⋯你快逃吧，我會想辦法的。」

「我就想說妳不會是願意對我下殺手的人。」艾柏吁出口氣，說：「無論如何，謝謝妳。」

艾柏走上前，對赫莉伸出手。如同在近海城一樣，兩人握了握手。

「很遺憾再次見面是以這樣的形式⋯⋯我會逃到近海城，那邊雖然慢慢被塞爾金所掌控，但仍是較為混亂的地方。」艾柏說。「未來可能很難再見了，讓我再次向妳表達由衷的謝意。」

「不，這是我該做的。」

「妳應該希望我在明天早上消失吧？我去簡單收拾一下東西，等等聊。」

艾柏轉身，走向書房的門口。他沒發現的是，赫莉插在腰間的細劍沒有劍鞘，這樣在抽出時不會發出任何聲響。

如果天平因為卡尼的命而偏向一側，那另一側沒有任何人、事、物的加總能將傾斜擺正。這是她最後的決定，卡尼的安危對她來說勝過善惡、對錯，勝過一切。

沒人能意識到自己的死亡，死亡是活著的人的遐想。赫莉在腦中複述這句話，抽出細劍，厭惡這個用來逃避罪惡感的藉口。

即便她極度抗拒，有一點點，她明白亞岱爾在怎麼情況下用這句話來欺騙自己了，也明白用出這個藉口時候的心情了。就像第一次接觸到的死魂的心情，莫可奈何的絕望。

讓艾柏在有著希望的情況下完全無知覺地死亡，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把死魂一次吞噬殆盡，她衝向艾柏。

「對了，我——」

艾柏轉過頭，最後映入她眼中的是他眼中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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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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